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從派林騎馬回去。經過樹林,來到鎮上,最後回到家中。我走了近二十英里路,在鎮碼頭的小酒館裡,我停下來喝了點蘋果酒,但沒吃東西,所以到四點鐘時,我簡直快餓死了。

房頂鐘塔上的鐘剛好在報時,我騎着馬直奔馬廄,掃興的是威靈頓正等在那兒,而非我的馬伕。

看見吉普西大汗淋漓,他咂着舌頭說:“這樣不行的,菲利普先生,主人。”我下馬時像以往從哈羅回來度假一樣,覺得很是內疚。“你知道馬跑得太熱,是會着涼的,現在你讓它這麼大汗淋漓地回來。如果你一直在讓它追逐獵犬的話,它現在絕不適宜再追了。”

“如果我們一直在追獵狗,恐怕這會兒還在波得敏的沼澤地裡。”我說,“別蠢了,威靈頓,我有正事去拜訪肯達爾先生,然後進了趟城,把吉普西搞成這樣,我也很難過。可沒辦法,我想它不會有什麼事兒吧。”

“但願它沒事,先生。”威靈頓說着,將手在馬肚子上來回撫摸,好像我剛讓馬參加了場越野賽跑。

我回到屋裡,走進書房,火燒得正旺,不過沒有我表姐瑞秋的影子。我搖鈴叫來斯考比。

“艾什利夫人呢?”見他進來我問道。

“夫人是三點過一點兒回來的,先生。”他說,“從你走後,她就一直和花匠們在園子裡忙活,塔姆林現在和我一起在管家房裡,他說他從未見過這種事,從沒見過她那種做事的方式,他說她是個奇蹟。”

“她肯定累壞了吧。”我說。

“我也擔心她累壞了,先生。我讓她去睡會兒,可她不聽。‘讓夥計們給我拿幾桶熱水,斯考比,我要洗個澡。’她對我說,‘我還得洗洗頭。’我正準備讓人去叫我侄女,讓夫人自己洗頭,好像不合適吧,可她依然不同意。”

“叫夥計最好也給我弄點熱水來,”我對他說,“我這一天也累壞了,而且餓得要命,我想早點吃飯。”

“好的,先生。四點四十五好嗎?”

“好吧,斯考比,如果你能辦到的話。”

我吹着口哨上了樓,準備脫掉衣服,坐進臥室爐前熱氣騰騰的浴盆裡。家裡的幾條狗從表姐瑞秋的房裡出來,沿着走廊向我走來,它們已經習慣了家裡的這位客人,而且跟着她到處轉。老多恩在樓梯頂上使勁朝我搖尾巴。

“嗨,老夥計,”我說,“你可知道,你不忠實,你背叛我,去投靠一個女人。”它用黏糊糊的舌頭舐着我的手,討好地朝我擠眉弄眼。

夥計拿來一桶水倒在浴盆裡,我盤腿坐在盆裡,一邊給自己搓澡,一邊哼一曲不成調的歌,飄在水汽裡,真是好愜意呀。當我用毛巾擦身上的水時,我注意到在我牀邊的桌上有一瓶花,是一枝枝從林子裡採來的花,有蘭花,還有仙客來。以前從沒有人在我的房裡擺過鮮花,斯考比想不到這一點,夥計們也想不到。肯定是表姐瑞秋,見到這些花,我的情緒更加高昂。她可能從早到晚在擺弄那些花草、灌木,但她竟還有時間插上一瓶鮮花。我係上領帶,穿上用餐外套,嘴裡依然哼着不成調的歌,然後穿過走廊,敲了敲表姐的門。

“誰呀?”她在裡面問。

“是我,菲利普。”我答道,“我來告訴你今晚晚飯要早點吃,我餓極了。而且聽說了你的事後,我想你也和我一樣吧。你和塔姆林究竟做了什麼,讓你非得洗澡洗頭不可?”

回答我的是一陣爽快的笑聲,極富感染力。

“我們就像在地下室打洞的鼴鼠一樣。”她在屋裡高聲說。

“你沒讓眼睫毛都粘上土吧?”

“到處都粘的是土,”她說,“我已經洗完澡了,這會兒正在弄乾頭髮呢,我已經收拾妥當,現在看來像極了波比姑媽,你進來吧。”

我打開門,走進她的房間,她就坐在爐前的凳子上,我竟沒有馬上認出她來。她脫了喪服的樣子大不一樣,身上裹了件白色的罩衫,領口和袖口都繫了帶子,頭髮不再從中分開,而是全都別在頭頂上。

我還真沒見過誰打扮得比這更像波比姑媽,或其他隨便什麼姑媽的了,我站在門口直瞪眼。

“過來坐吧,別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對我說。

我關上門,走過去坐在椅子上。

“請原諒,”我說,“關鍵是以前我從未見過女人着便裝的樣子。”

“這不能叫着便裝,”她說,“我吃早飯時就穿這身衣服,安布魯斯以前總把這叫修女衫。”

她擡起胳膊,開始往頭髮上別髮夾。

“二十四歲了,”她說,“你早該見慣像波比姑媽梳頭這類家常事了,你覺得尷尬嗎?”

我兩手抱在胸前,蹺起二郎腿,繼續打量着她。

“一點也不尷尬,”我說,“只是有點兒吃驚。”

她笑了笑,將髮夾全銜在嘴裡,然後再一個個取出來。她將頭髮先捲起來,再按常規在腦後梳了個低低的髮髻。整個過程只花了幾分鐘,或者是我覺得只花了幾秒鐘。

“你每天都這麼快就能梳好頭嗎?”我驚奇地問。

“噢,菲利普,你知道得太少了,你太少見多怪了。”她對我說,“你從來沒見過你的露易絲梳頭嗎?”

“沒有,我也不想看。”我回答得很乾脆,突然記起我離開派林時,露易絲那番臨別的話。瑞秋表姐笑了起來,把一隻髮夾丟在我腿上。

“作個紀念,”她說,“把它放在你的枕頭底下,明早吃早飯時,注意看斯考比的表情。”

她走進對面的臥室,門敞開着。

“你就坐在那兒,我換衣服時,你跟我說話得大聲點兒。”她喊道。

我偷偷地看了看那張小寫字檯,想看看那兒有沒有教父的信,但什麼也沒有。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或許她把信拿到那間臥室裡去了。她可能不會對我說什麼,可能會將這看成我教父與她之間的私事,但願如此。

“你這一天都哪兒去了?”她朝我喊道。

“我進城去了,”我說,“那兒有幾個人我必須去見見。”我用不着提銀行的事。

“跟塔姆林和花匠們在一起幹活,真是太高興了。”她喊道,“幾乎所有的花草都留下了,菲利普,你知道,那花園裡仍有很多事要做,草地邊的灌木叢需要清理掉,要鋪條小路,把整塊地都種上山茶花。這樣,不到二十年,你就能有一個春意盎然的花園了,整個康沃爾的人都會來看花。”

“我知道,”我說,“安布魯斯早有此願。”

“這需要仔細規劃,”她說,“不能光靠碰運氣,也不能光靠塔姆林,他人不錯,但他的知識太有限了,你爲什麼自己不在那上面多花點心思呢?”

“我不太懂那些事,”我說,“而且,那也從來不歸我管,安布魯斯知道的。”

“一定得有人幫你,”她說,“你可以從倫敦請個設計師把它規劃一下。”

我沒搭腔,我可不想再從倫敦尋個設計師來,我敢肯定,她比任何設計師都更精於此道。

就在這時,斯考比出現在走廊上,但踟躕不前。

“怎麼了,斯考比?晚飯準備好了嗎?”我問道。

“還沒有,先生。”他答道,“肯達爾先生的僕人杜伯森騎馬給夫人送來封信。”

我的心一沉,這個討厭的傢伙準是在路上什麼時候停下來喝酒,才耽擱到這麼晚,這會兒我得趕上看她讀信了,真不是時候。斯考比去敲那扇開着的門,然後把信送了進去。

“我想,我還是下樓在書房裡等你吧。”我說。

“不,別走。”她喊道,“我穿好了,一起下去,這兒有一封肯達爾先生的信,大概是邀請我們一起去派林。”

斯考比沿着走廊走了,我站起來希望能跟他一起走。突然,我覺得不自在,有點兒緊張,那間藍色的臥室裡寂靜無聲,她肯定在看那封信。彷彿過去了幾個世紀,她才終於從臥室裡走出來,站在門口,手裡拿着已打開的信。她已經打扮好了,準備吃晚飯了,或許是她的皮膚

與那身喪服形成的反差,她看上去顯得很蒼白。

“你都做了些什麼?”她說。

她的嗓音與剛纔截然不同,有點莫名的嘶啞。

“做了什麼?”我說,“沒什麼,怎麼了?”

“別撒謊了,菲利普,你知道怎麼了。”

我站在爐前,手足無措,眼睛亂轉,不敢看那雙充滿責備和疑問的眼睛。

“你去派林了,”她說,“你今天騎馬去找你的監護人了。”

她說得對,我真是無可救藥,無用之極,連個謊都撒不了,無論怎麼說,在她面前我就是這樣。

“也許是你說的那樣,”我說,“那又怎麼樣?”

“你讓他寫的這封信?”她說。

“不是的,”我說,顯然有些理虧,“我沒做過這種事,是他主動寫的。當時,有些事需要商量,我們談到一些法律事務時,他便寫了這封信,而且……”

“而且你告訴他你的表姐瑞秋要去教意大利語,是這麼回事吧?”她說。

我覺得忽冷忽熱,渾身不自在。

“不全是。”我說。

“你當然明白,我當時這麼說只是在跟你開玩笑。”她說,可她如果當時只是在開玩笑,幹嗎這會兒非得對我發這麼大的火?

“你不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她說,“你讓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她走到窗前,背對我站着,“如果你想羞辱我,”她說,“上帝作證,你達到目的了。”

“我不明白。”我說,“你爲什麼這麼傲慢?”

“傲慢?”她轉過身,烏黑的大眼睛憤憤地看着我,“你怎麼敢說我傲慢?”她說。我注視着她,感到十分愕然,剛纔還和我有說有笑的人,瞬間就發這麼大脾氣。接着,令我自己大爲吃驚的是,我的緊張感一掃而空,竟走過去站在她旁邊。

“我就是要說你傲慢,”我說,“這還不夠,我要說你簡直是傲慢無理,被羞辱的不是你,而是我。你不是在開玩笑,當你說到教意大利語的事時,你的話是那麼的乾脆,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你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爲你就那麼想的。”

“就算我是那個意思,”她說,“教意大利語有什麼讓你覺得很恥辱的呢?”

“對一般人來說,這沒什麼,”我說,“但你這樣,就不一樣。安布魯斯・艾什利夫人教意大利語就是恥辱,這給她的丈夫蒙羞,他因爲疏忽沒有在遺囑中對她有所安排,而我,菲利普・艾什利,他的繼承人,不允許這樣。你可以每季度拿到那筆生活費,瑞秋表姐,當你從銀行取這筆錢時,請記住它不是這座莊園給你的,也不是這座莊園的繼承人給你的,而是你的丈夫,安布魯斯・艾什利給你的。”

說這番話時,我心裡的怒氣絲毫不亞於她,讓一個人站在那裡指責我羞辱了她,我簡直罪該萬死,如果她拒絕本來就屬於她的那筆錢,那我更是萬劫不復。

“怎麼樣?你明白我對你說的這一切嗎?”我說。

有一會兒工夫,我以爲她會撲過來揍我,可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盯着我。接着,她的雙眼溢滿淚水,然後她推開我,回到臥室裡,一把將門摔上。我走下樓,來到餐廳,搖鈴叫斯考比,對他說“可能艾什利夫人不會下來吃飯了。”我給自己倒了杯紅葡萄酒,獨自坐在餐桌的一端。上帝!我心裡想,女人就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這麼精疲力竭過。即便收穫的季節裡和男人們一起整日整日在外面幹活,即使跟拖欠房租的住戶們爭辯,或者處理與鄰居的爭執,所有這一切都比不上和一個女人五分鐘的相處,她的滿心喜悅,一眨眼就變成了敵意。而且,眼淚總是她們的殺手鐗嗎?是不是因爲她們非常清楚眼淚對於旁觀者的效果?我又倒了杯紅葡萄酒,斯考比就在我旁邊打轉,我恨不得他離我遠遠的。

“夫人是不是身體不適,先生?”他問我。

我或許該告訴他,夫人並非身體不適,而是在發脾氣,說不定過一會兒就會搖鈴叫威靈頓駕車送她去普利茅斯。

“不是的,”我說,“她頭髮還沒幹,你最好讓約翰送一份到她房間裡去。”

我想這就是男人婚後面對的生活吧。摔上門,然後無聲無息。飯只能一個人吃了,到處跑了一整天所激起的食慾,澡盆裡的那份輕鬆,還有爐火邊寧靜的夜晚,一邊看着那雙白皙的小手悠然地做着繡品,一邊和她閒聊的那份安逸,都慢慢地消失了。我心情愉快地換好衣服,準備吃飯,又興致勃勃地走過走廊,敲響她的房門,看見她坐在凳子上,身上裹着那件白色晨衣,頭髮別在頭頂,當時心情多好,我們多融洽,多親密,親密得讓人覺得整個晚上都將在愉快的氣氛中度過。可現在呢?獨自一人坐在餐桌旁,前面放着塊牛排,卻覺得那不過就是一塊跟我毫無關係的皮鞋皮。這會兒,她在做什麼?在牀上躺着?蠟燭滅了嗎?窗簾放下了嗎?屋子裡是不是一片漆黑?或者,已不在氣頭上了,是不是眼中的淚水已乾,正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房中,吃送上去的飯菜,只是想給斯考比做做樣子?我無從知道,也無所謂了,安布魯斯曾經說過的話是對的,他過去常說,女人是一種聚也匆匆,散也匆匆的人。有一點現在可以肯定,我絕不結婚……

吃過晚飯,我來到書房坐下,點上菸斗,將腳搭在火具上,想讓自己在飯後的小睡中平靜一下心情,這種小睡平常是悠然、恬靜、從容的。但今晚,一切都索然無味,我已經習慣了看着她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肩膀微側,正好讓燈光照在她手裡的活上,多恩就臥在她腳邊,可現在那張椅子莫名地空着。好了,見它的鬼去吧,一個女人何以竟能攪了整個夜晚。我站起來從書架上找了本書,翻了幾頁。我肯定是打了個盹,因爲我再擡起頭時,房間角落裡那臺鐘的指針差不多指到九點了,那就上牀睡覺吧。火已經滅了,再坐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我把狗牽回狗窩——變天了,外面颳着風,飄着零星小雨——然後,我閂上門,回到自己房裡。就在我剛要把脫了的衣服扔在椅子上時,我看見了一張字條,就放在我牀頭桌子上那罐花的旁邊。我走到桌邊,拿起紙條,讀了起來,字條是瑞秋表姐留的。

“親愛的菲利普,”字條上寫着,“如果可能的話,請原諒今晚我對你的無禮,在你的家裡,我這麼做,實在是令人難以原諒。我並沒有什麼理由來解釋我的言行,只是因爲最近這些天裡,我很反常,所有的情緒都會隨時表現出來。我已經給你的監護人寫了封信,感謝他的來信,而且,我將接受那份生活費。感謝你們倆的慷慨與善意,感謝你們爲我着想。晚安,瑞秋。”

我把這封信讀了兩遍,然後放進口袋裡,她的驕傲與怒氣都已煙消雲散了嗎?是否這些情緒都隨着淚水一起消融了?她接受了那筆生活費真是卸掉了我的一個負擔。我曾設想要再去一次銀行,作進一步的解釋,撤回先前的傳票,然後便是與教父的面談,想象着會有不止一次的爭論。整個事情最糟糕的結局就是瑞秋被掃地出門,獨自回到倫敦,住在那些簡陋的小屋裡,教她的意大利語。

我不知道她是否花了很大的努力才寫成這張字條,想到她費了很大勁兒才迫不得已這麼做,真是難受。從驕傲變爲委曲求全?我對她不得不這麼做很反感。自從安布魯斯去世以來,我頭一次爲發生的一切事怨他。毫無疑問,他應該早作打算的,誰都可能生病,甚至猝死,他應該也知道,由於他沒有作出任何安排,他的妻子便生活在我們的憐憫和慈悲中。只要當時給我教父寫封信就不會出現這種狀況了。我想着她坐在波比姑媽的房間裡給我寫這張字條。不知道她是否已離開那間屋子回去休息了。我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沿着走廊走過去,站在她套房旁的拱門下。

她房間的門開着,臥室的門緊閉着,我敲了敲臥室的門,沒人答應,過了一會兒,她問道:“誰呀?”

我沒有回答,而是開着門走了進去。房間裡很黑,藉着我手上蠟燭的光,我可以看到牀上的帳子半掩着,可以看見牀罩下她的輪廓。

“我剛看了你的字條

,”我說,“我想爲此來感謝你,並對你道聲晚安。”

我以爲她會坐起來,點亮蠟燭,可她沒這麼做,依然靜靜地躺在帳子裡面的枕頭上。

“我還告訴你,”我說,“我絕不是在施捨什麼,請你相信這點。”

帳子後面傳出的聲音平靜、柔和得令人奇怪。

“我從來沒認爲你是在施捨。”她答道。

我們彼此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教意大利語這件事並不讓我心煩,在這類事上,我沒有什麼自傲可言,我受不了的是你說我這麼做有損於安布魯斯。”

“確實是這樣,”我說。“可現在不提了吧!我們沒必要再去想它了。”

“你完全是善意的,而且也是出自你的本意,才騎馬到派林去見你的監護人,”她說,“我那會兒一定非常粗魯,一點兒規矩都沒有,我不能原諒自己。”她聲音又帶上了哭腔,我被什麼觸動了,喉嚨一陣發緊,身體也一陣發緊。

“我寧可你打我一頓,”我對她說,“也不願讓你哭。”

她在牀上挪動了一下,摸到手帕擤鼻涕,那種姿勢和聲音再平常簡單不過了,可此時出現在帳子後面的黑暗中卻讓我有點支撐不住的感覺。

緊接着她又說:“我會接受那筆生活費,菲利普,不過從下週起,我不能再打攪你了。如果合適的話,我想下週一離開這兒,搬到別處去,或許是去倫敦吧。”

她的話令我一陣茫然。

“去倫敦?”我說,“爲什麼呢?到底怎麼了?”

“我原本只打算來一兩天的,”她說,“我已經待得比預期的長。”

“但你還沒見過所有的人,”我說,“你還沒有做完你該做的事。”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說,“反正,那好像也沒什麼意義。”

這話聽起來簡直不像她說的,聲音有氣無力。

“我原以爲你喜歡做這些事。”我說,“在莊園裡到處走走,拜訪一下佃戶們。每天我們一起出去逛的時候,你看上去是那麼的高興,而且,今天你還和塔姆林一起收拾那些花木呢。難道這一切只是做做樣子,還是僅僅出於禮貌?”

她沒有馬上答話,過了一會兒說:“有時候,菲利普,我覺得你什麼都不理解。”

或許我是那樣的,我很不高興,感到受了傷害,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好吧。”我說,“如果你想走,那就走吧。這會引起許多閒話,不過這也沒什麼。”

“也許,”她說,“如果我待在這兒,會有更多的閒話。”

“你留下來會有閒話?”我說,“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沒有意識到,你就是屬於這兒的,按理說如果不是因爲安布魯斯神志不清,這兒難道不就是你的家?”

“噢,上帝,”她勃然大怒,對我大發雷霆,“那你覺得我是爲什麼別的原因纔到這兒來的嗎?”

我又說錯話了,輕率和莽撞使我總說錯話,我忽然有種無望和力不從心的感覺。我走到牀邊,撥開帳子,俯視着她。她倚在枕頭上,兩手抱在胸前,好像穿了件白色的什麼衣服,領口一圈褶邊,很像唱詩班那些男孩們穿的罩衣。她的頭髮鬆散着,用一條絲帶系在腦後,就像我記憶中露易絲小時候的樣子。她一下子看上去這麼年輕,竟讓我感到震驚。

“聽着,”我說,“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事,不知道你做那些事情的動機是什麼,對於你,對於任何女人,我全不瞭解。我只知道,現在我喜歡你待在這兒,我不想讓你走,這很複雜嗎?”

她把手捂着臉上,幾乎是在抵擋,好像我在傷害她一樣。

“是的,”她說,“非常複雜。”

“那麼是你把事情搞複雜的,”我說,“不是我。”

我兩手抱在胸前,注視着她,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輕鬆,只是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站在那兒,而她躺在那兒,讓我有種優勢。我不明白一個頭發鬆散的女人,脫去女人的身份,重新回覆一個女孩的模樣,怎麼還會生氣。

我看見她眼睛撲閃着,就好像心裡在尋找一些藉口,尋找一些新的理由來解釋她爲什麼該離開。突然,我靈機一動,想出一條妙計。

“今晚你曾告訴我,”我說,“我應該從倫敦請個設計師來規劃一下那些花園,我知道這也是安布魯斯過去一直想做的事。問題是我一個設計師也不認識,而且,如果我請這麼個傢伙跟在身邊,我會氣瘋的。如果你對這塊地方還有點感情,知道它對安布魯斯意味着什麼,你或許能在這兒再待幾個月,替我把這件事做好。”

這些話說得恰到好處,只見她手裡撫弄着那枚戒指,凝視着前方,我已經注意到,這只是她掩飾自己心事的把戲。我繼續擴大成果。

“我從來就搞不懂安布魯斯從前做的那些計劃,”我對她說,“塔姆林和我一樣也搞不懂,我知道,他能創造出奇蹟,但他必須有人指導才行。這一年來,他不止一次地跑來向我請教,而我卻根本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如果你留在這兒——就等過了秋天,這期間有很多園藝方面的活兒——那就幫我們解決所有問題了。”

她將那枚戒指在手指上套來套去:“我想問問你,教父是什麼想法?”她對我說。

“這跟我教父沒關係。”我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了,一個未成年的小學生?你只需考慮一件事,你自己是否願留下來,如果你確定想走,我也不強留。”

令我吃驚的是,她平靜地低聲說:“爲什麼你要那麼問?你知道我想留下來。”

我的天,我怎麼知道?她嘴裡說的一直是相反的話呀!

“那麼說,你會留下來,再待一段時間,”我說,“來照顧花園?就這麼定了,你不會反悔吧?”

“我會留下來,”她說,“再待一段時間。”

我使勁忍住不笑,她的眼睛是嚴肅的,我有種感覺,如果我笑,她就會改變主意,我心裡清楚,我贏了。

“那麼,好吧,”我說,“我該向你道聲晚安就走了。你寫給我教父的信呢?要不要我去把它放到郵袋裡?”

“斯考比已經拿去了。”她說。

“那你現在可以睡了,別再生我的氣了。”

“我沒生氣,菲利普。”

“可你確實生氣了,我都以爲你會揍我。”

她仰頭看着我。

“你有時真傻,”她說,“傻得讓我覺得,說不定有一天我真會揍你,過來。”

我靠近了些,膝蓋碰到了牀罩。

“彎下腰。”她說。

她把我的臉捧在手裡,吻了我。

“現在去睡吧,”她說,“做個乖孩子,好好睡覺。”說完推開我,拉上帳子。

我手裡拿着燭臺,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間藍色的臥室。我覺得頭重腳輕,還有點兒暈暈乎乎的,好像喝了白蘭地,而且當我站着俯視她倚在枕頭上時,心裡感到高於她的那種優勢,此刻全都消失殆盡,最後的決定是她作出的,最後的態度是她表明的。那種小女孩似的模樣和那件像唱詩班男孩子的罩衣一樣的衣服讓我產生了某種錯覺,她一直就是一個女人。不知爲什麼,我很開心。誤會解除了,她已經答應我留下來,再也沒有眼淚了。

我沒有立即上牀就寢,而是又回到了樓下的書房,給我的教父寫了封短信,讓他放心,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他不需要了解那個我們兩人之間令人煩惱的夜晚,我隨便塗了幾句,去大廳將它放進郵袋裡,以便早晨送走。

斯考比和往常一樣,將郵袋放在了我的桌上,鑰匙擱在旁邊。我打開郵袋,有兩封信落在我手裡,都是瑞秋表姐寫的,一封是寫給教父肯達爾的,她剛纔已經說到了,另一封是寫給佛羅倫薩的瑞納提先生的,我將這封信端詳了一會兒,便將它和另一封都放回了郵袋裡。我真傻,或許根本就是愚蠢又荒唐,那個男人是她的朋友,難道她不應該給他寫封信嗎?但等我上樓去睡覺時,我確實覺得好像被她揍了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