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確實,在那一堆馬具中,還真有五六副專配的女鞍,看來是我以前沒有注意到。

“艾什利夫人不會騎馬,她需要有個能坐在上面並且能抓緊的東西。”我對威靈頓說。

“那我們最好讓她騎所羅門。”老車伕說,“它從沒有讓女士騎過,但它不會把她摔下來的,這可以肯定。別的馬就說不上了。”

所羅門是安布魯斯好幾年前弄回來的一匹馬,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草地上悠閒地打發着時光,偶爾威靈頓會把它拉到公路上遛遛。那些女鞍掛在牆上很高的地方,他不得不把馬伕找來,又拿一架小梯子,才把它們取下來。挑選馬鞍着實熱鬧興奮了一陣子,這副太舊了,那副又太窄了,套不到所羅門的背上,可取下第三副時,小夥子被罵了一頓,因爲上面有蜘蛛網。我獨自暗笑,心想不論是威靈頓還是其他人,都有二三十年沒想過這些馬鞍了,便告訴威靈頓,只要用皮子把它重新擦一遍就會恢復如新,說不定艾什利夫人還以爲是昨天從倫敦剛買來的呢。

“不知太太什麼時候動身?”他問我,我盯着他看了一下,爲他的措辭感到吃驚。

“下午的某個時候吧!你可以把所羅門牽到前門,我會親自帶艾什利夫人去的。”我簡單地說。

然後我回到家中的賬房,查了查賬本,算了算一週的賬目,等着傭人們來領工錢。確實是說太太。威靈頓、斯考比他們,還有其他人都這樣看她的嗎?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這樣認爲是很自然的事。但我又想到,男人,尤其是男僕們,在女人面前是怎麼輕易變成傻瓜的。昨天晚上,斯考比端茶時那種尊敬的神情,還有他給她倒茶時那種畢恭畢敬的樣子。今天早上吃早點時,是小約翰在壁櫥邊侍奉,替我揭開早餐燻肉片的蓋,說是因爲“斯考比先生上樓給太太送早點去了”。現在,眼前的威靈頓正在興奮地邊擦那副舊馬鞍,邊回頭喊另一個傭人看好所羅門。我算着賬目,很高興沒有被第一次有女人在同一屋檐下過夜所觸動。自從將我的保姆攆走之後,再沒有別的女人來過。此時我又想起她對我的方式,當我幾乎都要睡着了的時候,她那句“菲利普,回去睡覺了”,就像二十多年前保姆說的一樣。

中午,傭人們都來了,還有那些在戶外工作的人,在馬廄裡、樹林裡、花園裡工作的人都來了,我給他們發了工資,可我注意到那位園丁頭塔姆林沒來,我問是怎麼回事,有人告訴我說,他和“太太”在園子裡什麼地方。我沒工夫顧及此事,給其餘的人發完工錢就打發他們走了。有一種本能告訴我該在什麼地方找塔姆林和我的表姐瑞秋,果然不錯,他們就在那片熱土地上,那兒有安布魯斯外出旅遊時帶回來的山茶花、夾竹桃和一些別的小樹。

我從來都不是園藝專家——一直把園子留給塔姆林照管——當我繞過拐角向他們走過去的時候,我聽到她在講怎麼修剪、怎麼墊土、海水的影響、施肥等等,塔姆林手裡拿着帽子專心聽她講解。他的眼裡露出一種和斯考比、威靈頓一樣的崇敬神情。她一見到我便站起來,對我微笑着。當時她正跪在一塊粗麻布上面,觀察一棵小樹的根部。

“我十點半就出來了,”她說,“本想徵得你同意,可找不到你,然後我就很唐突地自己去找塔姆林,向他作了自我介紹。是這樣吧,塔姆林?”她解釋道。

“是這樣的,夫人。”塔姆林說話時,眼裡露出一種很不好意思的神色。

“對了,菲利普,”她繼續說,“我已經把過去兩年中我和安布魯斯收集到的樹木、花草都帶到普利茅斯了,我沒法裝在馬車上帶來,只有隨後由運輸車運來了。我這兒有一張花草名稱的單子,還有安布魯斯安置它們的意見,我想向塔姆林交代一下,可以節省一點時間,因爲運輸車到的時候我可能已經走了。”

“沒關係,你們兩個在這方面比我懂得多,繼續說吧。”

“我們已經說完了,對吧,塔姆林?”她說,“順便替我謝謝塔姆林夫人那杯茶,並且告訴她,我很希望她的嗓子痛晚上能好轉。桉樹油是治那種病的好藥,我會給她送點過來。”

“謝謝您,夫人。”塔姆林說道(我是第一次聽說他夫人嗓子痛),然後看着我,膽怯地說道,“菲利普先生,今早上我學了不少東西,這我以前可從沒想到會從女士那兒學來,我一向以爲我熟悉自己的工作,可艾什利夫人在園藝方面知道得更多,或許在這方面她永遠比我強,她使我覺得自己很無知。”

“言過其實了,塔姆林,”她說,“我只不過有一點花木方面的知識,如果要說到水果的話——我可一點都不懂怎麼樣種桃子。別忘了,你還沒帶我去花園呢,明天你得帶我去。”

“隨時效勞,夫人。”塔姆林答道,她向他說了聲再見,我們就回屋去了。

“如果你是十點鐘就出去的,現在或許需要休息一下,我叫威靈頓不要給馬上鞍了。”

“休息?”她說,“誰說要休息了?整個上午我都在盼着騎馬呢。看,太陽也出來了,你說過天會晴的。是你帶我出去還是威靈頓到我去?”

“我帶你出去,但我得提醒你,你能教塔姆林一些茶花方面的知識,可不一定能做我的事,也不會耕作。”

“我能把大麥和燕麥分開,你感到吃驚嗎?”

“一點也不,況且你已無法在田野裡看到它們的影蹤,都已經收掉了。”我說道。

回到家,我發現斯考比已在餐廳裡擺上了午餐,有肉和色拉,還有餡餅、布丁等,就像在等候我們用餐,表姐瞥了我一眼,她的表情肅然,可眼神裡含着嘲笑。

“你還年輕,還在長身體,吃點會對你有好處。口袋裡裝塊餡餅,咱們去西山的路上我會向你要的。我上樓換套適合騎馬的衣服。”

我一邊將冷肉塞進嘴裡大嚼,一邊想,至少她沒等着讓人侍候,也不是很挑剔,她有一種獨立性,像是有點男性化。唯一感到惱火的就是我對她的態度,我儘量尖刻一些,她卻善意地理解,很欣賞我的態度,我的有意諷刺反被理解爲諧謔。

我剛吃完,所羅門就牽到門口了,這匹強壯的老馬,被着實梳理了一番,連蹄子也被擦得明亮無比,吉普西可從來未受過這樣的待遇。兩隻小狗在圍着馬蹄蹦跳。多恩無動於衷地看着它們,它奔跑的日子正如它的老朋友所羅門一樣已經結束了。

我去通知斯考比,說我們要到四點多才能回來。等我再回到房子前的時候,表姐瑞秋已經下樓騎在所羅門背上了,威靈頓正在幫她調整馬鐙。她換了一套長裙,看上去做得比另外那件寬鬆得多。沒有戴帽子,而是用黑色的長圍巾把頭髮包了起來。她正和威靈頓說話,側對着我,不知什麼原因,我想起了她前一天晚上說起安布魯斯取笑她有些古羅馬的味道,我覺得現在能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的體形就像羅馬硬幣上面印的那種樣子,線條分明,玲瓏剔透。現在她把頭用黑色的長圍巾包起來,又使我想起了在佛羅倫薩那所教堂裡看到的那些女人,有的跪在那裡,有的在寂靜的門廊悄悄走動。當她騎在所羅門背上的時候,你想象不出她站在地上的小模樣。我一直認爲這個女人很平常,除了那雙手,那善變的眼睛和偶爾說話時帶着的笑聲,沒什麼不尋常之處。此時騎在馬上,她看上去卻是那麼的不同,似乎很遙遠,很縹緲,更像一個意大利人。

她聽到我的腳步聲便轉過身來,那種她靜止時展現的縹緲和外國人的神態一下子消失了,看上去又和以前一樣了。

“準備好了嗎?”我問,“怕不怕摔下來?”

“我已經完全把自己交給你和所羅門了。”她回答道。

“那好,咱們出發。威靈頓,我們出去轉兩個來小時。”然後我就牽着馬和她一起去遊覽巴通田野風光。

前一天的風已帶着雨吹到內地去了,中午時分,陽光破雲而出,天空明淨如洗,空氣散發着一絲鹹味,給旅行的人增添了一種趣味,海灣那邊還傳來陣陣海水拍擊岩石的濤聲。每年秋天,天氣常常如此,帶着夏日的餘溫,蘊含着即將來臨的涼意,這種天氣有一種不屬於任何季節的清新。

我們的行程十分奇特。先去參觀巴通農莊,比利・洛威和他妻子邀請我們到他們家去吃蛋糕和奶酪,我極力阻止,最後只得答應他們星期一早上再去,否則簡直沒法帶所羅門和瑞秋表姐走過那裡的牛棚和垃圾堆,然後穿過一道暗門,來到西山邊收割過的麥地裡。

巴通農場形如半島,燈塔地呈尖形,一直通向大海,東西兩側形成兩個海灣。我告訴她,莊稼已經收割,帶着所羅門去哪裡都行,反正不會踐踏莊稼。巴通農場的大部分地區都是牧場,要遊個遍的話,就得從海邊走到燈塔地,從那裡往回看可以將整個農場一覽無餘。西邊是長長的沙灣,東邊是三英里長的三角灣,那幢房子——斯考比常常稱作大廈的屋子——在整個巴通農莊,像是被一隻大盤子託着。安布魯斯和菲利普伯父種的樹都已是鬱鬱蔥蔥,掩映着房子。向北有條新建的林蔭大道繞過樹林,上了斜坡,一直通到四路相交的十字路口。

想起表姐前一天晚上的那些話,我便想考考她巴通農場的一些地名,可總是難不倒她,她對一切都很熟悉,當提到各個地方的海灘、未耕地和莊園的其他農場時,她都記得一字不差。她甚至知道佃戶們的名字,他們家裡有多少人,斯考比的侄子住在海灘上的漁房裡,他的弟弟有磨坊等,她並沒有向我炫耀她瞭解這麼多,完全是我受好奇心驅使,不斷讓她說的。她說起那些名字,說到那些人時,顯得十分自然,而且渴望瞭解的心理,真令我納悶。

“你知道我和安布魯斯談到了什麼?”她最後對我說道,此時我們已經從燈塔山坡走到了東邊的田地,“他的家庭是他的精神寄託,也是我的寄託,你難道不希望有個妻子和你一樣嗎?”

“我說不準會不會有妻子,”我答道,“我總覺得你整個一生都生活在歐洲,你的興趣應當與此大有不同。”

“在遇到安布魯斯以前是有所不同。”

“我想,園藝除外。”

“是的,園藝除外,”她附和道,“這也是一切的起因,安布魯斯大概已經對你說過了吧。我別墅裡的花園非常漂亮,可這裡的——”她勒住所羅門,我手抓着繮繩站在旁邊,“這裡的一切纔是我一直想見的,不一樣。”她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望着海灣,“在別墅裡,”她又接着說,“我年輕時第一次結婚——我指的不是和安布魯斯——我的心情不太好,於是就設計花園以驅散心頭的不快,我重新種了花,修築石階路。邊向別人請教,邊關起門來讀書

,結果十分如人意,至少我是這樣認爲的,別人也這樣對我說,我想知道你怎麼想?”

我擡頭看了看她,她面朝着海灣,沒有意識到我在看她。她什麼意思?難道教父沒有在信中告訴她我曾去過別墅?

突然,一種疑慮涌上心頭,我想起她前一天晚上的表現,除了剛見面時有點緊張之外,談話時一直神態自若,爲此我在用早餐時仔細推敲過,以爲那一方面是出於她的社交意識,另一方面是我喝了點白蘭地,相比之下顯得有些笨拙而已。現在我卻突然覺得有些蹊蹺,她昨晚爲何不問及我的佛羅倫薩之行,爲什麼不問我怎麼獲悉安布魯斯死訊的,會不會是教父在信中隱瞞了此事而留給我向她說明?我心中暗責教父是個老混蛋、膽小鬼。可如今要我說出口時,發現我自己纔是個膽小鬼。昨晚上,在我喝了酒的時候說就好了。現在呢,現在就沒那麼容易出口了,她或許會疑惑我爲什麼不早說,現在當然是個機會,是機會對她說“我曾見過桑格萊提別墅的花園,你不知道嗎?”而她這時已向所羅門示意了一下,向前走去。

“我們能經過磨坊,穿過樹林到另一邊去嗎?”她問。

我失去了機會,只好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回去。穿過樹林的時候,她不時地就一些樹、小山的位置,別的一些景色說上幾句,可我心中已經沒有了下午那種輕鬆的感覺,不知怎麼,我感覺該告訴她我去過佛羅倫薩的事,如果我不告訴她,她會從斯考比口中得知,或者星期天,教父過來吃飯時,從他口中獲知。當我們離房子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的話也越來越少。

“我把你累壞了,你看我騎在馬上像個女皇,而你一直步行像個苦行僧,請你原諒我,菲利普,我今天太開心了,你永遠無法想象我有多麼開心。”

“不,我不累,”我說,“我、我非常高興你能夠這麼快樂。”無論如何,我不敢正視她那雙坦然的、帶有疑問的眼睛。

威靈頓等在門前,扶她下馬。她上樓稍作休息,再更衣就餐。我坐在書房抽菸,絞盡腦汁地想,如何告訴她自己去過佛羅倫薩的事。最令人氣憤的是教父沒提這事,如果教父在信中提到過,那麼就該由她聊起這個話題,我只需輕輕鬆鬆等她問就是了。事到如今,我得先主動,如果她是我一直想象的那種女人倒也罷了,可上帝啊,她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這就把我的計劃攪得一塌糊塗。

我洗完手,換了衣服到餐廳去就餐,隨手將安布魯斯最後給我寫的兩封信裝在口袋裡。我走進客廳,本想能看到她坐在那兒,裡面卻空無一人。斯考比正好經過大廳,他說:“夫人去了書房。”

現在她沒有騎在所羅門背上,不再高高在上,加上包裹頭髮的長圍巾已取掉,頭髮已梳得很平整,看起來比先前更弱小,更無助。在燭光的映襯下,臉色更蒼白,相形之下,身上的黑色喪服更黑了。

“你不介意我坐在這兒吧?白天的時候感覺客廳特別好,可到了晚上,不知怎麼,拉上窗簾,點起蠟燭,這房間似乎是最好的。況且,你和安布魯斯以前總是一起坐在這兒。”她說。

現在或許是機會,該對她說“是的,我們別墅裡可沒這個”。我沒有說,那幾只狗闖了進來,又岔開了。晚飯後,我暗自想,晚餐後應當是個機會,我可不能再喝葡萄酒、白蘭地之類的東西了。

就餐時,斯考比讓她坐在我的右側,他和約翰站在旁邊侍候。她對那玫瑰花罐和燭臺大加讚賞,斯考比上菜的過程中,她不時對他發表一些看法,我則十分緊張,唯恐斯考比說“夫人,這個,或者那個,是菲利普先生去意大利的時候弄的”。

我迫不及待地趕緊吃完晚飯,那樣就可以剩我們兩個人,儘管那也意味着要我面對難題,可總比現在好。我們坐在書房的火爐前,她拿出一些刺繡活做,我望着她靈巧的小手,深感驚奇。

“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過了一會兒她問,“不要說你沒有,我清楚你沒說真話,安布魯斯曾說我有一種動物般的直覺,能察覺心事。今天晚上,我就感覺你有心事,實際上下午就有了,我說的話沒讓你傷感吧?”

好了,現在可以開始了,至少她給我開了個很好的頭。

“你沒說什麼過分的話傷我,只是你隨口說的一句話有點把我搞糊塗了,你能否告訴我尼克・肯達爾寄到普利茅斯的信中說了些什麼嗎?”

“當然可以,怎麼了?”她說,“他感謝我給他寫信,說你們倆已獲悉安布魯斯的死訊,說瑞納提先生給他寫了封信,並寄了死亡證明書和其他一些文件複印件,說你邀請我先到此暫住,再想以後怎麼辦。他還很客氣地建議我離開這裡以後要去派林。”

“他就說了這些?”

“是的,他的信很簡單。”

“他對我曾離家出去的事隻字未提?”

“沒有。”

“我明白了。”我感到全身發熱,她則靜靜地坐在那兒,繼續做刺繡品。

於是我說:“教父說得不錯,他和傭人們是從瑞納提先生那裡得知安布魯斯死亡的消息的,但我不是,我是在佛羅倫薩,在你的別墅裡,從你的僕人那裡知道的。”

她擡起頭看着我,眼裡沒有眼淚,也沒有先前那種暗笑的影子,她的目光長時間盯着我,尋找着什麼。從她的目光中,我似乎既看到了憐憫也看到了責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