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蓮兮神元枯竭時,封鬱曾爲她書下一副藥貼,內含十三味仙藥,都是尋常易得的玩意,混而熬製卻成了一副回元生精的良藥。日日服藥,輔以自身的調息養氣,便能加快內傷的復原速度。
藉着封鬱的藥,蓮兮體內的神元已復原了兩成,比起往日悶頭苦修苦熬,着實好了太多。她親嘗過其中厲害,便也想謄抄一副藥貼給漣丞。
“漣哥哥總是這樣糟踐自己,兮兒聽着心裡也不好受。不必憂心,我有法子……”蓮兮說着便往點着燭臺的書桌走去。她在桌前站定剛捏起狼毫筆,便覺出不對勁來。平日她睡在牀下時,青青總是化成原身三線琴躺在書桌上陪着她。直到黎明時分纔會出門舀水炊食,這時看窗外還是三更半夜的天色,卻不知她跑到哪裡去了。
“青青?”她低切喚了兩聲,青青卻並未像從前一般興致勃勃地蹦躂出來。
眼見着漣丞的面色古怪陰沉,蓮兮怕他等得急了,連忙挽起袖子,一面研磨展紙一面說道:“我寫個藥方給漣哥哥吧,當初是封鬱想來的,對內傷的療效格外顯著,你不妨試試?”
十三味仙藥的名目她都記得清楚,沒想到下筆時的一撇一捺竟也與封鬱的筆跡有七成相像,倒像是封鬱握着她的手寫下的。看着寫好的第一列,她覺着有趣,抿嘴便笑了。
漣丞卻忽然走上前來,從她手中抽去狼毫筆。他臉色煞白,瞪着蓮兮的雙眼中滿布血絲。
“漣哥哥?”
“兮兒,”他喉間乾嚥,頓了一頓才低聲說:“我的內傷已不是一劑湯藥就能治好的。你若真想幫我,便再借我一片應龍真鱗如何……不,半片也好……”
一杆烏墨色的狼毫滾落在桌上,在紙上拖曳出長長的墨跡。
蓮兮轉頭望向漣丞。幼年時她踮腳仰脖才能勉強瞧見的面容,如今只要稍稍擡眼,便能看得清楚。可待她看清漣丞眼中憔悴卑微的神情,卻只覺着失望又落寞,比當年的心情更是悲涼。
真龍爲父,真凰爲母,龍漣丞與蓮兮是同樣顯赫的出身,怎奈他的天資卻與野河野川裡的尋常小龍沒甚區別。對於日常修習,他原本就比蓮兮熱心許多,在她偷懶玩耍的閒暇裡、在她瞌睡貪吃的功夫裡,他卻是每年如一日、晝夜不分的勤修苦練着。只可惜天道酬勤在他身上卻是個歪理。經歷萬載苦修,漣丞始終難以蛻去蛟身,破入角龍的境界。
他的刻苦,東海上下全看在眼裡,可卻被人揹地編派成了“妄想勤能補拙”。東海的水族最好嚼人舌根,每每談及漣太子,總要拿年幼的蓮公主做一番對比。“怪胎”也好,“窩囊不似男人”也罷,嘲諷漣丞愚鈍的種種說辭,時不時便會傳入蓮兮的耳中。
初時她還會爲長兄憤憤不平,聽得多了卻只覺着悲涼。蓮兮曾想過,若她這天生應龍從未降生於世,漣丞原該是個逍遙翩翩的太子,不必受盡非議。她的誕生,是東海的榮耀,卻是他一人的劫數。
饒是如此,他卻偏執地牽着她的手走過了漫漫三千餘年。那一方深紫的懷抱,見證了她自小到大的辛酸歡樂,那一雙溫和的眼,亦收納了她的千萬笑容。被漣丞庇護着疼愛着,她才終究成了獨步天下的那個龍蓮兮。
她一劍挑飛他的蓮光摺扇,削去
他額角碎髮的那一刻。
她釋放出暴戾遠甚於他的龍元,在東海掀起波浪滔天的那一刻。
她以一雙夢龍鸞鳳將東海的碧波劍訣演繹得如夢似幻,就此名滿天下的那一刻。
蓮兮深知,他心中的失落遠大於欣慰。
可正因此,她再也不需要他細心的呵護。相反,她終於能將虧欠於他的一切,好好償還。
每一片真龍之鱗,既是她千年修爲的集成,也是庇佑她真身的鱗甲。於蓮兮而言,龍鱗的珍貴僅次於夢龍鸞鳳。可她卻將龍腮下的兩片真鱗研磨成金粉,交給了漣丞。她的毫不猶豫,是起於傾慕,是起於同情,還是僅僅因爲愧疚?在遇見封鬱之前,她從未仔細分辨。她只知,能看着漣丞破悟大成,就已然足夠。
不僅如此,即便是他開口求她遮災擋劫,明知是違逆天顏的大忌大過,她卻還是硬着頭皮爲他生生擋下三劫來。父君扇她耳光,母上責備她不懂愛護自己,其中道理她都明白,卻猶自堅信着自己是對的。
直到這一夜,擡眼望向他的這瞬間,她才領悟了父君的話。
——你真以爲自己在幫他麼?
曾幾何時,他面對她,竟會一臉貪婪,眼露窺伺?
“兮兒?”漣丞見她面色凝滯,便握着她的肩頭搖了一搖,問道:“求你了,若是被父君察覺了,盤問起來可怎麼好?”
蓮兮將他的手拂去一邊,無力地倚着桌臺說:“其實父君早就知道了。當初因爲我拿出兩片龍鱗的事,他私底下把我抓去教訓了好一頓。後來你再要,我給了第三片,父君更是勃然大怒,罰我在海牢中蹲了一個月。那時正逢你去雲夢澤上任,恐怕還不知道……”
漣丞一怔,蒼白的臉因焦急而扭曲。他皺眉打斷道:“說到底,還是你不願給麼?”
蓮兮撇過臉,重又執起筆來。
她不願眼睜睜看着那張熟悉的臉上展露出更多陌生猙獰的神情,便藉口寫藥方,低下頭去。
被漣丞逼問着,她是害怕的,唯有捏着封鬱的筆,面對着封鬱的紙,一門心思回憶着他的字跡,才能向他借取幾分鎮定。
“兮兒?!父君不會理會我的,你若不管我,便再沒有人幫我了……”
她一手挽袖一手提筆寫字,沉聲拒絕道:“我身上唯獨剩下一片護身龍鱗,總要留着自保纔好。送予漣哥哥三片,已是我力所能及的極限了。”
“自保?”漣丞不可置信地詰問:“從前,兮兒何曾拒絕過我?說是自保,其實是要保護那個男人吧?在青丘也是,在蛇山也是,你與封鬱才認識了多久?他竟比我還重要麼?”
“青丘……”蓮兮沉吟着,顫抖的筆尖陡然一頓。
“漣哥哥,”她空舉着一杆狼毫筆,扭頭問道:“方纔乍一見着你,我便想問了,這玉茗閣的入口被人把守着,你究竟是如何進來的?是小七放你進的?還是你硬闖來的?之前你摸進我房裡,可是想偷偷將我扼住,從喉間抽去那一片龍鱗?”
“兮兒,你這是什麼話?”
掖在漣丞腰間的蓮光摺扇,這時又被他取在手間。蓮兮眼看着心中一凜,不自覺後撤半步,壓低了身姿,在右掌彙集起神元,欲要喚取鸞鳳。這一連串動作
是她常年被父君教導而成的本能反應,警戒先於思考,她還未反應過來,鸞鳳的劍尖已探出掌心寸餘。
她自覺得有些荒唐,急忙又將劍尖收回掌中,緊盯着漣丞指間的摺扇,悶聲說:“兮兒當然知道漣哥哥不是那樣偷偷摸摸的小人……可任是我怎麼想也不明白,那一日在青丘大霧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那時你替人下葬舞劍,漫天金光破霧,我遠遠便看得分明……這有什麼奇怪的。”
蓮兮垂眼小聲說道:“那一處葬着銀笏,確是不假。可兮兒好似不曾對你提起過這件事吧……青丘也好蛇山也罷,兮兒從來未說過的事,爲何漣哥哥卻知道得比父君更清楚呢?”
“我關心你,也是錯嗎!”
漣丞話音未盡,在她眼簾闔下的一瞬,手中的紫扇卻倏忽舒展,繪着一幅小橋煙雨的娟秀扇面,向着蓮兮的臉頰側翻過去。他以扇作劍,扇面所行的軌跡,正是循着碧波劍訣的一針定海之式。千里冰封的煞氣從扇骨間奔騰而出,是真正苦寒的北溟大潮,亦是猝不及防的冰冷。
蓮兮閉着眼,一柄鸞鳳擦過扇面,向着漣丞的臉側抹去。蓮光摺扇尚在半空蹁躚蓄力,鸞鳳卻先一步拖着緋色殘影點在他的耳邊。
電光火石間,只聽“嚓”一聲,鸞鳳的劍刃迎着一枝飛馳而來的黑杆青羽箭,從箭頭破入箭身,直斬至箭尾,在半空裡將長箭一分爲二。
漣丞驚覺腦後有暗箭襲來,已是後知後覺,他手上的摺扇眼見便要拍在蓮兮的臉側,卻不知她何時已將夢龍掂在手中。
纏着一截龍尾紋樣的劍柄,倒轉而來,沉重地扣擊在扇面上,彷彿是巨龍揚尾當空一甩,只這一點便定下浩蕩乾坤。
同是一家的劍訣,同是一師所授,可這一式出自蓮兮的劍柄,比起漣丞的扇舞,卻更加真切地詮釋了一針定海的魄力。
“這一式定海是驟起而發,必要練成眨眼不及的迅速纔好,你的路數總是花俏多些,凌厲少些,煞氣又發散了許多。”蓮兮睜眼望向漣丞,苦笑道:“我從前也告訴你許多,你可真心聽進去過嗎?”
漣丞悻悻一笑,合起扇面,鼻中輕哼:“總歸我的悟性永遠不及你高。”
他說罷,向着身後半開着的窗臺走去。蓮兮卻飛快拖住了他的袖子,將桌上的一紙藥方塞進他的懷中,說道:“你快走吧,剛纔靠着閉眼聽風才能尋出他的箭路,若是再來一發更疾更快的,我也護不了你。”
蓮兮指着門,闔上雙眼說:“在我睜眼前走吧。睜眼時,兮兒會忘記今晚的事。下次相遇時,你依舊是我的……兄長。”
夢龍鸞鳳緩緩沒入她的掌中,她已無力再叫他一聲“漣哥哥”。
只聽門軸咿呀轉動一聲,蓮兮睜眼時,房中唯有橘色燭光閃動,那紫衣的人卻再也不見。
她猛然想起什麼,趕忙扭身繞過書桌推門奔了出去。
後殿外的遊廊上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漣丞的背影,亦聽不見他離去的腳步聲。
蓮兮又驚又急,趕忙高聲呼道:“漣……”
“他走遠了。”朧赫的聲音從遊廊頂上傳來。蓮兮一擡頭,藉着模糊的燭光,隱約瞧見他正坐在廊柱之間的橫樑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