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皇宮一片混亂時,驛館裡的西秦使者並沒有因此而受到波及,晉陽王的藩軍顯然並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又或者說是無暇顧及。無論如何都是大興的國事,與西秦無關。
景元帝也不曾修書求援,西秦君主自然不會慌了手腳。
但偏偏,因爲某個人的原因,他們還是慌了起來。
“陛下,婧公主出宮了!”
本在悠閒喝茶的男人即刻丟下手中茶盞:“去哪兒了?”
“往城東方向去了!”
君執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探知過大興的兵力,憑皇宮中的禁衛軍足以應付晉陽王的叛亂,若她安分地呆在深宮之中,絕不會有任何危險,他因此才能悠閒飲茶。
可是,爲何這種時候她還要往宮外跑?
城東……城東……
她是要去哪?
不能再多想,他猜不出他的妻的脾氣,便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命邊境兵馬嚴正以待,隨時準備南下。”
丟下這句話,人卻破門而出,桂九和聶子陵等攔不住,只好命人跟上去。
……
百里婧出宮時趕得巧,不曾遇到晉陽王府的藩軍,也並不知曉此刻宮中劇變,她跨馬東去,心裡滿是無望的悲傷,像這逐漸暗下來的天色。
世上最痛苦的便是來自親人的欺騙,她在騙局揭開的那刻忘了過去所有的好,忘了母后父皇曾經的笑容和寵愛,將所有一切歸之於欺騙。
要保護自己了,她想。
有惡徒墨譽所在的深宮,已不是她的家了。
不,本就不是她的家,她只是替墨譽受苦的棋子,幸好她是女子,幸好她不能做皇儲,否則,她必得替墨譽受死。
享受驕縱,也承受殺戮和災禍,這是棋子的意義所在。
不能想,完全不能再去想,她除了逃離,再無他法,墨問的仇……
雪越下越大,前路一片茫茫,百里婧不知不覺竟行到了一處院牆外,稍稍一擡頭,便瞧見牆內那株高大的菩提樹上掛滿了紅綢帶。
菩提樹四季常青,紅綢帶鮮豔似火,而潔淨的雪覆蓋在枝頭,竟是別樣的奪目。
及至站在菩提樹下,百里婧的心稍稍平靜了些許,她從很小的時候便來這樹下許願,哪怕她身邊已物是人非,只有菩提樹從未改變。
她想起赫的臉,想起黎戍的大笑,想起木蓮的鬼主意,想起韓曄的溫柔,想起墨問的沉靜,想起母后的悵惘……
她想起許多人,而這些人此刻都不在她的身邊。
她恍惚覺得這似乎是一場噩夢,婧小白明明走得很穩,一直沒皮沒臉,開心時大笑,不開心時讓別人笑,怎麼忽然便只剩她一人了?
百里婧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雪落了很厚一層,踩着雪的腳步聲再輕柔也還是能聽出響動,也有可能那人是故意讓她聽見的。
不等她回頭,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隨之響起:“呵,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婧兒妹妹。”
若是知曉來此會碰到百里落,百里婧寧願孤身一人。
百里婧回頭看去,才發現百里落並非一人,她的身邊站着韓曄。
自從她在圍場射了他一箭,到她去晉陽王府探望昏迷不醒的韓曄,再到她失去墨問,已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她有些恍惚韓曄是否還活着,而他是否還記得她這個人……
最落魄的彼時,總能有更窘迫的此刻相映。百里婧沒想到這雪天除了她,還有人有這麼好的興致來寺中賞雪,可她分明已沒了心情去敷衍任何人。
是以,百里婧撇開了頭,似乎不曾聽見百里落的話。
百里落見她仍舊如此傲慢無禮,脣角的冷笑不自覺就蔓延開來,再找不到一絲從前僞裝出的溫婉謙和,滿臉皆是嘲諷:“婧兒妹妹真是好雅興,宮裡已翻了天,你來法華寺避難嗎?真不巧,怕是避也避不過去了呢!”
百里婧眉頭一皺,她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
百里落看了一旁的韓曄一眼,笑容那般燦爛:“從今日起,大興國將會改朝換代,由我的好七弟繼承大統,黎家與晉陽王一脈輔政!至於司徒家……呵呵……”
百里落已不打算再遮遮掩掩,她早就受夠了過去的日子,她早已對自己說過,從今日起,無論何人,絕不能再讓她受一絲委屈!
聽完百里落大放厥詞,百里婧的臉色陡然一白,百里落母女雖然從來不在她眼中,可她卻也知曉這種大事,百里落還不至於信口開河,除非確有此事!
“你們居然敢謀反!”百里婧怒喝一聲,視線逼向韓曄。
再不愛大興皇宮,不愛司徒家,他們到底她養育了十七年,這種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並不能一時扭轉過來。她憤怒,帶着司徒家公主的榮辱。
都已經成了亂臣賊子,韓曄的表情仍舊平和,那雙星海般的眸子深邃沉靜,毫不迴避地迎上百里婧的目光。
“不要臉的狗男女!”
百里婧忽然使出移形步法,眨眼便到了韓曄面前,毫不猶豫地對他出手,她對他的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不管他傷勢是否痊癒,她已不信他們任何一人!
然而,還未觸及韓曄的身子,百里婧的招式便被百里落半路截住。
見百里婧驚訝,百里落冷笑了一聲,人卻是擋在韓曄前的,她像個護犢子的母獸般兇惡:“怎麼?不敢相信我也會武功?百里婧,別以爲就你會那點子三腳貓功夫,我已經忍了你很久。你的夫君已經死了,別來打我的夫君的主意!上次比武,我輸給了你,這次咱們再比過!那一劍之仇我可從未忘記!”
百里婧的身子未痊癒,左手經脈已斷,兩掌相抵,她被百里落的內力震得飛了出去,眼看着要撞到菩提樹上。
忽地眼前白衣一翻,有人自身後抱住了她,雪花紛飛中那人的臉看不大清,他周身都是雪白,連目光裡都映着白色的雪和……她的臉。
“爲什麼來這裡?”頭頂的聲音問道,清朗和煦。
百里婧像是聽到了可笑的笑話,她掙開他的束縛,冷笑道:“韓曄!別再惺惺作態!我都已經到了今天的境地,你也沒有救我的必要了!收起你那些可笑的虛僞!”
百里落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出,方纔還在她身後的韓曄忽然到了百里婧那裡,他救了她,仍舊是那般熟練的動作,好像一開始就等在那,等着接住落魄的百里婧。
百里落渾身冰涼,拳頭握得緊緊的,她揚聲問:“韓曄,你瘋了嗎?!你爲什麼要救她!她來不來這裡,與你何干!”
韓曄未回答百里落的問,因爲百里婧一掙脫他的束縛便朝他出手,他專心地應對她的招式,可看起來卻像在鹿臺山上與她日常喂招時那樣手下留情。
菩提樹下雪花紛飛,看起來倒頗爲浪漫。
不出十招,她已在他懷裡,雙手被反剪,再動不了。
韓曄的笑那般溫和:“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能逃到哪兒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嘲諷的意味,也不含揶揄,大約只有他來說,才能聽出溫和寵溺的意味。
聽在百里落的耳中,幾乎五雷轟頂般難以置信,而在百里婧聽來,卻完全是另一種意思。
她此刻心裡不愛任何人,只有滿滿的恨意。她也顧不得是怎樣的場合,顧不得面前的人是誰,不去想他們曾經有多少情分,她就是恨,只是恨,她手腳被束縛動不了,便狠狠地一口咬在韓曄的胳膊上,隔着衣衫,咬到了韓曄的血肉。
韓曄的笑驀地收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恨和集聚的淚,他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勢,一隻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頭,將她壓在了懷裡,任她繼續咬。
彷彿被她咬傷咬痛,是他的幸。
百里落再也看不下去,她如何能容忍她的夫君跟百里婧這個小賤人如此親密?他們竟在她的眼前放肆,當她完全不存在!
“韓曄,你欺人太甚!當我死了嗎!”百里落移步上前,一掌朝韓曄懷中的百里婧劈去。
韓曄的步法飄逸,不動聲色地躲開,未讓她傷及懷中人一絲一毫。
百里落惱怒更甚,已恨紅了眼睛
,故而下手招招狠辣緊追不捨。
忽聽得“卡擦”一聲,百里落的手腕應聲而斷,她疼得跪在了雪地裡,不敢相信地望着耷拉下來的左手腕。
百里落仗着這些日子韓曄對她的縱容,心裡早已下了定論,覺得韓曄絕不會殺她,他還要利用黎家的勢力,便只能繼續與她合作,保護她不受旁人刺殺。
她如此地有恃無恐,卻沒想到韓曄的確未捏碎她的喉骨,他擰斷了她的手腕……
他讓她變成了如百里婧一般的廢人。
百里婧已經鬆開了韓曄的胳膊,她的脣上沾着韓曄的血,與她蒼白的脣色相映,顯得格外豔麗,有一股驚心動魄的美。她也同樣吃驚地望着百里落的斷腕,久久無法回神,她的人仍舊被韓曄束縛在懷中,他似乎已不願再放開她。
“韓曄,你……你……”百里落慘叫着,在雪地裡痛得打滾。
百里婧的耳似已被雪凍傷,她看着百里落張開的口和猙獰的表情,卻聽不到百里落的聲音。
因爲,韓曄低下頭,貼着她的耳邊輕聲道:“我回來找你了,丫丫。最壞的時候……我會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