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 回長安後,姜鑠便派人將前戶部尚書歐陽裡的府宅拾掇出來,方便六哥和小寒住着。
如今已到深秋,長安的街上卻如盛夏般熱烈,人來人往,甚至還有從西域來的胡人也隨處可見,空氣中充滿了只屬於繁華的脂粉味。
車子慢悠悠地行駛着,搖晃的蘇嬀有些困,她便閉目養神,並不言語。
“老奴歷經李、姜兩朝,見過的美人數不勝數,可從未碰着如娘子這般有能耐的。”常俊說這話時,小眼睛仔細地看蘇嬀。
“常公公說笑了,七娘不過是個從戍邊來的農婦罷了。”
“不不不,那鄉下農婦怎敢圖謀皇位?”常公公手指在自己膝頭點了幾下,笑道:“娘子非常人哪。”
蘇嬀聽了這話,心裡生出好大的震驚,常俊這老小子這麼多年一直跟在姜鑠身邊,他說這話,難不成是姜鑠的意思?
心裡雖然這麼想,蘇嬀仍不睜眼,她面色如常,淡淡笑道:“公公的話好生奇怪,七娘實在聽不懂,想來皇位不是三爺的,就是二爺的,跟我這無權無勢的女子有什麼關係。”
“娘子,老奴是蘇人玉將軍和寒皇子的人。”
“哦。”蘇嬀這才願意睜開眼,只不過面上仍淡淡的:“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他的事我不摻和。”
“您是寒皇子的生母,那就和您有關係。”
這閹貨怎麼會知道這事!
蘇嬀收起憊懶神態,忽然驚呼一聲:“咦?長安蚊蟲多,怎麼飛到公公頭上去了。”蘇嬀稍微往前探了探身子,擡手去拈常俊發上的一隻小蟲,自顧嬌笑道:“公公想對七娘說什麼,不妨直言。”
常公公早都被蘇嬀這般動作言語給驚呆,心裡直道這女人果然禍水一個,舉手投足間的媚態,就連他這個斷了根的太監都……
“咳咳。”常公公輕咳了幾聲,笑道:“咱們皇上的病,怕是連過年都撐不到了。”
蘇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掩口輕笑道:“我看皇上精神頭不錯嘛,今兒個頭髮都黑了呢。”
“那還不是因爲娘子您 回到他身邊了,他心裡高興,做出個自欺欺人的把戲罷了。”常公公將下裳褶皺住的地方撫平,沉吟了片刻,笑道:“老奴斗膽,想請教一下娘子,您如何看待皇位的去勢。”
既然這閹貨敢陪同我去六哥府上,那……
蘇嬀笑笑,道:“眼下再明白不過了,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爭。二皇子雖早都不是太子,可多年來在長安,樹大根深,盤根錯節,他的正妃是利州賀連山的長女,不過現在這條關係已經沒用了,他的側妃王若蘭是權臣王賓之妹,而王賓娶了肅王的芷郡主,姜勉之有這般重重疊疊的關係擁護,實在難以撼動。”
常俊聽了這話,立馬收起笑,眼中皆是敬佩之色,道:“娘子不愧是從西州出來的,看得的確通透,那三爺呢?”
誰知蘇嬀臉色比常俊更難看,冷聲道:“三爺這些年鎮守戍邊,不僅籠絡到不少誓死隨他的文臣武將,比如那聞名朝野的酷吏利昭,名將陸讎,謀臣白新飛等人,而且他還手握數十萬精兵,遠遠不是朝廷這幫人敢想的。”
聽了這話,常俊忍不住嚥了口唾沫,正準備要說什麼,外邊趕車的小太監的聲音忽然響起:“公公,到蘇大人府上了。”
常俊與蘇嬀對望一眼,誰都不再說話,一前一後便下了車。
“妹妹,終於見着你了。”蘇人玉早在府門口等着了,陪同他一起等着的,還有季燃。
誰知蘇嬀並未理會她六哥,徑直走到季燃跟前,與季燃悄悄耳語幾句,但見這面色蒼白的英俊男人連連點頭,口中還道:知道了,我這就去。
蘇人玉心裡不滿極了,暗道:你雖說與襄陽侯季燃之間互有情愫長達十幾年,可纔剛下車就這般竊竊私語,實在不像話。不對,妹妹素來謹慎,不會在如今這樣風起雲涌時自揭氣短,她彷彿在囑咐季燃做什麼事啊。
果然,季燃纔剛聽完囑咐,立馬提劍消失的無影無蹤。
“妹妹快進屋吧,我叫六幺做了你最愛吃的點心。”蘇人玉親暱地上前拉住蘇嬀的胳膊,誰知蘇嬀剜了他一眼,狠狠地將胳膊甩開,自顧自跟着丫鬟往裡頭走。
蘇人玉心知妹子仍在記恨自己私自將小寒拐帶來長安,在鬧脾氣呢。蘇人玉搖頭訕訕一笑,忙將緊隨其後的常公公迎進去。
府裡曲徑通幽,還有個不小的荷花池,池邊停着個小船,船上擺了些碗筷酒水等物,艙裡放了三張精緻嶄新的重篾席,顯然是給蘇嬀,蘇人玉,還有常俊備的。
做了這十五年的兄妹,也還算能心有靈犀,蘇嬀一聲不吭地上船,坐到席上,從碟子裡拈起枚桂花團子送入口中,外皮酥脆,內裡香糯,果真是六幺親手所做。
哎,好久沒見六幺這丫頭了,不知她還好麼,應該不錯吧,她雖說是六哥的妾,可六哥這麼多年只有她一個女人,也算萬千寵愛於一身了。
“蘇大人請上座,划船這等事還是由老奴來吧。”
蘇嬀聽了這話擡頭望去,只見蘇人玉忙奪過槳,笑着將常公公按在座上,在岸邊用力一撐,小船登時便劃開老遠,他邊劃邊對常公公道:“常公且安坐,嚐嚐美酒,我是個打仗的粗人,做慣了這些活的。”
常公公嘿然一笑,便坐到蘇嬀下手邊。
蘇嬀白了眼她六哥,笑到:“公公什麼時候和我哥這般熟絡的。”
“娘子忘了,多年前您,蘇大人還有老奴,一起在離宮弄過德貴妃娘娘的龍胎呢。”常公公拿起筷子,他見蘇嬀眼神發狠,忙又放下,笑道:“咱們三人多年前關係就不錯呢。”
“那時我一心要整治元蘭那賤人,正巧公公您被趙子俊壓了一頭,而咱們皇上又有些忌憚德妃夕月人的身份,便默許咱們三人做這事。”蘇嬀淡淡一笑,道:“如今跟那會兒可不一樣了,您說是嗎?”
常公公知道蘇嬀不信任自己,連忙看向蘇人玉。
只見蘇人玉已然將小船劃至湖心,如此便不會隔牆有耳,他將木槳安放在船頭,走過來入席,對他妹妹笑道:“你知道安平侯家的吳二麼。”
蘇嬀想了想,眼前登時出現了個紈絝子弟的模樣,她疑惑道:“知道,前幾年來參加美人關,被我一箭射穿了胳膊,後來發生地動天災,這位吳二爺趁亂慫恿那些達官貴人要挾姜之齊,可不巧咱們三爺正愁沒個法子鎮壓,便一刀斬斷吳二的脖子,殺雞儆猴。”
“這吳二爺,便是老奴的幹孫子。”常公公淡淡說道。
“哦?”蘇嬀並不感到奇怪,吳二這種二世祖認皇帝身邊的紅人做爺爺,很正常。“那可真是冤家路窄了,姜三爺殺您幹孫子的那把刀,還是我給他遞的呢。”
“娘子好急智!”誰知常公公哈哈一笑,連連拍手。他臉上並沒有半點異樣,忽然看着蘇嬀,正色道:“吳二這樣的幹孫子,老奴在長安少說也有五十個了。只不過這些小孫子們給老奴孝敬了好些棺材本,偏生就讓三爺處理吳二後事的時候,給察覺到了。”
蘇嬀知道常公公不簡單,否則如何能在姜鑠身邊屹立多年不倒。太監斂財貪權,這是歷朝歷代都有的事。只不過常公公不幸,撞到了姜之齊的刀口上。
“不敢瞞娘子,老奴身家絲毫不差那青州首富羅氏。”常公公說這話時,依舊侃侃而談,只不過眼中閃過一絲怨恨:“三爺殺了吳二後,就讓他的手下順道調查了下,誰知就慢慢將老奴給扯了出來,他暗中一點點將老奴家財蠶食了去,這事,娘子您不知道吧。”
常公公的一番話,就像針狠狠紮了蘇嬀的心,在西州十來年,她自揣很瞭解姜之齊的一舉一動,誰知他竟然一直防備她,這真是好的很。
蘇人玉輕輕拍了拍妹子的肩頭,柔聲道:“你也不用難受,姜三爺的城府本就深沉,他信不過任何人,包括你。你看着吧,遲早有一天他會一個個收拾阻攔過他的人,首當其衝的就是王賓之類的朝臣,接下來就是寒兒,我,你,常公公。”
“哼!”蘇嬀揮開哥哥的手,冷聲道:“你不知道長安是什麼地方麼,憑什麼把我寒兒帶來。”
“妹妹。”蘇人玉無奈,他忽然甩袖將一朵粉荷砸到池裡,憤憤道:“有些事根本不受你我控制,皇上身子不行了,遲早要將小寒和你召 回長安,到時候我們沒準備,豈不就成了老二和老三案板上的魚肉了麼。我悉心教養了寒兒多年,他跟我親兒子沒兩樣,你怕事要走,我不攔着,反正我是一定要寒兒登上皇位。”
蘇嬀知道六哥對寒兒的感情,那般寵溺心疼,實在超過她許多。
“妾身多嘴問一句,常公公,您這般投靠到我兄妹這邊,難道不怕最後事敗後身首異處嗎?”有些問題,必須問清楚了。
常公公憤慨道:“娘子是通透人,二爺三爺相爭,其結果不言而喻,老奴與其轟轟烈烈扶持小皇子,哪怕到頭來一死,也好過最後落在三爺手中,您,您知道他。”
哼,我當然知道姜之齊的手段了。你要是落在他手中,會後悔這輩子怎麼就投胎做人了。
蘇嬀端起矮几上的酒杯,笑着看常公公和六哥,道:“那妾身就先乾爲敬。”
蘇人玉和常公公對看一眼,曉得這是蘇嬀已然同意結盟信號,二人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既然做了盟友,那便要商討一下計策。
常公公老臉上帶着興奮的紅,笑道:“來日娘子若做了太后娘娘,老奴定當親手爲您奉上珍藏多年的老紹興黃。”
“你這老貨!”
蘇人玉嘴裡有飯食,說不清楚,他笑着用筷子憑空點了幾下常公公,眼裡盡是促狹。
“只不過,老奴方纔聽娘子說起二爺和三爺,比起他們,咱們現在實在有些勢單力薄啊。”
“常公莫擔心。”蘇人玉放下碗筷,附上老公公的手,笑道:“人玉在戍邊多年,後來僥倖接了利州賀氏兵權,雖不能與三爺西州的強將精兵相抗衡,可萬一他要來硬的,總能撐一段時間。”
“沒錯,姜之齊此番 回長安前,已然預料到有大事發生,他足足在西州部署了兩個月才動身啓程,正是以防萬一。”蘇嬀嘆了口氣,卻笑道:“不過也別怕,姜之齊縱使本事通天,可朝堂之事瞬息萬變,我們以快制敵,讓他措手不及。”
常公公點頭沉吟了半天,道:“娘子說的是,但小皇子雖說有蘇大人的利州兵權,可在朝廷,”
蘇人玉忽然笑的很壞:“咱們是不是可以走走德貴妃這條路子呢。”
“不不。”常公公連連擺手,面如菜色:“你可別忘了,咱們三人從前怎麼對德貴妃的,她能幫小皇子麼。”
蘇嬀立馬明白了六哥的想法,亦輕輕拍了下常公公的手,笑道:“公公還不明白麼,知道寒兒是我親子的,世上不超過五個人,可貴妃娘娘不知道啊。”
“妙呀!”常公公激動之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小船跟着也晃動了下,他點頭笑道:“德貴妃的身份是前朝公主,膝下只有初惟公主一個女兒,若是咱們假意許她太后之位,她定然上鉤。”
蘇人玉那張妖異俊美的臉此時也泛着光彩,他忽然皺眉道:“德貴妃還好說,頂多我和常公親自去賠禮道歉,可只拉攏到她一個人,恐怕…”
“哥哥擔心的,無非就是朝廷那幫軍功貴族嘛。”蘇嬀淡漠道:“姜勉之雖說有衆多大臣扶持,不過也是利益捆綁着,我們只要借刀殺人,讓姜之齊先收拾了姜勉之,朝廷的這些人爲了自己的權益,自然會掉頭來支持寒兒,如此我們便就有和姜之齊對抗的資本了。”
蘇人玉眉頭深鎖,薄脣都抿的泛白:“難啊,在你 回來之前,我暗中多方面爲寒兒聯絡,始終一籌莫展。”
“不難。”蘇嬀扭頭,可巧看到岸邊走來個高大的黑衣男子衝她招手,正是纔剛外出 回來的季燃,蘇嬀勾脣冷笑:“請哥哥立馬準備一桌酒席,咱們要招待貴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