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冷……”就花陰在夢囈道。
雖然已近夏日,但谷底陰暗,這山洞裡白日尚可, 晚上更是寒氣襲人。兩人除了身上的衣衫別無抗寒之物, 如何不冷?
易輕陌見她整個身子蜷起來, 臉色慘敗, 嘴脣卻是鐵青, 他費力坐起身將身上的長袍脫下來蓋在她身上。胸口卻是一痛,——難道這也是動情?
蓋上了長袍就花陰還是喊冷。易輕陌心想不好,伸手一探她的額頭, 果然燙得厲害,如滾炭一般。白日裡逞強帶傷去找吃的, 果然得了“便宜”, 身有重傷, 又勞神又見水的,不病纔是奇怪。
這月黑風高的也無從去先找草藥, 又找不到其他可以讓她發汗的,她卻一直喊冷。易輕陌拿起柺杖,起身往火堆里加了加柴火,將火挑得旺了旺;將中衣的下襬狠狠撕下,在泉水裡溼了, 疊好放到她眉頭上降溫。做完這一起來到就花陰身邊, 將她軟玉溫香地抱了個滿懷, 擁着她睡了起來。一夜裡又不知多少次拖着病腿起身添柴挑火, 洗布搭巾, 直到黎明時分方見就花陰慢慢安靜下來,身上發了汗, 頭也不燒了,他也稍稍安心閉上眼睛。
“啪!”易輕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被一個響亮的巴掌扇醒的!
“無恥!”就花陰一覺醒來見自己被易輕陌抱得結實,他一身中衣凌亂不整貼着自己好不知恥!竟然就那麼被他緊緊地抱着睡了……一晚上!
“趁人之危,衣冠禽獸!算我看錯了你!”就花陰邊哭邊道,將身上他的長袍扔給他,轉身跑出了洞口。
易輕陌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低頭看自己去了下襬的中衣,浸出了血的傷腿,沾滿了水漬草灰的褲管……果然是狼狽!自己活了二十年都不曾有過這種狼狽。更可笑的是,自己還被就花陰打了一巴掌!易輕陌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如此荒唐。冷漠時不一定有人記恨你,熱情了反而遭人辱罵。
易輕陌苦笑一聲。穿上長袍,撿起地上的柺杖掙扎着站起來,卻發現昨日折騰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如今情形身上竟然毫無氣力,幾次起身都不成功,蹲坐在地上。
不知哪裡來的無名火,易輕陌用盡所有的力氣將柺杖重重地摔向石壁!擊打產生的迴音在石洞中盤繞久久不去。
他從來沒感到過如此無力。他生而得盡天時,身爲嫡子被父親家人給予萬千寵愛。天賦異稟,文治武功無所不高人一等,更是一位少年神醫。他這樣的人物原本是天之驕子,卻哪曾想天妒英才。但,即使被郭如煙背叛,得知李沁爲自己而死,甚至失了武功……他亦能重新振作,沒有像現在這般。
雖然之前與就花陰說說笑笑,但他身爲醫者如何不知,自己的左腿乃是外傷,骨骼碎裂,之前咀嚼的草藥只能陣痛,如何能治傷。養好這骨骼豈是易事?若是他人,以他的醫術自然可以爲其正骨接髓,可是經過昨日一夜折騰,他連動的力氣也沒有,如何自醫?即使他拼了性命將骨正了,但沒有草藥止疼化瘀,他照樣會廢了一條腿。
他可以等就花陰回來。他知道她遲早會回來,只要她傾力幫他,他定然能抱住這條腿。可是剛纔那一巴掌打疼了他,疼得他似有五臟俱裂的感覺,他好久沒有這般疼痛,原來付出卻沒有回報,反而被人誤會是這般痛苦。他想到了李沁,她到底有多少對自己的愛他渾然不知?
易輕陌感到心疼痛地喘不過氣來,他緩緩舉起手中銀針,儘量不讓自己發抖。只要這一針下去,自己左腿上的筋脈便會盡斷,廢了一條腿,但保住了一條命。
沒有了腿他還是易輕陌嗎?他如此想。但只是一瞬,他便搖頭,沒有腿不是易輕陌,沒有了尊嚴豈不更不是他自己!身在這山谷裡,除了就花陰別無他人可以幫他,他又如何肯去求一個扇自己耳光的人?!他寧願廢掉一條腿,也要活得痛快淋漓!閉上眼睛,狠狠心,易輕陌朝自己的大腿扎去!
“啪”的一聲,易輕陌感到手腕一陣震動,針偏了!
“你在做什麼?!”就花陰又出現在洞口,手中長鞭不重也不輕地正好抽到易輕陌手腕上。
“哼。”易輕陌用鼻子冷哼一聲,“我何時輪到你來管?”說着又要揮針。
“不說你做什麼,我是不會讓動針的!”就花陰一步邁到他身前,伸手鉗住他的腕。
“蠻不講理!”
兩人拉扯用力之間一物從就花陰袖中甩出,好精緻的一枚梅花荷包,正落到易輕陌胸口。就花陰一見之下神色大變,伸手就要取回,卻被易輕陌一個眼尖抓在手中。
“這是何物?”易輕陌道。
一問之下就花陰大窘。“與你不相干的東西,快將它還給我。”
易輕陌冷笑,“哈,我何時說它與我想幹了?你倒是招得痛快。”甩開那隻被就花陰攥着的手,輕輕一拉解開那荷包上的別緻絲帶。
“快還給我!”就花陰還要去奪,卻被易輕陌一個躲閃避開。
“再若來搶,我一使勁捏碎了它。”易輕陌只是隨口一說,誰知驚得就花陰花容失色。
“不要!”她失口大叫。
越是見她如此,易輕陌的好奇心越盛,什麼要緊東西讓她這樣的魔頭在乎至此。荷包並無什麼稀罕物件,只是很撲通的一章小箋,易輕陌展開來,不是直接被人寫上去,到像是哪位書法大家力透紙背,浸在下面的紙上的文字。這字好熟!——易輕陌一驚,如何不熟,這竟然是自己的手書!
“這小箋你如何得來的?”易輕陌覺得自己明知故問,這小箋必定是當初他在隴右春香閣裡給師父寫信時浸下的。易輕陌曰。“這是我的字跡。你爲何留着我寫的字?”一問之下就花陰更是窘迫不堪,臉上一片飛霞。因爲背光的緣故,陽光從後面照到她身上,光影迷離,讓她看起來如夢如幻。一陣柔風吹來,飄起她幾縷長髮,兩人離的近,那髮絲一根根刷到他的臉上,麻麻的,癢癢的,易輕陌一陣失神。
“還了我來!”就花陰趁機將小箋和荷包奪過來,細心將那小箋按着原來的印子折回去,放回荷包裡。“你還扎自己了不扎?”她俏皮地問她,臉上平添三分嬌羞。
“我……”不待易輕陌回答,就花陰卻突然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一邊跳一邊大叫,原地轉了三圈,一下撲到易輕陌懷裡,蜷起身子成一個團兒。
“螳螂,螳螂!!”她在易輕陌懷裡大叫不止,驚得他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下巴整個掉到地上。人人都有死穴,他萬萬想不到就花陰堂堂江湖第一女殺手,死穴竟然是小小的螳螂!
易輕陌被她抱得緊壓痛了傷腿,臉上一陣抽搐,無奈就花陰如何也不肯挪動身子,連頭都死活不擡起來。易輕陌無奈,從地上撿起那隻小小的螳螂,在就花陰頭上一晃,“你說的螳螂是不是這一隻?”
就花陰這才擡頭,一看之下如見鬼魅,幾乎昏厥過去,猛然從易輕陌懷中出來,不但出來還跳得遠遠的,圍着偌大的山洞直轉圈,邊轉邊道:“快扔了它,扔到百里之外去!把它埋起來,埋得深深的!把它放到水裡,順着小溪衝到山下去!……啊!”此女驚恐之中竟迅速爲螳螂想好了數十種的死法。
易輕陌手指一捏,將那隻碧綠的小東西殘忍殺死。他扯扯脣角,將它扔出去,手在泉水裡衝了衝。“它死了。”並不是他非要與一隻小小的螳螂過不去,真是受不住就花陰再這般驚叫連連,這山洞迴音甚是厲害,她再叫非讓他耳聾不可。
“真的?”就花陰終於停下了步子,從雙臂見擡起頭來,臉色慘敗地問易輕陌。
“真的。我因爲一隻螳螂與你耍個什麼?”易輕陌不屑道。
“啊!螳螂!你不要說這個名字!”就花陰又開始大叫。
“停!我不說螳螂總行了吧?”
“你還說!你還說!”就花陰捂着耳朵又是大叫。
易輕陌一翻白眼,直接想昏厥過去。這是什麼世道嗎?
“那個,我剛纔失態,對不起啊。”就花陰終於冷靜下來。
易輕陌看着她好笑,“我很奇怪,螳螂長得翠綠通透,並不是面目可憎的樣子,你爲何害怕至此?你是魔女哎,這是讓江湖上的人知道了,你這個第一女殺手還怎麼混?”
“你還描述,你還描述是不是?”就花陰情緒又要激動。“再提那兩個字我再失控就不要怪我了。”
“好吧,不提。”
“易輕陌。”
“啊?”
“那個,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那麼我們就應該算朋友了吧?”
“你知道我什麼秘密?”易輕陌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