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早晨我坐下來吃早飯時,擡頭朝外望去,外面颳着大風,我卻好像什麼也看不見。斯考比端着托盤進來,托盤上放着一張紙條,一見紙條,我的心狂跳起來,也許是她讓我去她房間看她。然而那個紙條不是瑞秋寫的,筆畫很大,圓體,是露易絲的。

“先生,這是肯達爾的馬伕剛送來的,”斯考比說,“他在等回信。”

我看了一遍。

親愛的菲利普:

昨晚發生的事使我陷於莫大的痛苦中,我認爲我比我父親更能理解你的感受。請記住,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永遠是你的朋友。今天上午我要進城,如果你想找人說說話,我中午時分會在教堂外面見你。

露易絲

我把信裝進口袋,讓斯考比給我取一張紙和一支筆來。一般情況下有人約見,無論是誰,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隨便寫一兩句感謝的話,然後拒絕,在今天這個極特殊的早餐,更是如此。然而當斯考比把紙和筆拿來時,我已另有了決定。徹夜未眠,孤獨的痛苦使我忽然間渴望有個伴,露易絲比別人熟。於是我寫了回信,告訴她我上午會進城,會在教堂外找她。

“把這交給肯達爾先生的馬伕,”我對斯考比說,“再叫威靈頓在十一點給吉普西備好鞍。”

早飯後我去了辦公室,清理完賬目後,又着手寫昨日未寫完的那封信,不知怎麼回事,今天寫得很順手。我的腦子有點木,像受習慣力量的驅使,只是匆匆記下一些事例及數字。之後,我匆匆走向馬棚,力圖逃開這個家及其所預示的一切。我並未沿大道穿過樹林,免得記起昨日的情景,而是徑直穿過草場,走上山路。我的馬沒有經驗,膽小如一頭小鹿,徒然驚起,豎耳後退,退入一排灌木叢,這時正好一陣狂風向我和馬肆虐而過。

本來早該在二三月間刮的狂風,現在終於來了。過去幾周陽光明媚、風平浪靜時的融融暖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烏雲夾着雨點從西邊滾滾而來,不時有急促而猛烈的冰雹自天而降,西邊海灣的大海上一片喧騰,道路兩旁的田地中鷗鳥尖叫着在剛耕過的泥土中覓食,尋找早春育出的嫩芽。前一天早晨,我匆匆打發走的奈特・伯瑞在我經過時正好在他家門口,肩上披着一條溼袋擋冰雹,他舉起手向我問候早安,但他的聲音很快就遠去了。

即使在馬路上我也能聽到海浪的聲音。西邊,海浪衝上淺灘,又迅速退下,翻卷成洶涌波濤;東邊港口不遠處,波濤更加奔騰,氣勢磅礴的大浪衝上港口的岩石,海浪拍打岩石的怒吼與肆虐草木、肆虐吐枝發芽的樹木的狂風交相呼應。

我從山上來到鎮上時,周圍沒什麼人,那些忙於事務的人都因風大天冷而彎腰弓身,縮頭藏臉。我把吉普西放在玫瑰皇冠酒屋,然後徒步走向教堂。露易絲躲在門廊下,我打開沉重的門,我們一起走了進去。裡面昏暗而寧靜,然而寒意還是十分明顯,陣陣襲人,且帶着一股教堂的黴腐味。我們走進去,坐在大理石臥像旁,這是我先輩的像,腳下是他的兒女們在哭泣。我在想有多少艾什利家族的人遍佈在這個鄉村,有的在這裡,有的在我的教區,想到他們是如何愛過、痛苦過,又如何各自離去。

在寂靜的教堂裡,我倆本能地沉靜下來,低聲說着話。

“自聖誕節以來,甚至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對你很生氣。”露易絲說,“但我不能告訴你,你不會願意聽的。”

“用不着生氣,”我答道,“昨晚之前一切都很好,是我錯了,不該那樣說的。”

“你要不信以爲真的話是不會那麼說的。”她說,“這中間一直就包藏着欺騙,而在她來之前,你對此是有準備的。”

“沒有欺騙,”我說,“起碼幾小時前沒有。如果我搞錯了,那隻能怪我自己。”

一陣突襲而來的雨打在朝南開着的教堂窗上,由高大圓柱撐起的教堂走廊顯得更暗了。

“去年九月她爲什麼來這裡?爲什麼她會一路來找你?既不是出於邀請,也不是出於好奇。她來英國,來康沃爾完全是有目的的,現在她已達到目的。”

我轉頭望着她,她那灰色的眼睛滿含坦率的神情。

“你什麼意思?”我問。

“她拿到了錢,”她說,“這是她來之前蓄謀的計劃。”

我在哈羅上五年級時,我的老師曾經說過,真相往往是無形的、看不見的,我們有時會碰巧遇上但卻認不出它,只有那些行將過世的老人或十分單純的年輕人才能發現,才能瞭解並掌握。

“你錯了,”我說,“你對她不瞭解,她是一個感情豐富、容易衝動的女人,情緒變幻莫測,只有上帝才知道。不過這是她的本性,她一時感情衝動離開佛羅倫薩,來到這裡。她留下來,是因爲過得很開心,同時也因爲她有權留下來。”

露易絲滿含憐意地望着我,一隻手放在我的膝蓋上。

“如果你不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艾什利夫人是不會留下的。她會來找我父親,開個儘可能合理的價,然後就離開。你從一開始就誤解了她的用意和動機。”

我實在受不了。我搖搖晃晃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邊準備往走廊走,一邊在想,即使露易絲用手打瑞秋,唾她,扯她頭髮,撕她衣服,都比這樣好。那都是有些原始的、動物性的,但卻是公平的搏鬥。而現在在這寂靜的教堂裡,瑞秋不在場,這樣說簡直是誹謗,是褻瀆。

“我不能再坐在這裡聽你這麼說了,我只想得到你的安慰和同情,如果沒有就算了。”

她在我身邊站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是在竭力幫你嗎?”她懇切地說,“你卻一直都視而不見,那是沒用的。如果艾什利夫人不是幾個月前就有預謀,她幹嗎要一週一週,一月一月,整個冬天都把她的生活費寄往國外呢?”

“你怎麼知道有這事?”我問。

“我父親知道,”她答道,“這種事在柯奇先生和我父親——你的保護人面前是藏不住的。”

“即使是這樣又如何呢?”我說,“我早就知道她在佛羅倫薩有債務,債權人逼着還債。”

“各個國家都有?可能嗎?我可不這麼認爲。難道就不會是艾什利夫人要爲她自己回去置辦一些產業嗎?她在這裡過冬不就是因爲她知道到昨天你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可以合法享用你的財產嗎?然後在你沒有我父親作爲監護人的情況下,她就可以一點一點地榨取你的錢財。然而突然間毫無必要了,你把所有的一切都作爲禮物送給了她。”

我簡直難以相信,一個我所瞭解和信任的女孩,會有這樣該死的想法,而且更該死的是,能以非常合乎邏輯和常情的道理來剖析一個像瑞秋一樣的女人。

“是你父親的法律頭腦在替你說話,還是你自己在說?”我問她。

“不是我父親的說法,你知道他很內向,幾乎不對我說什麼,是我自己的判斷。”

“你從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對她有反感。”我說,“有個星期天,做禮拜的時候,對吧?你回來吃飯時不說一句話,只是傲氣十足地繃着臉坐着,那時你就打定主意不喜歡她。”

“那你呢?”她說,“還記得她來之前你說她的話嗎?我忘不了那時你對她充滿敵意,而且還理由十足。”靠近唱詩隊小屋的側門吱吱嘎嘎響了一下,門開了,那個叫艾麗斯・泰布的膽小矮個清潔工手拿着掃帚悄悄溜進來打掃走廊。她偷偷掃了我們一眼,便鑽到講道壇的後面。但她的出現攪擾了我們,打破了這裡的寧靜。

“這是沒用的,露易絲,”我說,“你無法阻止我。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如果我們繼續說下去,會彼此憎恨對方的。”

露易絲看着我,手從我胳臂上滑下去。

“你真的就那麼愛她嗎?”她問。

我轉過身去。她比我小,一個小姑娘不可能明白的,沒有人能明白,只有已死的安布魯斯除外。

“那你們以後各自會怎麼樣呢?”她又問。

我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迴響着。剛纔敲打窗戶的大雨這時已經停了。南窗上,一縷陽光照在聖・彼得頭頂,映出一圈光環,隨即又暗了下來。

“我向她求過婚。”我說,“我求過一次、兩次,還要繼續向她求婚,我的以後就是這樣。”

我們到了教堂門口,我打開門,我們又站在廊下。教堂門口的樹上,一隻畫眉風雨無阻地唱着歌;一個肉鋪的小夥計,頭頂着圍裙,肩上扛着盤子,走過小鳥旁,嘴裡吹着口哨與鳥呼應。

“你第一次問她求婚是什麼時候?”露易絲問。

我又一次感覺到了燭光和笑聲的溫馨。突然間,燭光和笑聲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瑞秋。似乎是對午夜的嘲弄,這時教堂的鐘敲響了正午十二點。

“在我生日的那個早晨。”我對露易絲說。

她等着聽最後一下鐘聲,這一聲很響,在我們頭頂回蕩。

“她怎麼回答你的?”

“我們的說話陰差陽錯,我以爲她是答應的意思,而實際上她沒答應。”

“那時她看過文件了嗎?”

“不,還沒有。她後來纔看的,就在那天早上。”

教堂門下,候着肯達爾的馬伕和馬車,他一見主人的女兒,就舉起馬鞭,坐上車。露易絲繫好披風,裹好頭巾,對我說:“她迫不及待看完文件,就去派林找我父親了。”

“那是因爲她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可當她坐車離開派林時,卻什麼都清楚了。”露易絲接着說,“我清楚地記得,她上馬車前,我站在臺階上,我父親對她說,‘有關再婚的那項條文可能會有點麻煩,如果你想守住這筆財產就得一直守寡。’艾什利夫人對他笑了笑說,‘這很適合我。’”

馬伕拿着一把大傘向通道走來,露易絲戴好了手套。有一陣烏雲乘風掠過天空。

“增加這項條文是爲了保護財產,”我說,“是爲了防止被外人侵佔。如果她做我的妻子,這項條文就沒用了。”

“你錯就錯在這兒了。如果她和你結了婚,就一切都又歸你了。你就沒想到這一點嗎?”

“即使如此又怎麼樣呢?我將與她共享財產。她不會因爲這項條文才拒絕和我結婚。你是在暗示這個嗎?”

頭巾遮住了她的臉龐,但灰色的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我。

“作爲妻子,就不能把丈夫的錢從這個國家寄出去,也不能回到她自己的地方去。我沒暗示什麼。”

馬伕撫了撫帽子,把傘撐到她頭頂。我跟她下去來到車前,扶她上了座位。

“我說的話很重,你可能覺得我冷酷無情,但有時候女人比男人看得更清楚。如果有傷害你的地方,請你原諒,我只希望你不要迷失自己。”她身子向馬伕傾斜過去,說,“好了,托馬斯,回派林。”馬車調了個頭,向延伸至山坡的大路駛去。

我去了玫瑰皇冠小酒屋。露易絲說她說的話很重,的確如此。我來是爲了尋求安慰,卻一點兒也沒有得到。只是些冷酷無情,甚至曲解的就事論事。她的話對一個有律師頭腦的人會很有意義。我知道教父是如何衡量事情的,絲毫不顧及人的情感。如果露易絲繼承了教父的精明、嚴謹,自然就免不了這種說話辦事的方式。

關於我和瑞秋之間的事情,我比她清楚。山谷頂上樹林裡的那塊花崗岩石碑,還有他們共同度過的那些日月。“你的瑞秋表姐是個感情用事的女人。”瑞納提這麼對我說過。她就是出於感情用事讓我愛上了她,又是因爲感情用事趕我走的。安布魯斯瞭解這些,也理解這些。無論是他還是我,都不會再有另一個女人,不會有另一個女人做妻子。

我在冷颼颼的酒屋裡坐了很久。儘管我一點也不餓,店主卻給我端來一些冷羊肉,拿來一些啤酒。然後我離開酒屋來到碼頭上,站在那裡看海潮撲打石階。一隻只漁船隨着浮標在搖搖晃晃擺動,有個老人坐在艙底坐板上往外舀艙底的水,背後有不斷濺起的水花又撲進艙裡。

天空中的雲層比先前更低了,變成了薄霧,對岸的樹木影影綽綽,依稀難辨。如果我不想淋得透溼,不想讓吉普西着涼,最好趁現在這個天趕快回去。在這個時候,人人都待在家裡。於是我騎上吉普西,爬上那座小山,爲了少走一些山路,我在十字路口拐下去上了林蔭大道。這兒算是有了點遮掩,可是還沒走上個百八十步,吉普西卻一瘸一拐地跛着腳行起路來。我沒有考慮停下來到路旁小屋取掉卡進馬蹄中的石子,在那兒聊聊天,而是決定下馬,慢慢牽着它回家。先前被大風颳斷的樹枝橫七豎八地落滿回家的路,從昨天起就在風中搖搖晃晃的樹木在迷濛的雨水中顫抖着。

從潮溼的山谷中升騰起一片雲霧來。我打了一個寒戰,才突然意識到從和露易絲在教堂裡,到玫瑰皇冠酒屋的那段時間,我這一整天受了很多風寒。跟昨天比起來,簡直是恍如隔世。

我牽着吉普西,走在我和瑞秋走過的那條小道,那裡還有我們的足跡,有我們在山櫸樹下采摘報春花的影子。現在一堆堆的報春花臥在泥沼中,神情黯然。我手握繮繩,牽着一瘸一拐的吉普西慢慢往前走,那林蔭大道顯得漫無盡頭,滴滴答答的雨水灌進我的衣領,把脊背滲得冰涼一片。

一到家,我累得連對威靈頓說聲下午好的力氣都沒有了,一言不發地把馬具扔給他就走,他愣愣地望着我。天知道,打前一天晚上以來,我除了水什麼都不想喝,可是現在又冷又溼,我想不管喝點什麼樣的白蘭地,倒是能暖暖身子。我走進餐廳,見約翰在裡面,正在擺飯桌,他從餐櫥給我拿杯子,這當兒,我發現桌子上擺了三個人的位子。

等他拿杯子回來,我指着問他:“幹嗎要擺三個位子?”

“給帕斯科小姐準備的。”他答道,“她一點鐘就來了。今早你走後不久,太太就去她家拜訪,回來時把帕斯科小姐帶了回來,她要住在這兒。”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帕斯科小姐要住下?”

“是的,”他答道,“就是那個在星期天學校講課的瑪麗・帕斯科小姐,我們一直在忙着給她收拾那個粉紅色的房間。這會兒她和夫人在閨室裡。”

他繼續擺放飯桌,我把杯子放在餐具櫃上,無心再倒酒,而是徑直上了樓。房間的桌子上有張便條,一看筆跡就知道是瑞秋寫的。我撕開條子,上面沒有起筆,除了日期,就直截了當寫道:

我邀請了瑪麗・帕斯科來這裡和我作伴。自昨晚後,我不能再和你獨處,如果你願意,飯前飯後你都可以來我們閨房。我得提醒你,不許無禮。

瑞秋

她不會是當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有多少次我們一起譏笑過帕斯科家的那些姑娘們,特別是那個嘰嘰喳喳的瑪麗,永遠都是一個活樣本,總去那些不願被人打擾的窮人家串門。這個瑪麗,身材臃腫,長得跟她母親一模一樣,簡直是她母親的翻版。肯定是開玩笑,瑞秋邀請她來只是開玩笑,只不過是吃頓飯,看看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我那張鬱鬱寡歡的臉——可紙條寫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我從房間出來,站在門口,看見那粉紅色房間的門敞開着,確鑿無疑了。壁爐的火燃得正旺,椅子上擺着鞋子、晨衣,屋裡四處是陌生人的刷子、書以及個人用品。和瑞秋套間相連的那扇門通常是鎖着的,現在也大開着。我甚至能聽得見那邊閨房傳來的嘀嘀咕咕的說話聲。這簡直是對我的懲罰,對我的羞辱。請瑪麗・帕斯科過來插在我和瑞秋之間,那麼正如瑞秋在條子上寫的那樣,我們不能再單獨待在一起了。

我氣憤之極,難以自抑,真想穿過走廊,步入閨房,一把揪住瑪麗・帕斯科的肩膀,叫她打點行裝趕快滾蛋,我可以叫威靈頓立刻趕車送她回家。我真想不通,瑞秋怎麼敢以如此牽強的藉口邀請瑪麗上門,使我不能與她獨處,從而令我忍受莫大的痛苦和羞辱?這麼說我就非得要與瑪麗・帕斯科一桌共餐,同室相處了?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會有她的影子了?無論是在書房、客廳,還是在院子裡或者閨房裡,我都將時時忍受女人之間無休止的閒談嗎?那本來只是星期天聚餐時纔不得不習慣去忍受的。

我沿着走廊走過去——我沒有換衣服,全身依然溼透着。我打開閨房門,瑞秋坐在椅子上,瑪麗・帕斯科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兩人在一起看那本配有意大利花園插圖的大書。

“你回來了?”瑞秋說,“選擇這樣的天氣騎馬外出實在莫名其妙。我去教區的路上馬車差點被颳倒。你看,我們有幸請瑪麗來作客,她已經覺得無拘無束,我真高興。”

瑪麗・帕斯科發出一絲顫動的笑聲。

“真是太意外了,艾什利先生,”她說,“你表姐來接我的時候,其他人簡直妒忌得眼都紅了。真不敢相信能到這裡來。坐在這間閨房裡真是太舒服太開心了,甚至比下面還要好。你表姐說你晚飯後習慣於來這裡坐坐,你會玩牌嗎?我特別着迷,如果你們不會,我可以教你們倆。”

“菲利普不大喜歡碰運氣的遊戲,他寧可坐着靜靜地抽菸,咱們倆一起玩吧。”

她的目光越過瑪麗・帕斯科注視着我。不,這不是開玩笑。從她那冷峻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是深思熟慮後這樣做的。

“我可以單獨和你談談嗎?”我直截了當地說。

“我看沒那個必要,”她答道,“你可當着瑪麗的面愛說什麼說什麼。”

牧師的女兒匆忙起身說:“噢,我不想打擾你們,我去我房間好了。”

“把門開着,瑪麗,”瑞秋對她說,“這樣我叫你的時候你能聽見。”她兩眼滿含敵意地瞪着我。

“好的,艾什利夫人。”瑪麗・帕斯科答應了一聲。從我旁邊擦身而過的時候瞟了我一眼,出去之後門半開着。

“爲什麼要這麼做?”我質問瑞秋。

“你很清楚,”她答道,“我條子上已寫明瞭。”

“她要待多久?”

“我想讓她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和她待不了一天的,不僅會讓我發瘋,你自己也會發瘋的。”

“你錯了,”她說,“瑪麗・帕斯科是個好姑娘,她不會妨礙別人。如果我不想和人說話,就不用跟她講話,至少有她在房中,我有點安全感。而且,適逢時候。你在餐桌上的那種表現之後,不能再一如既往了,你教父離開前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什麼了?”

“他說我待在這裡已引起了一些閒話,你的結婚之說也將無濟於事。我不知道你還對其他什麼人說過沒有,有瑪麗・帕斯科在此,能阻止閒言碎語,我會很小心。”

我前一晚上的舉動怎麼會帶來如此大的變化,這麼嚴重的對抗呢?

“瑞秋,這件事一兩句話是談不清的,而且門還敞着,我求你吃過晚飯等瑪麗・帕斯科睡覺後聽我說,我們單獨談談。”

“昨晚你那樣威脅我,一次就夠了,沒什麼要談清楚的,你要麼現在就走,要麼留下來和瑪麗・帕斯科玩牌。”她又低頭看起了那本花園書。

我走出房間,無所適從。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對我前一晚上用手掐她脖子那短短一刻的懲罰。我當時馬上就後悔不迭的舉動,已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這就是報應。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隨即又立刻轉爲沉重的絕望。天哪,我到底做了什麼?

沒多久前,也就是幾個小時前,我們還快樂無比。生日之夜的狂喜,以及所有相隨的魅力,都因我的錯誤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剛纔坐在玫瑰皇冠酒屋那冰涼的店堂裡,我還似乎覺得,等過幾周,她不願做我妻子的心情會改變。如果不能馬上結婚,就過一段時日;如果過一段時間還不行,那又何妨,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只要我們能像生日凌晨那般相愛。得由她決定,由她選擇,不過她一定不會反對的吧?進家門的時候,我幾乎是滿懷希望和信心。然而現在卻有了這個外人,這個第三者,我們之間依然不能消除誤解。此時我站在自己房間裡,聽到她們的說話聲由遠而近來到樓梯口,接着是下樓時長裙的窸窣聲。沒想到時間已經不早,她們都整裝去用餐了。我心裡清楚,自己無法與她們共坐一桌,就讓她們自己吃飯吧,反正我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全身冰涼而僵硬,大概是着涼了,最好就待在房裡。我拉了鈴,叫約翰去轉達我的歉意,說不能下樓吃飯,要直接上牀休息。正如我所擔心的,我這樣做引起了一些不安,只見斯考比上樓來,滿臉憂慮地問:“不舒服嗎?菲利普先生?要不要洗個芥子浴,喝杯熱酒?大概是這種天氣騎馬外出的緣故。”

“沒什麼。謝謝你,斯考比,”我答道,“我只是有點累。”

“不吃飯了嗎,菲利普先生?今晚有鹿肉,還有蘋果餡餅,立刻就可以上,兩位女士已在客廳了。”

“不用了,斯考比,我昨晚沒睡好,睡一覺就好了。”

“那我去轉告夫人,她會很擔心的。”

至少待在我自己的房間裡能有機會單獨見瑞秋。或許晚飯後她會上來詢問我的情況。

於是我脫衣上了牀。我肯定是着了涼,覺得被單冰冷一片,我趕緊把被單扔到一邊,蓋上毛毯。我感到全身僵硬麻木,頭陣陣疼痛。一種陌生而反常的感覺。我躺在牀上,靜等她們用完晚餐,只聽她們穿過門廳走進餐廳,一路不斷說着話——好在我倖免於此——接着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們又回到客廳。

大概八點剛過,我聽到她們上樓的聲音,坐起來,披上外套。這會兒她大概會來了。儘管蓋着厚重的毛毯,我依然感到很冷,全身上下從腳到脖子,到頭都劇烈疼痛,像着了火一樣。

我等着,她卻沒有來,她們定是回閨房了。我靜聽着鐘敲響九點,又敲響十點、十一點。十一點一過,我就知道這晚她不會來看我了,想必是要繼續懲罰我,對我不予理睬。

我下了牀,來到過道邊。她們已準備休息,因爲我能聽到瑪麗・帕斯科在粉色臥室裡的動靜,不時聽到她惱人的咳嗽聲,清清嗓子的聲音——這是她從她母親那裡繼承的另一個習慣。

我穿過走廊來到瑞秋門前,抓住門把手擰了一下,門開不開,已經上了鎖。我輕輕敲了敲,她沒答應。於是我慢慢走回自己房間,上牀躺着,感到冰冷徹骨。

記得第二天早上我穿衣起了牀,但記不清是不是約翰進來問過話,也記不清吃沒吃早飯,什麼都不記得了,只知道那時脖子莫名其妙地動不了,頭劇烈疼痛。我去了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既沒寫信,也沒見什麼人。大概正午時分,斯考比來找我,說女士們在等着用午餐,我說我不吃,他走近我,盯着我的臉。

“菲利普先生,你生病了,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

他抓起我的手一摸,便離開我辦公室,匆匆穿過院子而去。

一會兒工夫,門又開了,瑞秋出現在門口,後面跟着瑪麗・帕斯科和斯考比。她朝我走來。

“斯考比說你病了,”她對我說,“怎麼回事?”

我兩眼盯着她,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好像不是坐在辦公室裡的椅子上,而像是樓上我的房間裡,全身冰涼躺在牀上,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樣。

“你什麼時候送她回去?”我問,“我不會再傷害你,我保證。”

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看了看我的眼睛後,便迅速轉身對斯考比說:“快去把約翰叫來,你們倆把艾什利先生弄到牀上去,讓威靈頓立刻派馬伕去請醫生……”

我只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眼裡流露的神情,然後又看她身後瑪麗・帕斯科那目瞪口呆、驚詫不已的目光,我覺得後者十分多餘,簡直愚蠢可笑。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只覺得四肢動彈不得,全身疼痛。

我又回到了牀上,感覺到斯考比站在窗前,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房間頓時籠罩着我渴望的黑暗,好像黑暗能減輕那令人目眩的疼痛。我枕在枕頭上,一動不能動,彷彿脖子上的肌肉都繃緊發硬了。我感到她抓着我的手,便又對她說:“我保證不再傷害你,送瑪麗・帕斯科回家去。”

她說:“別再說話,靜靜躺着。”

房間裡一陣低語聲,以及房門打開、關上、又打開的聲音,還有輕柔的腳步聲來回移動。從樓梯口透進一束光亮,耳邊一直是竊竊低語聲,我突然一陣迷糊,覺得好像滿屋子都是人,每個房間都有客人,房子小得容納不下這麼多人,他們就一個挨一個地站在客廳裡、書房裡,瑞秋揮舞着雙手又說又笑地在他們中間穿梭。我一個勁地重複着:“叫他們走。”

接着我便看到了吉伯特大夫那張戴着眼鏡的圓臉,正俯視着我。這麼說,他也在這羣人中間,我小的時候,他來給我治過水痘,從那以後再沒怎麼見過他。

“你半夜去海里游泳了嗎?”他問我,“那真是犯傻病。”他捋了捋鬍子,朝我直搖頭,似乎我還是個孩子。我閉上眼睛,躲開亮光。只聽瑞秋對他說道:“我知道這種發燒常被誤診,在佛羅倫薩我見過很多孩子因此而喪命。先侵入脊椎,再傷害大腦。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想想辦法……”

他們走到一邊,嘀嘀咕咕的談話聲又開始了。接着傳來車道上馬車遠去的車輪聲,後來,我聽到牀邊有人的喘息聲,於是我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瑞秋走了,她坐車去波得敏,再轉車去倫敦,她把瑪麗・帕斯科留在屋裡看護我。所有的僕人,包括斯考比、約翰,統統都離去了,只留下了瑪麗・帕斯科。

於是我說:“請走開,我不需要人來陪。”

一隻手伸過來摸我的額頭,是瑪麗・帕斯科的手。我搖頭把它甩開,但她又悄悄放了回來,十分冰冷。我大聲喊叫着要她離開,但那隻手緊緊壓住我的額頭,像壓着一塊冰,完全變成一塊冰壓在我的額頭上、脖子裡,我就像一個囚犯被死死摁住,動彈不得。接着聽到瑞秋在我耳邊小聲說:“親愛的,靜靜躺着,這對你的頭有好處,會一點一點慢慢好起來的。”

我想轉個身,但動不了。難道她沒去倫敦?

我嘴裡說着:“別離開我,答應我別離開。”

她說:“我答應,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睜開眼睛,但看不見她,房裡一片昏暗,房間像是變了形,顯得很陌生,又長又窄像個禁閉室。牀架很硬,像是鐵做的。屏風後面的什麼地方點着一支蠟燭,對面牆上的壁龕裡有一尊聖母像,我大聲喊:“瑞秋……瑞秋……”

我聽到一陣腳步聲跑動,隨即門打開了,她抓住我的手,對我說:“我在你身邊。”我又閉上了眼睛。

我站在亞諾河邊的橋上,發誓要毀滅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橋下,渾濁的河水翻滾着流過。瑞秋,一個乞討女,兩手空空朝我走來,她全身一絲不掛,只戴着那條珍珠項鍊。突然,她指了指河水,只見安布魯斯正從橋下漂過,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順着河水漂向遠處,漂出視野。隨後那條死狗緩慢沉重地漂了過來,狗爪直伸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