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夕顏的目光從江雲絮身上移開,望向了窗外,而外頭,此刻天空有些晦暗,雨,細細綿綿地下着。
他指尖輕輕一顫,想起了七日前的那一幕。
那日,他冒着大雨在糜山腳下,採摘師父要急需的藥草,突然,一個一身黑衣的女子從天而降,眼看着就要摔落在前方不遠的巨石上了,他以爲是哪個輕生的女子。於是搖搖頭,心存不忍的祭動師父傳授的挪移大-法將女子挪到了自己跟前。當發現女子渾身的傷痕和已經完全黑紫的手臂時,他猛地吃了一驚。
“這是父王身邊的赤大護法最擅常的屍毒,爲何這名女子會中這種毒!”
纔要上前去查探她的傷勢,那女子突然自己醒了過來,她驀然睜開眼睛,一雙冰冷地血腥地閃爍着無盡寒芒的雙眸瞪着自己厲聲道:“你是誰?離我遠點!”
杜夕顏對她的來歷有些生疑,正想着要如何說的時候,驀然間瞧見那女子的臉頰上,靠近耳邊的位置有三個小小的纂體,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杜夕顏’三個字,而且看樣子這字跡早就刺上去了,如今隨着她年齡的增長,這三個字也跟着長大了幾分。
杜夕顏吃驚極了,當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居然被鐫刻在一個女子的臉上,這叫他如何不心驚!
“杜夕顏。”他看着那三個字淡淡地說道。
“什麼!”江雲絮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眼中殺機頓現。她從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架在杜夕顏的脖子上,暴喝道:“拿命來吧!”
鋒利的刀刃割斷了杜夕顏垂落在肩頭的一縷長髮。杜夕顏心下一緊,身體輕輕一扭,就避開了匕首,並一把推開了重傷的江雲絮。
杜夕顏望着兇光畢露的江雲絮道:“難道他是你的仇人嗎?否則,你又怎會將他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臉頰之上!”
“你說什麼!”江雲絮臉色猝然大變,‘嘭’的一聲,匕首掉到了地上,她用手撫住臉頰上的字喃喃道:“我臉上刻的字居然就是杜夕顏的名字,杜夕顏……”
“怎麼,難道你不知道嗎?還是你---不識字?”杜夕顏見江雲絮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於是反問道。
江雲絮彷彿受到了很大的震驚,一時還沒緩過神來,只道:“是啊,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母親當年還沒來得及教我識字。”否則,‘杜夕顏’三個字又怎會直到現在還在我的臉上?是他!
江雲絮在這一瞬間猛地想起了狄鳳灤,“原來,從一開始一切都已經被他設計好了的,這一次,恐怕不是我死,就是杜夕顏死。難怪他每次看到這幾個字時臉色就變得異常陰沉,原來如此!”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江雲絮很快便從腳步聲中辨認出了來人。
“赤峰追來了!”
江雲絮心下一緊,臉色大變,此刻,她在一驚一怒間,身體已到承受的極限,用不了多久,她就將毒發而亡,此刻,她連動一下都很困難,更別說是施展功夫逃跑了。
於是她一把抓住了杜夕顏身前的衣襟,用命令的口氣道:“我知道你是一名巫法師,快點施展巫法帶我離開這裡,否則,我殺了你!”
杜夕顏看着江雲絮,她的呼吸聲沉沉的,臉色更是蒼白得嚇人,白皙得幾乎透明的肌理下的脈絡卻是初見呈現了紫黑之色。這是屍毒擴散的表現,恐怕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毒發。
腳步聲正在朝這邊漸漸移來,杜夕顏知道是赤峰找來了,那麼這個女子究竟是救她,還是任她被赤峰殺死?
杜夕顏在心中靜靜的權量着。
嘩嘩的聲音一陣猛過一陣。除了雨聲和呼吸聲,一切都安靜得很。
“好,我答應你,但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杜夕顏望着在風雨中搖曳的樹木淡淡道。他的心中卻極度地想要知道這個能將自己名字刻在臉上的女子的名字。
杜夕顏說完,明顯的感覺到她的身子微顫,顯然很驚訝,她垂眉問:“你真的願意施法帶我離開?”
杜夕顏點頭。“當然。”
“我、叫江雲絮……你……快帶我離開這裡!……”
她說完,臉色驀然一變,呼吸漸漸地急促起來,身子也抖得越來越厲害,突然,她嘴一張,竟是吐了一大口血,臉色變得越發的蒼白了,她身體搖晃了一下就要倒下去。杜夕顏搖搖頭,伸手勾過她柔軟的身子,將她抱住在懷中,祭起巫法,身形一晃,兩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雨中。
……
“你叫江雲絮。”杜夕顏望着窗外漸漸開始透亮的天空說道。
“喔,原來我也是有名字的呢,原來我叫做江雲絮。”江雲絮欣喜地,如獲珍寶般的一遍又一遍的叨唸着,眸子中滿是歡喜。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杜夕顏逼近她,不甘心地問。
江雲絮聞言,蹙起眉來用力的去想,可是真的什麼都想不起,腦海中一片空白。於是她拼命的搖晃着腦袋,一臉的茫然。
“你再想想看。”杜夕顏勸導道。
才一想,頭就開始劇烈地疼了起來。她忍不住用左手抓住頭道:“我不記得了,你不要再問啦,我真的不記得,你不要逼我想好不好,我只要一想,頭就好痛啊!”
雖然杜夕顏極度地想知道江雲絮的一切,特別是她臉上爲何會有自己的名字。可看見她痛苦的樣子,也終是有些不忍了。
他端起榻邊桌上的藥碗,用銀匙輕輕攪動着道:“好、好,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來,把這碗藥喝了,你身體就能很快好起來的,手也能慢慢恢復行動的。”
“哦。”江雲絮乖巧的應了,張口將杜夕顏遞過來的銀勺中的藥喝盡。
轉眼,江雲絮和杜夕顏在這處山谷中的竹屋中住了半年。
江雲絮由於失憶連性子都變得與以往大相徑庭,現在的她天真率直,活潑善良,連走路看到一隻螞蟻在腳前都不敢踩下去……
江雲絮傷得很重,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康復,於是兩人就這樣朝夕相處了大半年。
杜夕顏彷彿也對她放下了戒心,對於這個相當於重生了的,心思如一片白紙的江雲絮,他也提不起戒備的心思來。在這段時間內,杜夕顏不但教會了她識字,還教會了她做人的道理。要她心存善念,對任何事物都能用一顆平常的心去對待。
有時候,杜夕顏還會帶她去平困窟施捨粥水,那裡的人都喜歡叫溫和善良且美麗的江雲絮爲仙女菩薩。而這個時候的江雲絮則會害羞的將頭靠在杜夕顏肩上,嘴角噙着淡淡的溫和的笑,臉上也漸漸爬上羞澀的紅霞。杜夕顏側頭看着這樣的江雲絮,嘴脣也微微地揚起,有了淡淡的笑意。
他們有時候會呆在一起互相討論經文,也會來到屋外,一起琴瑟和鳴,也有時候一起出去施捨粥水,或是幫受傷的小鳥包紮,直到好後,又一起將其放飛……
自此,江雲絮心境漸變,她不再是那個冷漠孤僻,兇殘暴戾,殺人如斬麻的女殺手了,她如今懂得了寬容,懂得了愛他人和愛自己。
杜夕顏對她的改變也欣喜不已,兩人之間的關係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種美好,兩人都小心翼翼的維護着,期望能就此保存下去。
這段時日是江雲絮和杜夕顏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了,他們也將這些美好小心地珍藏在心底。
不過杜夕顏明白,這樣美好的日子不會永遠這麼下去,一旦師傅將江雲絮的過往投影出來,一旦她恢復了記憶,他們,接下來面臨的很可能就是兵戎相見。
杜夕顏心中忐忑着,果然,沒過幾日,他的師父來了。
這日,杜夕顏的師父天妄尊者將他叫到一邊,用能探知過去和未來的水晶球將江雲絮的過往全都放映了出來。杜夕顏靜靜的看着,當他看見江雲絮對狄鳳灤說:無論他是什麼人,我會幫你解決的,等着杜夕顏的人頭吧。這句話時,杜夕顏身體無可抑制的顫抖了一下。
那樣的江雲絮讓他感到陌生和森冷,她就像一個殺人的機器,只知道到殺人,殺人……
“你確定要留她在你身邊麼?”天妄尊者看了一眼躺在一旁的牀榻上,正在靜靜安睡的江雲絮道。
杜夕顏輕輕閉上眼睛,續又緩緩地睜開。彷彿在心中權量了許久,才下定了決心道:“師父,雲絮她以前雖是十惡不赦的殺手,也做過許多泯滅人性的事,可是她也是身不由己。她的本性,並不壞,她的內心深處仍然是善良仁慈的。如今的她已經失去了記憶,也算是上天對她以往過失的懲罰了。我們爲何不能放開心胸去接納她?”
杜夕顏繼續道:“現在的她已經改頭換面,從新做人。也懂得了寬厚和仁愛。我想,即便是她恢復了過往的記憶,她也一定會選擇放棄殺手的身份,做一個善良快樂的人。”
天妄尊者目光定定的看着杜夕顏,搖搖頭道:“可是即便她真的肯放棄以往的身份,可你若留了她在身邊,會爲你招來殺身之禍啊,你們的未來……”
“師父。”杜夕顏打斷了天妄尊者,“這是我的選擇,所有的後果,我都願意承擔。”
天妄尊者失望的喟嘆了一聲,知道既然他心意已決,也很難再去改變什麼,於是仔細的叮囑他些事情,將如何幫江雲絮恢復記憶的方法告知了他,起身離去。
杜夕顏將天妄尊者送出竹屋,轉身來到江雲絮面前,他靜靜的看着她安然恬靜的睡顏,輕輕對她說道:“雲絮,但願你醒來之後,能放下心中所有的執念和包袱,靜心做一個溫婉善良的女子。無論我們的未來如何無望,剩下的日子裡,我都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
說着,他按照天妄尊者告知他的方法,將全身巫之力抽至手掌之上,祭起巫法,輕輕的按在了江雲絮頭頂的百匯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