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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都是隻願意待在家裡,哪兒也不想去。自從一歲半父母雙亡後來到這個家,除了先在哈羅,後又在牛津讀書外,我沒去過任何其他地方。安布魯斯十分憐惜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小堂弟,就像對待其他孤苦伶仃、弱不禁風的幼小生命,像對待小貓小狗或是其他需要關懷的小動物一樣,用他獨有的那份寬厚,把我撫養成人。

我們這個家從一開始就有與衆不同之處。我還是三歲孩子的時候,我的保姆用毛刷子打了我的屁股,他就讓她捲鋪蓋走人。這件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是他後來告訴我的。

“看到那個女人爲了這麼丁點兒小事,用她那雙粗大的手打小孩,”他對我說,“我簡直氣得火冒三丈。小孩子不懂事,淘氣是難免的。她一點兒事理都不懂,實在是太蠢。從那以後,你做了錯事,都由我來教育你。”

我對此從未有過任何抱怨。絕不會有人比他更正直,更公正,更富有愛心,更善解人意。他教我學二十六個字母,每個字母都找出一句罵人話,我要學的字母就是這句話的第一個字母。他就是用這種再簡單不過的辦法教我學會了字母。要給每個字母都找到一句罵人的話,這着實讓他下了一番工夫,但他最終還是都找到了。同時他警告我說,這些罵人話可不能連起來說。

他待人處世一貫謙恭有禮,然而對女人卻總是很靦腆,充滿戒心,他認爲女人是家裡的禍害,所以總是僱傭男僕。我們這個家族一直都是由我伯父原來的管家老斯考比掌管的。

也許他很古怪——西部人性格古怪盡人皆知——儘管他對女人看法獨特,教育孩子也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但他絕不是一個怪人。鄰居們喜歡他,敬重他,佃戶也都愛戴他。在得風溼病之前,他常常冬天出去打獵,夏天則駕着那艘平時停泊在海灣裡的帆船去釣魚,有興致的時候也出去吃吃飯,在外面玩一玩。每個星期天,他都去做兩次禮拜,有時佈道時間過長,他會在我們家的教堂固定座位上看着我,面露一副苦相。他還極力影響我,讓我像他一樣有興趣種植一些稀有灌木。

“這是一種創造,”他常常這麼說,“就像其他創造一樣。有些人喜歡養點什麼,我倒喜歡看着從土裡長出東西來。不那麼費勁,結果卻更令人滿意。”

安布魯斯的話讓我的教父尼克大爲震驚,赫伯特・帕斯科牧師,還有他的其他朋友們也都很吃驚,這些人過去常勸他安下心來,享受享受家中的歡樂,好好成個家,不要只知道侍弄那些杜鵑花。

“我已經有了接班人。”他總是揪着我的耳朵回答說,“爲了他我是少活了二十年還是多活了二十年,就看我怎麼看了。再說,菲利普就是現成的繼承人,所以,不存在我是否盡到責任的問題,到時候他會替我做的。舒舒服服地坐一會兒吧,先生們,家裡沒有女人,我們可以穿着靴子把腳蹺到桌子上,痰就吐在地毯上好了。”

當然,我們不會這樣做。安布魯斯非常挑剔。他之所以當着新來的牧師這樣說,完全只是爲了尋開心。牧師是個可憐的妻管嚴,養了一大串女兒。安布魯斯坐在桌子的一邊朝我擠擠眼睛。

我現在依然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四仰八叉地半躺在沙發裡,上身略略有些前傾——我也從他那兒學來了這個習慣——看着牧師小心翼翼地爲自己無濟於事地辯白着,他不出聲地笑起來,笑得渾身發抖。然而,他又惶恐傷了牧師的感情,本能地改變了談話的口吻,轉而談起一些讓牧師開心的話題。他是在盡全力讓牧師覺得舒服一些。我去了哈羅以後越發欣賞他的這種品質。假期實在過得太快。這期間,我不斷能感受到他的言談舉止以及和他相處與學校裡的那些同學和老師是多麼的不同,同學們調皮搗蛋,老師們冷酷刻板,簡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每當我準備坐車去倫敦時,總是臉色煞白,眼淚汪汪的,而他總會拍着我的肩膀對我說:“沒事,這是一種訓練,就像馴馬一樣。我們誰都逃不過這一天,這個假期過去了,下一個假期轉眼就到,到時候我就接你回來,就哪兒也不去了。我自己來訓練你。”

“訓練我什麼呢?”

“嗯,你是我的繼承人,不是嗎?這裡面是有學問的。”

於是,我就走了。馬車伕威靈頓趕車送我到波得敏坐去倫敦的車。我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安布魯斯。他拄着手杖站在那兒,幾隻狗圍繞在他的身前身後。他眯縫着眼睛看着我,目光中充滿了對我確信無疑的理解。他一頭濃密的捲髮已漸漸變白。看到他向狗打了一聲呼哨,轉身走進房子,我只覺得喉頭一陣哽咽。馬車穿過門口的草場,駛出白色的院門,經過一片農舍,車輪壓在礫石路面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馬車載着無可奈何的我向學校走去,向遠離安布魯斯的日子走去。

然而,他沒有顧及到自己的健康狀況,等我好不容易完成了中學和大學學業,他卻要離去了。

“他們對我說,如果再待在這樣一個天天都下雨的地方過冬的話,我就得一直坐在輪椅上,再也別想站起來了。”他對我說,“我必須離開這裡,到一個陽光充沛的地方去過冬,西班牙或是埃及的海濱,或者是到地中海沿岸任何干燥溫暖的地方去過冬。我倒不是非去不可,但我要是成了瘸子,那就完蛋了。我出去還有一個好處,可以帶回來一些誰都沒有的花木。我們可以看着它們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在康沃爾的土地上生長。”

冬去冬來,頭兩個冬天都是這樣過去的。他在外面過得挺好,我覺得他倒也不孤單。他回來的時候,天知道帶回來了多少種樹、灌木,還有花。那些植物真是形狀各異,色彩紛呈。其中,茶花是他最熱衷的,我們專門開闢了一個茶

花園。不知是他特別精通園藝還是有什麼其他門路,反正這些花一直都長得很好,一株也沒死。

日復一日,到了第三個冬天,這次他決定去意大利,打算去看看佛羅倫薩和羅馬的一些花園。這兩個城市的冬天都不暖和,可這對他來說沒大要緊的,他並不在意,因爲他聽說那裡雖然很冷,卻很乾燥,而且他也沒必要介意雨水多少。最後一個晚上,我們聊得很晚,他從來都是很晚才睡覺的,我們經常在書房裡坐到凌晨一兩點。有時說說話,偶爾一句話也不說。那晚我們倆伸展雙腿,烤着火,幾條狗蜷伏在我們腳邊。前面說了,我當時一點預感也沒有,可現在回想起來他倒像是有什麼預感似的,不時望我一眼,一副若有所思卻又十分茫然的神情,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牆壁,看看那些熟悉的畫,一會兒又看看火,再看看蜷伏的狗。

“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他突然迸出這麼一句。

“那我馬上收拾一下。”我趕緊說。

他搖了搖頭,笑笑說:“不用了,我只是隨便說說,咱們不能兩人一起離家幾個月,這是一種責任,知道嗎?一個莊園主的責任,不管別人是不是都這麼想,我是這樣一種想法。”

“我可以和你同行到羅馬,”我說,爲自己的這個主意感到興奮,“要是天氣沒什麼不測的話,我能在聖誕節前趕回家。”

“不,”他慢聲細語地說,“不行的,我也就隨便那麼一說,再別往這上面想了。”

“你沒什麼感覺不好的吧?”我問他,“沒覺得哪處疼吧?”

“我的天,看你說哪兒去了,”他笑了起來,“你把我當什麼了,當病人?我都有好幾個月沒得風溼了。麻煩的是,菲利普,我對家實在過於迷戀了。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或許也會有這種感受。”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口,拉開厚重的窗簾,凝視着窗外的草坪,靜默了好一陣。寂靜無聲的傍晚,穴鳥已經歸巢,貓頭鷹已不再啼叫。

“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把小路都挖了,種上了草,現在屋前都是草地,”他說道,“如果草地一直延伸到斜坡那頭的馬廄旁,效果可能會更好。什麼時候你再把那些灌木處理掉,就可以一眼望到海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幹嗎是我來處理,而不是你?”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的疑問。“一回事,”他最後說道,“這是一回事,沒什麼區別。你可得記着做啊。”

我的老夥伴當恩犬,這時擡起頭看着他,它已經看到了廳裡整理好的箱子,也嗅到了離別的氣息,它吃力地起身,走到安布魯斯身邊,垂着尾巴站在那兒。我輕聲喚它,它卻不過來。我在爐缸上磕了磕菸斗,鐘塔上的鐘噹噹地敲了幾下,僕人的房間裡傳來斯考比嘟嘟囔囔罵夥計的聲音。

“安布魯斯,”我忙說,“安布魯斯,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別犯傻了,菲利普,去睡覺吧。”他對我說。

這事就到此爲止,我們沒有再繼續糾纏下去。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他又最後指點吩咐了幾句,有關春天種植,諸如此類他認爲在他回來前我該做的事。他竟然還突發奇想要弄一個天鵝池,就在庭院裡通向東車道的入口那地方,那兒有些沼澤,所以冬天天氣還好的時候要把池子挖出來,還要築堤加固。

時間實在是太快,馬上就要上路了。七點鐘早餐就匆匆結束了,因爲他得早點出發,要趕在普利茅斯過夜,然後在那兒乘早班輪船。那是一艘商船,他得坐那艘商船到馬賽,到了馬賽就可以抽空轉轉意大利。這一路是很漫長的海上旅行。那是一頓陰冷潮溼的早餐,威靈頓把馬車停在門口,車上很快就堆滿了行李,幾匹馬已是蠢蠢欲動,急於要走。這時安布魯斯轉過身,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對我說:“要把一切都照料好,別讓我失望。”

“這叫什麼話,”我說,“我可從沒讓你失望過。”

“你還年輕,”他又說,“我留給你的擔子很重。總之,你要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也都屬於你。”

我想,那時要是我堅持的話,他可能會讓我跟他一起去。但我沒再說什麼。我和斯考比把他扶進馬車,又把旅行毛毯和手杖遞進去。他從開着的窗口朝我們笑了笑,然後對威靈頓說:“好了,威靈頓,走吧!”

於是他們沿着車道走了。天空開始下起雨來。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冬天的日子一如既往。我像以前一樣思念他,同時又有很多事情要忙。有時想找個伴,我就會駕車去看尼克・肯達爾教父,他有一個獨生女兒,叫露易絲,比我小几歲,和我從小一起玩大的。她長得很結實,人也很實在,而且挺漂亮。安布魯斯以前總開玩笑,說她會做我的妻子,可我心裡從沒這麼想過。

十一月中旬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信是他去馬賽時坐的那艘商船捎回來的。信上說他一路很順利,天氣也很好,只是在比斯坎灣稍微顛簸了一下。說他身體狀況良好,興致也很高,急着去意大利玩。他不大敢乘坐公共馬車,怕把他帶到里昂去,於是就自己僱了馬和車,打算沿着海岸進入意大利,然後再轉去佛羅倫薩。威靈頓聽了直搖頭,說那樣會出事的,他堅信一點:法國人沒一個會趕馬車,意大利人則都是強盜。然而安布魯斯並未遇上麻煩,從佛羅倫薩寄來了第二封信。他的信我都保存着,現在身邊有一大捆信件。在以後的幾個月裡,這些信被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在我的手裡反反覆覆地摸來摸去,彷彿手指的接觸,能使我從中獲得比語言更多的內容。

就是在寄自佛羅倫薩的第一封信——顯然他在那兒過了聖誕節——的結尾處,他首次提到了表姐瑞秋。

“我結識了咱們的一個親戚,”他在信中寫道,“你以前聽我說起過科林家族吧,這個家族原來在塔默爾有家業,後來賣給了別人。查查家譜,可以發現上上一輩有個科林和艾什利家族的人結了婚,這個支脈便有了後裔,其中有一個孩子出生在意大利,由一個窮困的父親和一個意大利母親養大,年紀輕輕就嫁給了一個叫桑格萊提的意大利貴族。這個貴族好像是在有次喝得半醉和人決鬥中喪生,給他妻子留下了一大堆債務和一座空蕩蕩的大別墅,但沒有孩子。這個桑格萊提伯爵夫人,或者叫她自稱的名字瑞秋,就是我的表

妹。她是個很敏感的女人,也是個好夥伴,她很盡心盡職地帶我看了佛羅倫薩和羅馬的花園,這些地方以後咱們倆要一起去的。”

安布魯斯能有個朋友,而且還是個熱衷於園藝的朋友,對此我感到很寬慰。因爲我對佛羅倫薩和羅馬的社會背景一無所知,所以一直擔心他在那裡不太可能結識英國人,現在至少有這麼個人,祖輩是康沃爾的,這樣他們倆就有了共同之處。

接下來的一封信幾乎全列滿了各種花園,這些花園雖然不在一年中最繁盛的時候,卻似乎給安布魯斯,還有我們的那個親戚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已逐漸對咱們的表親瑞秋產生了誠摯的敬意,”安布魯斯在初春時寫來的信上這麼說,“而且一想到她跟着桑格萊提那個傢伙受的那份委屈,心裡着實難過。這些意大利人簡直就是一幫無恥的惡棍,這一點毋庸置疑,而她在外貌和行爲方式上都和你我一樣,儼然一個英國人,就好像昨天還生活在塔默爾似的,只是對家族瞭解甚少,一切都得我講給她聽。謝天謝地,她絕對機靈,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絲毫沒有婦道人家常有的喋喋不休的毛病。她幫我在費索勒找了很好的住處,離她的別墅不遠,隨着天氣日漸轉暖,我會更多地去她那兒,在陽臺上坐坐,或者去花園裡逛逛,這些花園的造型和裡面的雕塑看上去都是出自名家手筆,不過我不大熟悉。她的日子怎麼過的,我不清楚,可我猜想她大概得把別墅裡許多值錢的東西賣了還丈夫欠的債。”

我問了尼克・肯達爾教父,問他對科林家族有沒有印象,他說有印象,但印象不好。“他們是一些不負責任的傢伙,”他說,“我小的時候只知道他們賭博,把房產和錢財都輸光,現在留在塔默爾那裡的只不過是個破爛不堪的農場。四十年前就衰敗了。這個女人的父親一定叫亞歷山大・科林——我想他消失在大陸了,他排行第二,和他父親一樣,不過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安布魯斯講到這個伯爵夫人的年齡了嗎?”

“沒有,”我說,“他只提到她年紀輕輕就嫁人了,但沒說多久以前,猜想該是人到中年了吧。”

“她肯定特別迷人,不然艾什利先生不會注意她,”露易絲說道,“我還從沒聽過他對哪個女人有好感。”

“這大概值得推敲,”我說,“她長相一般,十分普通,根本沒什麼值得恭維,我爲此感到高興。”

之後,我又收到了他的一兩封信,都是些閒言碎語,沒什麼新鮮事,比如說剛和瑞秋表妹用過餐回去,或者是正準備去她那兒吃飯。他說她那些佛羅倫薩的朋友中,幾乎沒有人能真正無私地給她出主意,他自詡自己能做到這一點,爲此她很感激。儘管她興趣廣泛,但不知何故總是顯得很落寞,大概從來就沒有能和桑格萊提溝通過,她說她一直渴望有英國人做朋友。“我覺得回家的時候除了能帶回幾百株植物之外,還能另有所成。”他說。

接下來是一大段漫長的日子,他沒說什麼時候回來,但以往都在四月底前回家。寒冷的冬季好像遲遲不去,西部國家一向有很輕微的霜凍,今年出人意料得嚴重,有些山茶花已經受了影響。我希望他不要很快回來,免得和我們一起經受風霜雪雨。

復活節剛過不久,他的信又來了。

親愛的小弟:

最近沒我的音訊,你一定很納悶。確實,我從來沒想到會有一天寫這麼一封信給你。真是天意不測,命運難料。你和我這麼親,大概能揣測這幾個星期我內心的**。**這個詞用得不對,也許應該說是從幸福的迷茫到最終下決心的過程。我並沒有倉促決定,你知道,我是一個刻板的男人,不會一時興起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然而幾個星期前,我知道了沒有其他路可走,我發現了一些從沒有過的,甚至曾經認爲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東西。即便現在,我還難以相信這一切已經發生了。好幾次我都想把想法告訴你,但直到今天才能夠心平氣和地給你寫信,告訴你,我和瑞秋表妹在兩個星期前結婚了,現在我們倆在那不勒斯度蜜月,打算不久回佛羅倫薩。其餘就不多說了,我們沒作什麼安排,目前我們倆誰都沒想過以後怎麼辦。

希望有一天,菲利普,不太遙遠的某一天,你能認識她。我可以寫一大堆我對她的印象,寫她多麼多麼好,多麼溫柔可愛,寫多了會讓你煩的,還是以後你自己去了解吧。我真說不清她爲什麼會在一大羣男人中選中我這樣一個性情乖戾、出言不遜的“女性反感者”——如果有這麼個詞的話,她常爲此取笑我。我承認自己被打敗了,不過被一個像她這樣的人打敗,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勝利。如果不是非要這麼討厭地聲明一下的話,我寧可說自己是沒有被征服的勝利者。

把這個消息告訴家裡的每一個人,並轉達我和她對大家的問候與祝福。記住一點,我親愛的小乖弟,我這樁遲來的婚姻絲毫不會減少我對你深厚的愛,反而還加深了這份感情。既然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人,就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盡心盡力爲你做一切事情,而且還會有她的協助。儘快回信,可能的話,加一句熱忱的話,歡迎表親瑞秋。

你永遠忠心的

安布魯斯

信是五點半左右送到的,正好我剛吃過飯。所幸當時我一人在,斯考比把郵包送進來就走開了。我把信放在口袋裡,穿過田野來到海邊。斯考比的侄子見到我,向我問了聲好,他在海邊開了家磨坊,石頭牆上的漁網晾曬在落日的餘暉中。我沒大理會他,這一定會讓他覺得我很無禮。我爬過岩石堆,來到小海灣邊一塊凸出的狹窄岩石上,夏天我常來這裡游泳,那時安布魯斯總坐着小船,停泊在五十碼以外的地方,我就從這裡朝他游去。我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信,又讀了一遍。如果我對那兩個在那不勒斯共享幸福的人有一絲同情,一點快慰,哪怕一點點的激動,我的良心都能有些許的安慰。我真爲自己感到難爲情,想想自己這麼自私,內心一點溫情都沒有,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坐在那兒,兩眼呆呆地望着風平浪靜的海水,心中無限悲哀。我剛剛二十三歲,就像多年以前在哈羅第四講堂的凳子上坐着的時候那樣,感到無比的孤獨與落寞,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前景一片茫然,只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世家,這個世界裡有着我從未有過,也不想有的感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