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上皇遷居之後一度冷冷清清的清寧宮,近些日子卻一直都是人來人往。可這種人來人往帶來的不是熱鬧,而是讓上下內侍宮人全都膽戰心驚的恐懼。歷朝歷代,但凡進了宮的人都少有能出宮,而一旦伺候的主人有個什麼好歹,運氣好的還能轉調他處,但運氣不好的,尤其是服侍帝后的身前近侍,在帝后身故之後,去守陵已經算是最好的下場了。
因而,哪怕身爲管事牌子的路寬,這短短大半個月中,身子也佝僂了許多,須知他才四十出頭,在宮中的太監當中,決計算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此時此刻,呆在西暖閣外頭的他瞧見前頭有個小內侍飛快探出頭來,衝着自己做了個手勢,他立時壓低了聲音說道:“太子殿下,皇上來了!”
等到皇帝陳栐到了西暖閣門外,陳善昭已經迎了出來。皇帝擺手示意陳善昭不用多禮,就這麼站在門外問道:“太上皇可好些了?”
陳善昭輕輕搖了搖頭,面色黯然地說道:“兒臣親自餵了大半碗蔘湯,其他的東西幾乎都下不了口。”
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陳栐眯着眼睛嘆了一口氣,便當先進了西暖閣。待到了御榻前,見太上皇雖是醒着,但顯得又衰弱又蒼老,他便在榻前跪了下來,輕聲說道:“父皇,兒臣來看您了。外頭諸事都好,您且安心養病。”
太上皇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看清楚陳栐的臉,他便蠕動了一下嘴脣。陳栐先是一愣。隨即連忙把耳朵貼了上去,然而竭盡全力也只能聽到幾個意味不清的字眼。爲難之下,他隨眼一瞥,見陳善昭就在身後。當即吩咐道:“善昭,你來聽聽太上皇吩咐的是什麼!”
見太上皇只這麼片刻便已經臉色流露出用力過度的紅色,陳善昭生怕祖父出什麼岔子。不禁猶豫了片刻,隨即方纔在祖父那略顯渾濁卻很堅決的目光注視下,上前一步跪在了地平上,又將耳朵貼在了祖父的脣邊。在仔仔細細聽了好一會兒後,他終於聽明白了其中內容,側過頭後便看着父皇說道:“皇爺爺……想見見二伯父和九叔。”
父親要見秦庶人陳柏和廢太子陳樺?
皇帝頓時愣住了。儘管那是犯下大逆之罪被褫奪爵位廢爲庶人的罪人,但仍是太上皇的兒子。他的兄弟,他不由得仔仔細細斟酌了起來。足足好一會兒,見太上皇用平靜的目光注視着他,他便點點頭道:“既如此,兒臣便把他們宣召過來!”
天子下旨。幽禁鹹安宮的廢太子陳樺自然比他幽禁在宮外宗人府的二哥陳樺先到清寧宮。也不知道他是生**潔,還是派過去的內侍緊急幫着收拾了一下,頭髮梳理得溫絲不亂的他穿着那一件葛衣,腳踏布鞋,乍一看去就彷彿是尋常文士,臉上沒有囚徒的瘋狂,反倒顯得頗爲平靜。然而,當他來到御榻前時,卻只是掃了一眼侍立在牀頭的皇帝陳栐。旋即目光落在了被陳善昭攙扶着半坐而起的太上皇身上。看着這個消瘦蒼老完全沒有昔日雄風的父親,他非但沒有跪下行禮,而且還突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在此時一片寂靜的屋子裡,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儘管皇帝陳栐不知道太上皇爲何要突然見這大逆不道的兄弟二人,此時此刻仍是沉聲喝道:“老九,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道悔改麼?”
“悔改?我不過是做了我從小到大一直想着的事。有什麼好悔改的?”陳樺眉頭一挑,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誚,“三哥你確實雄才偉略,能屈能伸能忍,但要不是你有個好兒子,有兩個好媳婦,縱使你有再大的本事,你以爲你如今還能坐在這御座上?”
“咳……”
陳栐一時怒火高熾,正要出口呵斥,可突然聽到背後的那聲音,他立時扭頭看去,卻見是太上皇正佝僂着身子伏在陳善昭身上猛烈地咳嗽,好一陣子方纔漸漸止歇了下來。儘管那張蒼白消瘦的臉上涌上了一股病態的潮紅,可下一刻,他卻聽到這些天來一直難以開腔的太上皇終於發出了聲音
“好……很好……死不認錯,死不悔改,你果然是吳家女人的種!”
一聽到這斷斷續續的話,陳樺先是爲之一愣,旋即額頭青筋畢露,竟一時暴怒了起來。他幾乎是一個箭步往御榻前衝了過去,背後兩個押送他來的健壯內侍反應過來要伸手阻攔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所幸陳栐一直盯着他的動靜,這會兒伸手一格一攔,腳下卻重重地在陳樺的小腿上一踢,硬是擰着那胳膊按着肩膀,將陳樺牢牢摁跪在了地上。即便如此,陳樺仍然使勁掙扎着,可他根本抵擋不住身經百戰的陳栐,最後連腦袋都幾乎被壓在了地面,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嚎。
“吳家的女人縱使有千萬不是,總比你這種拋妻棄子的男人強……”
太上皇靠在陳善昭身上,見陳栐毫不猶豫地隨手撕下內袍的下襬,一團塞進了陳樺口中,將那些怨恨的罵聲和詛咒全都堵回了其口中,他不禁閉上了眼睛,輕嘆一口氣,有些斷斷續續地說道:“帶他走……皇帝,等朕死了……除了你的生母之外……追封朕元配,老九的姨母吳氏爲光烈皇后……朕欠她的名分,死了之後就還給她。”
當年舊事知情者幾乎都死光了,早已經湮沒無蹤,因而陳栐聽到前頭什麼拋妻棄子的話就已經大爲意外,這會兒就更狐疑了。然而,想到嫡母孝慈皇后之外尚要追尊別的女人爲後,於自己的正統也沒什麼影響,何必在這種事情上違逆太上皇,於是,等到那兩個健壯內侍上來拖起了陳樺。他便放開手點點頭道:“既是父皇旨意,兒臣謹遵。”
本以爲父皇今生今世都不會在別人的面前承認此事,卻不料想其在最後時刻竟然留下了追封的旨意,陳樺一下子愣住了。甚至連別人拖拽着他往外走,他也沒有再反抗。然而,那竹簾子在他身前被人高高挑起。繼而又落下的時候,他又聽到了裡頭傳來一句話。
“如此,朕於吳氏兩不相欠!”
是,父皇欠吳氏的皇后已經還了,那是還給姨母的,不是母親的,和他也沒有任何關係!
當雙腳被人拖過清寧宮正殿那高高的門檻。隨即又重重落下的時候,陳樺只覺得心裡突然躍上了這麼一個念頭。他這輩子說是一直因爲母親的遺願而竭盡全力,可到頭來卻發現,他根本就是爲了自己去爭,什麼遺願不過是一個笑話!經過清寧門時。他看到了同樣被兩個人架着匆匆從身側而過的那個人影。看着那個頭髮幾乎一大半已經白了的人,儘管對方眼神呆滯,根本不曾看他一眼,但他須臾就把人認了出來。
那是二哥,那是挽弓射鷹縱橫沙場的二哥,是英雄蓋世從不把他們這些兄弟放在眼裡的二哥秦王陳柏。可就這麼大半年,陳柏何止老了二十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喃喃自語了這麼一句,陳樺冷笑一聲。卻是衝着清寧宮厲聲喝道,“皇上,三哥,你別以爲你就贏了!他日你會看到,你那些兒子也和我們一樣,明刀暗箭廝殺在一起。你一定會看到的!”
正要進殿的陳柏陡然之間聽到背後那聲音,打了個激靈終於驚醒了過來。他茫然地看着這四周,又使勁晃了晃腦袋,當終於被人拖到西暖閣,又被人按着跪在了地上時,他竭力擡起了頭,終於看清了那御榻前的那祖孫三個人。
興許是剛剛因爲處置過吳家事的緣故,太上皇臉上的潮紅仍未退去,精神顯得有些亢奮,連說話也比之前更加連貫清楚。看着那個自己曾經盡力教導栽培過的兒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纔開口說道:“老二,事到如今,你知道錯了麼?”
陳柏看着骨瘦如柴的太上皇,在一瞬間明白瞭如今的情形。他幾乎是想都不想便重重一頭磕在地上,聲音顫抖地說道:“父皇,兒臣知錯……不,兒臣知罪!兒臣只是一時糊塗,這才鑄成了大錯,兒臣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反省,都在懺悔!求父皇看在兒臣從前功勞的份上,寬赦兒臣一回吧!”說着說着,他已經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剛剛廢太子陳樺那般死硬,如今秦庶人陳柏卻如此痛哭流涕,面對這迥異的兩人,陳栐頓時皺起了眉頭。而扶着太上皇的陳善昭敏銳地感覺到,祖父那表情和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惘然,在最初的疑惑過後便明白了過來。
好死不如賴活着,相比破罐子破摔什麼都不管了的九叔,二伯父顯然擔心太上皇死後,自己會性命不保!從這一點來說,馳騁戰場多年的二伯父,竟是還不如他那對別人心狠,對自己同樣心狠的兒子陳善聰!
“既然你知椽罪,那朕也沒什麼話好對你說的了。皇帝會留着你這條命的。”
看到太上皇滿臉疲憊,陳栐也懶得對一個手下敗將再說什麼,當即擺了擺手。陳柏雖是一臉欲言又止,可看到陳栐那佈滿嚴霜的表情,最終只是磕了個頭便任由人把自己架了下去。等到這屋子再次安靜了下來,想起剛剛隱約傳來的陳樺那詛咒似的大喊,祖孫三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當皇帝陳栐輕咳一聲,打算打破這難堪的沉寂時,就只聽外頭陡然之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軍情急報!”
陳栐幾乎不假思索地吩咐了一聲進來。下一刻,馬城快步進來,趨前伏地磕了個頭後就頭也不擡地說道:“太上皇,皇上,太子殿下,北平行都司軍情急報,三萬虜寇圍開平,開平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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