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輕陌的甦醒毫無徵兆。
當日易莊令向天問等人送易輕陌出城, 向天問帶領易莊貼身的十二暗士幾經周折出了長安,來到顧今所在無涯谷。顧今身體已然無大恙,只是以他的醫術仍然不能讓愛徒醒來。
顧今嘆曰:“陌兒非不能醒, 而是不願醒啊。”
衆人急曰:“先生……”
顧今:“咳, 我與輕陌情同父子, 你們擔憂, 我何嘗不是心亂如麻啊?輕陌所中之芙蓉蠱並不會傷及性命;他之前中毒亦未及五內, 只會損其元氣,卻也不會致命。所以目前這種情形是極不正常的。”
青鸞忍不住上前,對顧今長長一揖:“請先生教我們怎麼做。”
顧今欣賞地看着眼前這個鎮靜而知禮的小童, 曰:“多與他說話,提醒他先前之事, 特別是可令他產生鬥志和希望的事, 以此醫其心;我繼續導以草藥, 治其病。如此陌兒能不能醒,就看他的造化了。鬼醫所贈的西域龍髓香乃世間珍奇。鬼醫原名樂談, 因其善用藥材,特別調製香料,所以將自己名字中的‘談笑’之‘談’字,改成了‘檀香’之‘檀’,以此也可見其對香草之物的癡迷。但他制的香雖好, 卻沾染了鬼醫的邪氣, 特別這龍髓香, 雖然對輕陌的恢復有利, 但聞之令人如入溫柔, 如登極樂,乃邪魅之藥, 不可用,不可用啊。”
聽顧今如此說,青鸞立即上前將易輕陌枕邊的香爐撤了去。青鸞:“先生的話我們記下了,必然謹奉。”
自此幾人日日在易輕陌耳邊說笑。向天問講與公子小時的趣事,講幼時天奇如何調皮,他經常被師兄捉弄,而公子則是在老爺和文諾師父面前幫天奇收拾爛攤子之人;張平張安從小伺候在易輕陌身邊,自是知道他平日喜歡的事情,也撿些緊要的回憶來講;青鸞爲了讓易輕陌莫喪失了對外界刺激的感應,又嫌這無涯谷乃世外之地太過清淨,日日撫琴弄簫於易輕陌榻前。因怕他聽膩了曲子,也背誦些詩詞古文給他聽。
衆人如此精誠所至,有一日易輕陌真的如衆人願甦醒過來,卻是在衆人毫無防備之時。
臘月初七黃昏,無涯谷雖然四季如春,不似外界乾冷難耐,但寒冬之際還是有幾分輕寒。青鸞如往日爲易輕陌腳邊、手下換了湯壺兒,突見易輕陌觸暖而起,口中大叫出聲:“心兒!”。
青鸞忙去探那湯壺,看是否溫度過高燙到了爺,竟然忘了易輕陌已經醒了。“爺,可是這湯婆子太熱?青鸞這就換來。”拿着便要轉身,誰知手中湯壺兒突然墜地,啪的一聲摔得粉碎。青鸞喜極而泣:“爺,您醒了!!”
易輕陌癡癡地看着青鸞,淚,漠然流出。
青鸞:“爺,您怎麼了?”以爲是自己的反應招來了易輕陌的傷感,一邊上前探看,一邊忙不遲地用衣袖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努力擠出笑容。
易輕陌張了張口,終是沒有吐出一個字。
青鸞抓住他的手使勁搖晃:“爺,爺!”
易輕陌淚流滿面,半晌終於指了指胸口,啓開脣齒,只說了一個字:“痛。”那神情如同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單純脆弱得令任何人都忍不住落淚。
青鸞見易輕陌如此更是難以自制,忙去揉易輕陌的胸口:“爺,不痛,青鸞幫爺揉揉。”
兩人的動靜引來了其他人,見易輕陌醒來無不歡欣雀躍。但是易輕陌此刻的情形讓他們沒來得及過多歡欣便陷入了新的憂傷。
顧今撥開人羣:“張平張安天問,快讓開。”來到易輕陌榻前,伸手去摸他的脈,雖然還有些虛浮,但平穩有力,已無垂死之兆了。
易輕陌看見顧今,眼中憂傷更勝了幾分,眉間也糾結得更緊。這樣的易輕陌他平生只見過一次,就是他母親去世之時。在顧今眼中,他永遠只是個孩子,像自己的親子一般,他這般的憂傷亦是他所心痛的。
顧今殷切呼喚他:“陌兒……”
易輕陌看着師父,淚流得更加洶涌,嘴脣顫動得更厲害,心跳得更瘋狂。他忍不住按住胸口:“師父,痛,痛!師父……”一口鮮血噴出,易輕陌又昏迷過去。
青鸞等人惶恐萬分:“爺!先生,爺他……”
顧今又是把脈,表情漸漸平和,對衆人道:“無礙。淤血吐出心竅已通,輕陌便是好了。採茗,去準備些吃的,過不了一個時辰陌兒便會醒,到時一定會餓。”
張平、張安興奮道:“我們去幫採茗。”
青鸞、天問陪在易輕陌身邊伺候。
果然不出顧今所料,易輕陌不到一個時辰便又醒來,雖然也是憂傷,卻比方纔平靜許多。
顧今:“陌兒,你一定餓了,我讓採茗爲你準備了吃的。”
易輕陌搖搖頭,月餘的昏迷讓他神容不堪憔悴,深凹下去的眸子再看不到往日單純無害的影子,已深邃得全是成長的痕跡。
顧今:“東西還是要吃的。”
易輕陌:“師父,我胸口痛,這痛比如煙對我的傷害還要強上百倍,連在夢中也摧心肝啊。師父……”
顧今安慰地笑了一笑:“陌兒莫驚,你已醒來,一切都好。”
向天問等人也上前訴說當前情形。
易輕陌想要起身,可無奈身子虛弱不堪,根本動彈不得。於是焦急曰:“十二暗士都來保護我了,父親怎麼辦?天問,你速帶他們回長安,確定父親安全再回來,順便打聽帝后之爭可有了結果。”
向天問領命而去。
醒來就像經歷了一場夢,這夢讓他若有所失。雖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但是那種強烈的已失去的感覺仍然時時刻刻折磨着他。天問已去長安,他只祈禱父親一切安好,這種不詳的預感趕快消失。
青鸞爲他在無涯谷中的溫泉沐浴。“爺瘦了,而且爺看起來心事重重。”氤氳的水汽裡,易輕陌的臉更顯蒼白憔悴。他雖然溫文,但向來不是羸弱的男子,如今月餘光景便如此情形怎不讓人心生疼痛?
易輕陌彷彿被人說破心事一般,犀利地看一言青鸞,道:“天問他們去了幾日了?”
青鸞:“回爺,已經七日了。”
易輕陌:“如果沒發生其他事,今日就應該回來了,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連帶去的信鴿也一隻沒放回。”
青鸞:“爺且放心。天問和那十二個暗士都是易氏武功最高的,放眼天下恐怕沒有幾個人可以爲難得了他們。”
易輕陌不答,沉思良久,望着前方一隻尋食的紫貂,兀自道:“那紫貂好生討厭,卻是不怕人,擾我沐浴興致,該死!”
那紫貂已在附近徘徊了許久。紫貂本是機敏的動物,一聞人聲早就消息了無蹤,這只不怕人卻是稀罕。
青鸞一邊幫易輕陌梳理頭髮,一邊道:“只不過是只貂,爺理它作甚?恕青鸞無禮,爺的心情還是燥得很,等晚膳青鸞爲爺燉上一盅山藥糯米粥。”
易輕陌:“爺的心情自己自然知道。”說着伸手在溫泉邊撿了顆銅錢大小的鵝卵石,對這那紫貂中指一彈,——竟然失準了。那紫貂被石子驚動,警惕地看了一眼他們,轉頭閃電一般跑走了。
易輕陌愣愣地看着紫貂遠去的方向,震驚不能言。猝然從溫泉中站起走到岸上,漆黑的長髮柔順地貼在背上,溼噠噠地滴着水,修長的身子帶着溼熱的水汽,站在這青山綠水間更顯得如同玉樹一般攝人心魄。
青鸞慌忙上前爲他擦拭身子,見止不住他前進的步子,只得將錦袍胡亂爲他披上免他着涼。
“爺,小心身子。方纔是青鸞的不是,青鸞不該口出妄言。”
易輕陌:“不與你相干。”人已一步跨進顧今的“古今小築”。裡面琴瑟之聲起,氣勢雄渾,讓人如聞松濤,如臨大海,心中說不出的舒暢開闊。可就是這樣的琴聲亦不能平復他胸中的起伏。
易輕陌:“師父,我是不是已失了武功?”剛泡完溫泉讓他的嗓音溼潤慵懶,聽到人耳朵裡是別樣的憂傷。他身上還滴着水,長髮打溼了剛披上的袍子。青鸞上前跪在木地板上,小心地爲他整理身上的衣物,又擦拭着發上的水珠。
琴聲戛然而止。
良久,顧今點點頭。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確是極難爲的。
易輕陌忙問:“可有解救之法?”
顧今:“並無。”
易輕陌怔怔地望向窗外,緊抿着雙脣眼中空無一物。
顧今將鶴氅脫下來,披到易輕陌的身上。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從書案上抽出一本竹簡古卷遞給他:“陌兒,你只是失了內功,武功招式還是有的。這本是上古兵器圖,裡面大有奇兵利器,你且選上一件順手了,我自會請兵器大家爲你打造。”
易輕陌:“師父……”
顧今:“陌兒,你如今失了武功防身,選件武器也是必要。你天資聰明,只要勤加練習,作爲防身之用還是不成問題的。”
易輕陌雖然心亂如麻,但還是將古卷放回案上,用手一挑將古卷攤開,信手指着一個匣子道:“既然師父如此說,那麼就這個吧。”
顧今順着他的手指看去:“梨花針,你中意梨花針?”顧今微微蹙眉,郭如煙果然害他不淺,以前最恨殺戮的陌兒,竟然選了一樣殺人於無形的暗器。
易輕陌對顧今深深一揖:“連那匣子也不必要,梨花針也不必打造,只用師父平日鍼灸之銀針便可。”說完轉身離去。
銀針在他手中自來是救人的,沒想到有朝一日它還能成爲他手中殺人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