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昌元年四月初十,大秦皇帝大婚,從後宮到外朝無人能心懷平靜。
清心殿外那一幕宮變發生不過半個時辰,本該在擊踘場上觀看賽事的閣老、刑部大員齊齊上本參奏。
白許方一干人等雖伏法被誅,恐怕連全屍也不能留下,甚至連累其親屬皆被株連,結結實實打了白家一個耳光。
未免浩大聲勢累及白太后,君越、白露等人匆匆離宮,馬車在城南國公府門前停下,白露摔了簾子下來,臉色難看到極點。
白燁緊隨其後,欲言又止,似是想勸,又無從開口。
白國公躬身下轎,正瞧見這般情景,捋了捋鬍鬚,開口問道:“你們兄妹二人這是怎麼了?在宮內惹出了那麼大的亂子,回來還要吵嚷一番不可嗎?”
白國公本欲入慈寧宮見白太后,白太后卻聽聞風聲,稱病誰也不見,將一干人等拒之門外。無風不起浪,零星聽了些傳聞,白國公雖不再插手國事已久,眼見這些小輩亂來,還是免不了關切。
“爺爺。”
“爺爺……”
兄妹二人行了禮,驕縱如白露沒好氣道:“您問問白燁做了什麼好事,今日白家之禍皆是因他而起!和這種人再待一時,我便會一時不舒服!我甚至恨不能殺他而後快!”
“住口!”白國公難得變了臉色,竟出言呵斥道。
“爺爺……”白露瑟縮了一下腦袋,不自覺後退了一步,着實不明白一貫閒雲野鶴似的祖父會如此對她。平日裡無論是見了平民百姓路人,亦或是王公大臣,白國公也不過等閒視之。
“都是一家人,還是親兄妹!開口閉口殺之而後快,你們的父親平時就這樣教導你的嗎?”白國公正色道,“白家有今日之頹勢,便是兄弟姐妹不睦的結果!”
白露被訓斥得低頭不吭聲,兩隻手卻緊緊地摳着,不應不答。
“爺爺,露兒不過一時情急口不擇言,您不要生氣。”白燁從中調解道,他一貫是和睦不爭的性子,說話不緊不慢,這些年從不與人紅臉。
白露一想起白燁持劍殺人的嗜血模樣,心下便一陣陣發冷,何況他此時又換做了平日的和順樣子,她擡起頭來,恨恨瞪着白燁,連白國公的訓斥也忘了,點頭冷嘲道:“是,你最厲害,最會做人,最能討爺爺的歡心,最爲白家考量!白燁,繼續用你的假模假樣欺騙爺爺吧!我不奉陪了!”
說罷,白露轉身跑開,誰的話也不聽。
“露兒!”白國公追喊了一句,白露頭也不回,鐵了心抗拒到底。
天色驟變,風雨如晦中,白燁上前虛扶住白國公,二人一起步上臺階,老管家白榮將聽來的清心殿外的來龍去脈都與白國公說了。
白國公停下腳步,目光矍鑠地望向白燁:“小皇后果真是你三叔的女兒?”
白燁點頭:“是,陛下的詔書上是這樣說的。立後大典時三叔也在場,想必錯不了。”
白國公若有所思,停頓半晌又問道:“小皇后品貌如何?”
白燁道:“天人之姿,貴不可言。”
“生辰何時?”
“據說是隆德廿年八月十一,虛長了露兒一月。”
“……”白國公當下愣住,靜默半晌,若有所思道:“看樣子你三叔恨意未消,弄出這些事來……唉……”
嘆了口氣,白國公搖了搖頭無奈道:“都是孽障,孽障啊。”
白燁不知如何接話。
白國公兀自沉默了片刻,看向白燁,嘆息道:“小皇后既然是你三叔的女兒,便一樣是白家的孩子,你們放過她又當如何?鬧得殿前逼宮,與白家有甚好處?”
白燁也似愣了,白國公竟與他探討起政局恩怨,稍一回神便笑道:“爺爺,您知道我素來最不中用,從未想過與誰爲敵,這些事我也不過是聽來的。”
白國公聽罷他的推辭,如炬的目光探究似的盯着白燁看了會兒,不知信與不信,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們長大了,自有你們的打算,我老了,一早歷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變故,哪裡還會管你們這些小輩如何?唉,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白國公望了望晦暗的天色,招呼他的老管家,“白榮,走吧”,自去他的院子清淨去了。
白國公一去,一旁角門下候着的下人便匆匆上前對白燁道:“二公子,大公子請您過去一趟……”
下人雖然平日與白燁接觸不多,但大約是知曉了宮中發生的一些傳聞,這會兒竟對白燁有些怯怯,不敢離他過近。狠毒的名聲已在宮內宮外傳揚開來,這是白燁無法左右的。
白燁無奈,遠遠瞧見一片鵝黃衣角入了閣樓,便知白露已在大哥面前添油加醋地說道過了,他此去不過受責。
白燁邁入黑暗的內室,還未開口說話,便被白湛狠狠打了一巴掌。
大秦家族極重長幼之序,哪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爲白家嫡長子,白湛的地位仍不可撼動。長兄如父,責罰弟妹也是理所當然。
“白燁,你好大的膽子!”白湛怒道,“居然敢公然與白家與承親王作對,你幾時從的皇帝?!”
白湛雖不復昔日功力,可下手絕未留情,白燁被打得一個趔趄,後退了幾步。待站穩,卻只穩穩地受了,不避不讓,垂首應道:“大哥,莫要聽露兒一面之詞,當時之情境,由不得我選擇。”
白湛卻似瘋了一般,不依不饒上前揪住白燁的領口:“白燁!你居然敢頂撞兄長!你是不是覺得如今我殘廢了,被困在這一方囚籠出不去,你便是白家順理成章的繼承人?!表面順從於我,暗地裡卻給皇帝送信,想邀功行賞是嗎!”
自從被關在此地,進出不得,生不如死,白湛再聽不進去任何勸誡:“你知道我在等一個機會!你知道!若非你通風報信,怎會一無所獲?皇帝的病症不是虛的,一旦成事,就算薄延在又如何?承親王是理所當然的儲君!”
連辯解的機會也無,白燁直面白湛的瘋狂,將半生之力皆獻與白家之復興,不惜謀奪帝位另立新君,落得如此下場,已無回頭之路。
“白燁,你給我記住!今日是什麼日子!你給我牢牢記住!”白湛怒目圓睜,整張臉陰森可怖,中了“九死一生”之毒能僥倖活下來的,恐怕只有兩人。
白燁不再爲自己開脫,應道:“我會記得,榮昌元年四月初十,我犯下大過,理應去白氏宗祠思過。”
白湛忽地挑眉,似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榮……昌元年?”
“是,榮昌元年四月初十。”白燁重複了一遍。
白湛揪緊了白燁的領口,險些將他扼死,追問道:“大秦幾時改的年號?”
“二月頒的詔書,三月改元榮昌。”白燁解釋:“我以爲大哥知曉,便未曾細說。”
白湛呆了呆,忽然冷笑一聲將白燁的領口鬆開,轉身走向桌子,爲自己倒了杯茶,諷道:“別假惺惺的解釋了,你們一個個都以爲我再無出頭之日,不過困居這暗室了此餘生,外頭年號是榮昌還是榮華與我有何干系?”
白燁低下頭:“大哥誤會了,我從未……”
白湛忽地將手中杯盞擲出去,正摔在白燁的腳邊,回頭冷眼瞧他:“你不是說,皇帝的人伏在國公府外,讓我半步也出不了這個暗室嗎?可是二弟,別以爲我是個廢人了,你便能做得白家的砥柱,便能攛掇父親棄我於此!你以爲今日之舉父親和皇姑母會感激你嗎?別傻了!”
“我……”
“滾出去!”白湛指着門口,連一個字也不准他再多言。
白燁嘆息一聲,轉身往外走去。
“讓人給我送些好酒好菜來。”白湛在其後幽幽道,“還有兩個女人。”
白燁頓住腳回頭,見白湛面帶嘲諷看着他,點了點頭:“好。”
才走出暗室,忽聽見裡頭傳來低沉笑聲,越笑越大聲:“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傻瓜!都是蠢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燁擡手輕掃過被打的半邊臉頰,將脣角的血腥味舔去,什麼也沒說,眸中清清淡淡,全不似一個時辰前曾手刃府中親信,鮮血淋漓衆叛親離,也不似遭受兄長欺辱,臉面無存。
他只作無事,仍只回去侍弄花草。
暗室內,白湛的臉掩在昏暗處,越笑越放肆,咬牙喃喃自語道:“愚蠢的白燁!愚蠢的所有人!哈哈哈哈,好得很哪……我怎的就忘了那人曾做過東興榮昌駙馬?那日關帝廟前與韓曄的廝打,可謂精彩之極,不惜冒着走漏身份的風險也要救走她,如今這改元榮昌,這立後大典,如此明目張膽不加掩飾,是那人的作風……呵呵,是你嗎小師妹?”
白湛摸索着冰冷的牆壁,眼神中有不加掩飾的恨意與怨毒,勾起脣角如同厲鬼:“大秦……東興……北晉……不着急,你們且各自安穩地活着吧,越安穩越好……真是一場好戲啊……”
毒痛灼身,他活得如此辛苦,不過苟延殘喘,怎能容忍旁人活得安穩熱烈?
明明中的是同一種毒,他生不如死,他的小師妹卻屢屢有人救扶,從鹿臺山到東興盛京再到大秦長安,從公主到皇后!何其不公!
怎能不恨?恨喂他“九死一生”的韓曄,恨陷他於此地的那人,恨走狗似的聶家、薄家,恨惺惺作態的一母胞弟!
不過今日起,他不再恨了,他甚至不再執着於離開這方寸的囚籠,他只需等——
等天下大亂,坐看一場有趣的戰局!
東興的榮昌公主改頭換面成了西秦的皇后,又曾是北晉皇帝刻骨的摯愛,是東興國恥,亦或是北晉之痛?
那日關帝廟前未燒成的火啊,只等它成燎原之勢,燒得九州皆知!如此,方能解他白湛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