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第一次是諦聽親自將他們兩個押送到第十六層地獄,第二次是她逃走後被抓回去,可這第三次,卻是她主動想要進去。
這一次,她的身邊也不再是諦聽或是鬼差,而是閻王。
剛剛踏進地獄門,閻王就施展出他的翔風,帶着方眠一同往下落去。
以往進來的時候,都是諦聽或鬼差帶着她由旋轉梯走到第十六層,可這一次忽然換成閻王的翔風,她有些不適應。
或許是看出她的神情不對勁,閻王遲疑片刻,低聲說道:“感覺不舒服嗎?若是你不習慣我的翔風,我可以帶你去走旋轉梯。”
方眠搖搖頭,眼睛直直的盯着腳下漆黑不能視物的無底洞:“我在陽間的時候,還會有些恐高,可是到了陰間,恐高的毛病卻消失不見了。”
“那畢竟不是你,你在陽間的時候,度過是凡人的人生,那種日子並不屬於你,陰間纔是你花神應該呆的地方。”閻王轉過身來面對着她,翔風吹起他們倆的衣衫,連帶着他的髮絲也開始飛揚。
方眠卻沒有直接回應他的話,而是垂眸盯着他的翔風,說道:“閻王,請恢復你的翔風速度,這裡不似陽間,沒有交通事故,不需要你來減緩速度。”
閻王沉默半晌,陰沉着臉將翔風速度恢復正常。
方眠這才繼續說了下去:“有句話你說的對,我度過的是凡人的人生。可是其他的,你全都說錯了。”
方眠盯着地獄的方向,判斷着已經落到十二層地獄了,精神越發集中起來,說道:“我曾經想過,若是三界六道中有掌管記憶的神,那他應當會將我劃爲黑名單吧。逃出陰間後,我便失憶了,附在方眠的身上度過了十八年凡人的人生。後來好不容易恢復了花神的記憶,卻又進入陰間,遇到了你們,再次失憶。過了幾日失憶的日子,看到曼珠沙華之後我再度恢復記憶,可恢復的卻只是一部分,過了幾個時辰才恢復另一部分。老實說,這種比狗血小說還要狗血的情節,我自己都覺得煩躁。”
“小花……”
“可是,也正因如此,我才終於想通了。”方眠擡起頭來注視着閻王,打斷他的話,“我坐在孟婆的石頭上,由此失憶了,你當時應當以爲我會全部忘記對吧?可是你卻沒有想到,我竟然會記得陽間的事情。我忘記了陽間十幾年的經歷,忘記了陰間的萬年守護,可陽間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我卻記得清清楚楚。孟婆曾經對我說過,孟婆湯有時會發生變數,若是神力或陰力強大,或許會留下一些印象深刻的記憶也說不定。”
“你是說,陽間對於你,是印象深刻的記憶?你就是孟婆湯的變數?”閻王皺了皺眉。
“我也覺得奇怪,於我而言葉神纔是印象深刻的記憶,可我卻將他忘記了唯獨記得陽間,經歷了幾次的記憶變換後,我忽然明白了發生這一切的原因。我無法忘記那一切,只因我答應過方眠,我會替她好好記住陽間的一切,我的身上,承載的是兩倍的記憶。我一直以爲,是我附在了出生的方眠的身上,可附身於嬰兒身上是罪過,只有失去記憶才能彌補這個罪過,所以我纔會忘卻一切以方眠的身份苟活至今。但我記起我與葉神在陽間相遇的事情的同時也記起了十八年前發生的事情。”方眠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張本屬於方眠本體的臉,而後她頓了頓。
“小花,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附身嬰兒本就是罪過,你失去失憶是對你的懲罰,這本就是三界六道的規則。”
“並不是的,我一直將我附身在方眠身上歸結爲我不知道這個規則,可實際上,黑白無常曾經對我說過這個規則,我應當知道的。可我就算知道了也執意附在方眠身上,只因那是方眠的願望。也就是說,是方眠自己,要我附身在她身上的。”方眠說完指了指驚訝的閻王身後,“閻王,十七層到了。”
“啊,哦。”閻王一驚,急忙將翔風停下,帶着她踏入第十七層地獄。
“這就是第十層地獄……九嬰的神力果然名不虛傳,它的冰火攻擊竟然能透過你的結界……”方眠皺着眉捂了捂自己冷熱交替的胸口,“彼岸能承受得了它嗎……”
“小花,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方眠當時只是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嬰兒,怎麼會讓你附身在她身上?若是你附身了,那她本尊怎麼辦?”
方眠徑直往前走去,冷漠扔下一句:“你既然能派出黑虎前去陽間驅散葉神,這種小事還能難倒你?”
閻王默然,拳頭握了握,可方眠已經越過他漸漸靠近牢房,他只好鬆開拳頭,快步跟了上去。
“九嬰的冰火很厲害,你在這裡等我,我會帶着葉神出來的。放心吧,所有的彼岸花都在你手裡,爲了不讓你消失,我不會耍花樣的。”閻王將她攔在牢房門口,嚴肅且認真的說道。
方眠搖搖頭,徑直往裡走:“我要親自確認他的安全,閻王,我不信你。”
閻王尷尬的站在原地,耳邊盤旋着她的那句“我不信你”。因爲那語氣太過堅決,以至於他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他從未想過,小花會不信他。
愛了她數千年,恨不得將最好的全都給她,也恨不得拋棄閻王的身份與她到陽間終老。
可終究也只是“恨不得”而已。
葉神會不顧一切與花神相約逃出陰間,即使曼珠沙華還在陰間綻放,即使他們的情劫爲三界六道所不恥,可他們還是打破了所有的“即使”,雙雙離開了陰間。
可他自己,卻終究拋不下閻王這個虛無的身份。
當年他若是帶着花神離開十六層地獄,亦或是諦聽將她關進地獄之前就帶她逃走,現在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小花的情劫,是否就會換成他?
可,那只是“若是”,他沒有勇氣拋下自尊,更沒有勇氣將小花擺放在“名譽”的前面。
這幾日的“欺騙”,也是出於他的自尊心。他愛她,可她愛的不是他,他便動用了孟婆對於去往陽間的執着,令她失去記憶。
一次又一次騙她的時候,他心中還妄想着,或許小花會理解他,或許小花不會怪他。
可,那也只是“或許”而已。
所以,輸給葉神,莫非是他咎由自取?
思考間,花神已經走進了牢房,九嬰的嬰兒吼叫聲令他回過神來,急忙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方眠萬萬沒想到,九嬰會長這個模樣。
碩大無比的身軀,即使是在空曠的地獄裡也顯得格外佔地方,就算是諦聽恢復真身,在它面前恐怕也只是個小綿羊而已。
可最恐怖的是,這九嬰頭上的九個嬰兒頭顱像極了真實的嬰兒的頭顱。幼嫩的皮膚,大大的雙眼,還有稀疏的胎毛,若不是下身龐大的身軀,方眠鐵定會以爲這就是五男四女的嬰兒羣。
她本想看一眼九嬰, 就去牢房找彼岸,可是不過是那一眼,她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九個嬰兒見到她進來,九雙大眼猛地瞪大,漆黑的瞳孔像極了無盡的黑夜。九隻口中突然吐出五股冰氣,四股火氣,直衝衝的向着她飛來。
幸而她的周身有閻王的結界,冰火衝到結界面前減少了不少威力,可餘溫還是透過結界襲擊了她的身子,心臟伴隨着一冷一熱,她也感覺到自己動彈不得。
這九嬰,幸好被鎖在了陰間,若是在陽間活動,凡人豈不是得遭受一場大災難?
可她現在動彈不得,又如何去救彼岸?
額頭因爲急躁而冒出斗大的汗珠,汗珠還未落下,卻又因爲冷氣而凝結爲冰柱,方眠皺皺眉,竭力想要衝破這種冰火束縛。
耳邊傳來閻王快步走過來的聲音,方眠稍稍鬆一口氣,正要等着閻王來解救她,她忽然聽到另一個方向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
因爲太過熟悉,以至於她的淚水瞬間就由眼角落了下來。
明明是沉穩的語氣,可是那聲線中掩不住的溫柔,和永生不滅的磁性,讓她剎那間回到那個熱鬧的麪館,她坐在刻着“眠”字的13號桌上,對面的男孩雙手撐在桌邊,一雙大眼睛衝着她眨一眨,而後露出小酒窩笑了笑。
他說:“眠眠,今天做什麼口味的泡麪?”
彼岸,因爲太過想你,以至於現在聽到你的聲音時,她竟以爲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他說:“九嬰,退下。”
神奇般的,九嬰在聽到這四個字之後,竟真的乖乖的閉上嘴巴,九個頭顱向後縮了縮,安安靜靜的退到了角落。
她終於可以動彈。感覺到能動之後,她第一時間轉過身奔着聲音的來源就跑了過去。
那個永遠都是黑色夾克的帥鬼,就在內部牢房的裡面,隔着柱子溫柔的望着她,額頭的劉海晃了晃,一如往日。
可她還未開口說些什麼,這個傢伙卻先她一步嚼着邪邪的笑意開口:“莫急,來碗泡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