想當初宋太祖亦有意將都城從開封遷到洛陽長安,結果卻遭羣臣反對而以失敗告終,其時趙匡胤挾開國天子之勢卻不能行遷都,足可見自古以來,遷都都是最最難以決定的事。然而,陳栐是比趙匡胤專斷得多的帝王,再加上隨着太祖皇帝建功立業的老功臣,殺了一批死了一批告老了一批,現如今能夠反對他的那些文官都不成氣候,夏守義和張節等幾個大佬支持,張銘朱逢春宋志華這些舊部更不會反對,又有陳善昭這個東宮太子軟硬兼施安撫,還能監國主持朝政,他這個皇帝竟是當了撒手掌櫃,再次帶着皇后傅氏和陳曦這個皇太孫,直接帶着軍馬北巡去了北京,赫然有縱然羣臣不服也要強來的意思。
有了之前那次監國的經驗,陳善昭此次便更加得心應手了。他磨平了前頭那些刺頭兒,又授意胡彥領銜去安撫下頭,這一層一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因爲遷都事而動盪不安的朝堂,終於逐漸平靜了下來。在這一場又一場的風波中,誰也沒注意到,當皇帝帶走了衆多舊部彷彿衣錦還鄉似的北巡北京之際,閉門謝客的燕王府終於有了些變化。
一養病就是整整大半年,幾乎足不出戶,每天都是面對着頭頂那一小片天空,這對於陳善睿來說還是平生第一次。然而,他卻並沒有從前在京城這些年中的憋悶感。最初不能起身那會兒,都是王凌親手喂藥餵食服侍,從不假手他人。儘管妻子的話很少。他若多說兩句還會引來幾句呵斥,儘管甚至連半夜不時還會傳來陳昂哇哇大哭的聲音,可那種身邊有親人陪着的感覺卻讓他很安心。等到能下地了,又是王凌扶着他從屋子裡到院子裡散步走動。也是王凌拎着太醫耳提面命探討藥方,還是王凌親手檢視藥包和藥渣子,生怕中間有什麼問題。這一幕一幕。他看在眼裡,心裡的愧疚不免越積越多。
然而,這一日當陳善睿差不多痊癒之際,正打算對王凌推心置腹好好談一談的時候,卻不防妻子把他請到了演武場,旋即二話不說丟給了他一把劍,繼而竟毫無預兆地攻了上來。多年不曾和王凌練過劍的他最初被打懵了。其後雖竭力抵擋,可終究在病榻上躺了太久,被王凌覷了個空子打翻在地。平生第一次面對利劍指喉的感覺,他竟是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
“你大病了這幾個月,身子還沒有大好。說起來是我欺負你。”王凌的手穩穩當當,劍尖連一絲一毫的抖動都沒有,目光亦是如水面一般平靜,“可是,哪怕倒退到之前你還沒病的時候,也未必能勝得過我!陳善睿,武藝上頭,本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在京城這些年,整天都想着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可最終一事無成卻又沉迷酒色借這些消愁,你看看你當年戰場上練出來的鋼筋鐵骨忠肝義膽都到哪裡去了?你自己摸摸你肚子上有多少贅肉肥肉?”
陳善睿當初在東宮醒過來被送回燕王府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預備回來後被王凌劈頭蓋臉訓斥一頓。這種事說出去很丟臉,但他早就經歷不止一次了。也早就習慣了下來。然而,這大半年他看到的始終都是妻子身上他從前沒注意到的那一面,即便那溫柔總是藏在一張冷冷的面孔之下,儘管那關切的心意總是爲冷冰冰的話語掩蓋,可他又不是無心的傻子,當然能夠察覺到這一點。可他怎麼都沒想到,時值自己病情痊癒之際,等來的卻是這一番話!
相比從前王凌的那些當頭棒喝,此時此刻的話卻讓他如遭雷擊。他再也沒去看那一截指着自己的鋒銳劍尖,顫抖着丟下了手中的劍,隨即輕輕按上了自己的腰腹。儘管他也知道從前那一陣子的放縱必然損傷了身體的底子,可摸到那厚厚一層贅肉的時候,他的臉色仍舊不可抑制地晦暗了下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王凌收回了劍,只是咬牙切齒躺在地上,想要如同從前那樣鯉魚打挺站起來。然而,幾次嘗試之後,他卻發現這只是徒勞,到最後不禁如同死狗一般無力地喘息着。
就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卻發現面前多了一隻手,見是王凌,他本能地伸出手去,但到了一半卻又僵住了。可還不等他猶豫,王凌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繼而不由分說將他拽了起來。重新腳踏實地的那一刻,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王凌卻衝着遠處招了招手,旋即就有一個侍立在演武場一邊的丫頭送了一面玻璃鏡子上來。看到王凌捧着的那面玻璃鏡中映照出他那張憔悴而又頹然的臉,幾個月不曾照過鏡子的他不禁愣住了。
“事到如今,你明白了麼?”
聽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陳善睿卻在沉默良久後,輕輕點了點頭。眼看着那丫頭取回了玻璃鏡子,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他忍不住就這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手捧面深深吸了一口氣。隱隱約約的,他感覺到旁邊似乎有人陪着自己坐下了,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王凌。一身大紅衣裙的她彷彿不嫌地上腌臢,也並不覺得堂堂燕王妃如此做有什麼失儀,只是雙眸閃閃地看着他。
“陳善睿,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陳善睿苦笑了一聲,隔了好一會兒方纔答非所問地說道,“凌兒,你說我現在幡然醒悟,還來得及麼?”
這回換做王凌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陳善睿好一會兒,突然二話不說緊緊按住了他的手。感到陳善睿的身子瞬間僵硬,繼而又柔軟了下來,她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你不再去爭,當然來得及!哪怕你不能再去行軍打仗,咱們也可以帶着昂兒走遍天下,去看看這大齊的萬里河山!”
“你說了那麼多次,我一次都沒聽你的,甚至還害得你……”陳善睿話說了一半,見王凌伸出手來按住了他的嘴,旋即搖了搖頭,他只覺得心中充滿着一種說不出的愧然。下一刻,他索性伸出手去,直接把王凌攬在了懷中。儘管心頭彷彿有無數的話想說,但此刻他卻再也不想說了,只想緊緊摟住面前自己險些辜負了的一生知己。
當燕王和燕王妃時隔大半年第一次踏入東宮的時候,東宮上下自然都有些錯愕。而章晗一面讓人去看看正在文華殿見大臣的陳善昭散了沒有,一面令人把兩人請進了麗正殿。發現陳善睿雖還有些大病初癒的虛弱憔悴,但嘴角含笑,臉上少了從前的陰霾和戾氣,而王凌亦是少見的笑靨如花,她立時明白了過來,當即笑着說道:“恭喜四弟大病痊癒,又能和四弟妹琴瑟和諧朝朝暮暮了。”
“大嫂說得輕巧,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可沒這麼容易便宜了他!”王凌斜睨了陳善睿一眼,見其有些不自然,她便站起身上前,猶如從前在趙王府那般挨着章晗坐下,“我是帶着他來謝罪的,不說他做了不少蠢事,就是這一次突然在雨中犯病,要不是大哥大嫂盡力,他這條命都沒了!”
見陳善睿真的如王凌所言起身要行禮,章晗連忙站起身來,卻是上前毫不避諱地親自攙扶住了他的胳膊,這纔開口說道:“什麼謝罪,那是外人的話。當初大夥兒在京城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的那些情分,比什麼都重要。無論是太子殿下也好,我也罷,一直都把四弟你和四弟妹當成是一家人。”
“你們大嫂說的沒錯,那些見外的話就不必了。”進了門來的陳善昭見陳善睿先是一愣,隨即便低頭走上前來,他便索性迎上去一步,按了按那胳膊之後笑道,“別多禮了,你身體還沒大好……不過你既然痊癒,在家裡一歇就是大半年,也應該休息夠了,可別怪我拿你使喚。如今遷都在即,諸多事情千頭萬緒,首先是在京城的兵馬就得整理出仍舊留京駐守的和帶着北上的。張銘他們全都走了,我把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宋宜給你,你帶着他和兵部把這件事情先料理下來!唔,事不宜遲,現在就走!”
眼看陳善昭說着就不由分說把陳善睿拖走了,章晗不禁莞爾。見王凌也是目瞪口呆,她便笑道:“你別怪太子殿下心急,好容易四弟不像從前那般樣子,若再不給他事情做,難免會閒出事來。讓宋先生跟着他不爲別的,只爲杜中雖說隨同北巡去了,可千萬別再有第二個杜中這等貨色煽風點火!”
王凌被章晗這一解說,哪裡還會不明白。想到自己夫婦來得突然,陳善昭和章晗卻彷彿自然而然接受了陳善睿的這番變化,甚至還給陳善睿找了事情做,她只覺得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欣喜。
她昨日那麼教訓陳善睿,其實這些年她的武藝何嘗不是已經撂下了?若再這麼下去,她甚至不知道打小和父親學的那些東西是不是會被埋沒得無影無蹤。好在如今還有機會,別人也願意給他們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