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她在派林也能這麼做,”教父說,“我們住的地方更便於造訪,比這裡方便得多。我們非常希望一兩天後她能與我們爲伴。”

他瞅了瞅我,爲了避免他們進一步糾纏,我趕緊搭話,回絕了他的邀請。

“這樣不行,先生。”我說,“瑞秋表姐眼下要一直待在這裡,在她接受外面的一切邀請之前,她要先看看所有的地產。我們明天先去巴通的茶園喝茶,別的農場也要得到相應的關照,如果她不按嚴格的程序去看望每家佃戶,他們會對她產生極大的不滿。”

露易絲睜大眼睛望着我,我未加理睬。

“噢,當然應該這樣,”我教父說,語氣中透着驚訝,“非常合理,非常得體,我本人也願意替艾什利夫人帶路,既然你願意,就另當別論了,如果……”他轉向瑞秋表姐繼續說,“如果您在這裡感覺有些不舒服——我知道菲利普會原諒我這樣說,可是如您所知,這裡已有好多年沒招待過女士了,可能有些不方便——或者如果您想要個女伴的話,我想我女兒會很高興接待您。”

“我的住宅裡有間客房,”帕斯科夫人說,“如果你什麼時候感覺孤獨,艾什利夫人,請記住那間客房隨時供你使用,我們將十分樂意和你在一起。”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牧師附和道,我猜想他是否又要說出一段詩文了。

“你們真是太好了,太客氣了,”瑞秋表姐說,“等我在這裡盡了心,我們再商量如何?我非常感激。”

又嘰嘰呱呱一陣說笑,囉囉唆唆告辭以後,大家才紛紛離去。

我們回到客廳,上帝知道,今晚過得多麼愉快。但是我高興的是他們終於走了,室內安靜下來。她肯定也有同感,因爲她站了一會兒,朝客廳四周看看說:“我喜歡聚會後房間裡的安靜,椅子不整,墊子亂放,一切都表明大家很開心。回到房間,聚會結束了,心裡就很高興,可以輕鬆地說,現在又只剩我們了。安布魯斯過去在佛羅倫薩時常對我說,客人走後的那種清靜的感覺,讓人覺得招待客人雖很辛苦乏味,但卻值得。他的話一點兒也不假。”

我看她撫平一把椅子的套布,又去整理墊子,便對她說:“你不必管那個,斯考比、約翰以及其他人明天會收拾的。”

“女人的本能。”她說,“別看着我,坐下抽菸吧,你玩得高興嗎?”

“高興,”我側臥在凳子上,“不知道爲什麼,以往我總覺得星期天很乏味,這是因爲我不善與人交談,今天我只需坐在椅子上由你替我說話。”

“這便是女人有用之處了,”她說,“這是她修養的一部分,如果談話缺乏興致,本能會告訴她們該怎麼做。”

“是的,但是你表現得含而不露,帕斯科夫人可就不大一樣了,她會不斷地說呀說,聽得人恨不得尖叫。以往的星期天,男士根本沒機會說話,我想不通你今天是如何使這次聚會這麼開心的。”

“那麼就是說今天過得很愉快了?”

“對啊,我已經說過了。”

“那麼你該趕快把你的露易絲娶過來,好有一個真正的女主人,不要僅留一隻過路鳥。”

我直起身看着她,她正在鏡前梳頭。

“娶露易絲?”我說,“別開玩笑了,我不想和任何人結婚,她也不是‘我的’露易絲。”

“噢!”瑞秋表姐說,“我倒認爲她是,至少你的教父讓我感覺如此。”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做起刺繡來。這時小約翰進來拉窗簾,我沒再說話,只是生悶氣,教父有什麼權利做出這種想當然的事?等約翰一走,我就問:“我教父是怎麼說的?”

“我記不清了,總之,”她說,“我有印象,他認爲這是不言而喻明擺着的事,從教堂回來時,他在馬車裡提到他女兒過來佈置花的事,說像你這樣一個在只有男人的家裡長大的人,這種事實在太難爲你了。你結婚越早,有個妻子照顧你,就越好。他說露易絲很瞭解你,你也很瞭解她。我希望你能爲了昨天的失禮而道歉。”

“是的,我道過歉了,”我說,“但好像沒什麼用,我從沒見露易絲情緒這麼糟過。順便說一下,她認爲你很漂亮,帕斯科家的小姐們也是這麼認爲的。”

“多好聽的恭維話。”

“但是牧師不這樣認爲。”

“多令人失望。”

“他發現你很有女人味,‘絕對’有女人味。”

“在哪方面?”

“我想在不同於帕斯科夫人的方面。”

她咯咯地笑着,從刺繡品上擡起頭問:“你是如何區分的,菲利普?”

“區分什麼?”

“我們女人味之間的區別,帕斯科夫人和我的。”

“嗯,鬼才知道,”我踢了一腳凳子腿,又說,“對這個問題我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喜歡看你而不喜歡看帕斯科夫人。”

“這是個簡潔但令人滿意的答覆,謝謝你,菲利普。”

我本該對她的手發表相同的看法,我也喜歡看她的雙手,而帕斯科夫人的手像兩隻煮熟的火腿。

“不管怎樣,談論露易絲毫無意義,”我說,“所以還是別談她了,我從沒考慮過讓她做我的妻子,也沒這種願望。”

“可憐的露易絲。”

“真好笑,我教父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並非好笑,如果兩個年齡相當的年輕人經常在一起,也喜歡在一起,旁觀者很自然會想到婚嫁問題的。而且她長得很漂亮,又很能幹,她一定會是你的好妻子的。”

“瑞秋表姐,你能不能不要說了?”

她再次擡頭看我,笑了。

“還有一件事,你也不要再想了,就是那種無聊的做客。”我說,“什麼住在牧師家裡,什麼住在派林,這屋子有什麼不對勁嗎?和我在一起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目前爲止還沒有。”

“那麼……”

“我會一直待到斯考比煩了爲止。”

“斯考比無權干涉,”我說,“威靈頓和塔姆林也無權干涉,沒有人能干涉。我是這裡的主人,這事由我決定。”

“那我只好聽你吩咐了,”她回答,“這也是女子修養的一部分。”

我看了她一眼,懷疑她是否在笑,然而她只是看着手裡的活,我無法看見她的眼睛。

“明天,”我說,“我要按資歷把那些佃戶列個名單,在我家幹活時間最長的將會最早受到接見,我們先照昨天安排的,從巴通開始,每天下午兩點出發,直到把我家莊園裡所有的人都見到爲止。”

“好的,菲利普。”

“你沒給帕斯科夫人和那些姑娘寫個便條,解釋你已另有安排。”

“我明天一早就寫。”

“等我們拜訪完自己人後,你每週得在家裡待三個下午,我想應該是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五,以備郡上有人來訪。”

“你怎麼知道星期幾會有人來?”

“因爲我聽到帕斯科夫

人和露易絲常談論此事。”

“我知道了。到時是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呢,還是你陪着我,菲利普?”

“你一個人,他們來看的是你,不是我。招待郡上的人不是我分內的事。”

“如果有人邀請我到外面用餐,我能否答應?”

“不會有人邀請你的,你還在服喪,如有待客的事,我們可以在家應付,但一次一定不要超過兩對。”

“是這裡的規矩嗎?”她問道。

“讓規矩見鬼去吧,”我答道,“我和安布魯斯從不遵守規矩,是我們自己的規矩。”

我看她的頭低得快要碰到手中的刺繡品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在掩飾笑態。我說不上她在笑什麼,我並沒想說笑話。

“我在想,”片刻之後她說,“你能否幫我把所有規矩列出來?一套行爲準則,我可以在這裡等來訪者時好好研究,不然如果有悖您的行爲準則而有什麼失禮之處將是很不幸的,會很丟面子。”

“你喜歡說什麼就說什麼,你喜歡和什麼人講就和什麼人講,”我說,“只是你必須在這裡,在客廳裡講,千萬不要讓任何人以任何藉口進書房。”

“爲什麼,書房有何不可?”

“因爲我會坐在書房裡把腳蹺在爐臺上。”

“也是在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五嗎?”

“不包括星期四,星期四我進城去銀行。”

她把一束絲線拿近燭光看顏色,後又將其卷好包在繡品裡,再把繡品捲起來放在一起。

我看了一眼表,時間還早,她這麼早就要上樓去嗎?我有些失望。

“等郡中所有世家都看過我之後,”她說,“我再幹什麼?”

“然後你肯定得回訪他們,一家一家拜訪,我每天下午兩點叫人給你備好馬車,請原諒,不是每天下午,是每個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五。”

“我一個人去?”

“你一個人去。”

“星期一和星期三幹什麼?”

“星期一和星期三,讓我想想……”我趕緊搜索枯腸,都沒想出什麼花樣,“你會不會畫素描或唱歌?像帕斯科家的小姐們一樣,你可以星期一練習唱歌,星期三練習繪畫。”

“我既不喜歡素描也不喜歡唱歌,”瑞秋說,“恐怕你給我安排的休閒活動並不適合我。如果我不是在這裡等世家來訪,而是去他們家裡給他們教意大利語,可能會更適合我。”

她站起身,熄滅身旁高燭臺上的蠟燭,我也站了起來。

“艾什利夫人教意大利語?”我故作驚恐地說,“說起來多難聽,簡直給夫人的名字蒙羞,只有無人贍養的老處女纔去教課。”

“那麼處於相同境地的寡婦該幹什麼呢?”她問道。

“寡婦?”我不假思索地站起來回答,“嗯,寡婦可以儘快再婚,或者賣掉戒指。”

“知道了,可我哪一樣都不幹,我寧願去教意大利語。”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離開了房間,臨走時回頭道了句晚安。

我感到滿臉發燒,天啊,我都說了些什麼?我說話時竟然沒有想到她的處境,忘了她是誰,也忘了她的遭遇,我竟然像以前和安布魯斯講話時一樣與她說起了俏皮話,結果說漏了嘴。再婚,賣掉戒指,她該怎麼看待我呢?

她會覺得我是多麼愚蠢、多麼無情、多麼粗俗又缺乏涵養,我感到自己從後頸到頭髮根都紅了,真是該死,道歉是沒用的,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最好別管它,希望並且祈禱她會忘掉這事。謝天謝地,沒有人在場,比如說我的教父,他知道了會把我拉到一邊對我的失禮大加指責的。或者倘若此事發生在餐桌上,斯考比和小約翰在旁邊站着又會是何情形?再婚,賣掉戒指,噢,上帝……噢,我的上帝……到底是怎麼鬼使神差的?我今夜肯定睡不着,我會睜着眼睛輾轉反側,耳邊一直迴響着她犀利如電的答話:“我哪一樣都不幹,我寧願去教意大利語。”

我喚來多恩,從角門走入庭院,我越走心情越糟。簡直就是一個粗魯、缺乏理智、頭腦簡單的粗俗笑話……那麼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否她真的缺錢?那麼她說的話就是當真的。艾什利夫人教意大利語?我想起了她從普利茅斯寫給教父的信,信中說她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後要去倫敦,我又想起瑞納提曾說過她被迫要賣掉佛羅倫薩的別墅。我記得,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充分意識到,安布魯斯的遺囑裡什麼也沒留給她,一點東西也沒有。他的每一份財產都屬於我。我又一次想起了傭人們的閒言碎語,艾什利夫人沒有經濟來源,如果艾什利夫人去教意大利語,那麼傭人、佃戶、鄉鄰會怎麼想?

如果是在三天以前,甚至兩天以前,我都不會在意。那時她還是我想象中的另一個女人,即便她忍飢挨餓,那也活該。但是現在不行,情形已發生了變化,完全不同了。此事必須設法處理。但我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我不可能和她正面商量。一想到和她商量,我就感到滿臉羞紅,十分窘迫。突然,我想起那些錢和家產在法律上還不屬於我,要等到六個月後我生日的那天才生效。想到這個我頓時有一種輕鬆感。家產現在還由我教父掌管,他是這份產業的受託人,也是我的監護人,因此得由他與瑞秋表姐交涉,讓一份產業給她。我一有機會就去找他談此事,我不會讓他提我,只把它當作一項法律事務來辦,一件看上去符合本國法律條文的普通事務。對,這纔是解決的方法。感謝上帝我終於想出了辦法,意大利語課……多麼恥辱,多麼嚇人。

我感覺心裡輕鬆了許多,便朝屋子走去,但心頭依然無法抹掉自己的蠢話。再婚,賣掉戒指……我走到前門東邊草地邊上,看着多恩在草地上東嗅嗅西嗅嗅,便輕輕地對它吹了聲口哨,我的腳踩在碎石路上,沙沙作響。這時,一個聲音從上面傳下來:“你夜間常常在林中散步嗎?”是瑞秋表姐的聲音,她正坐在那藍色臥室的窗口。窗開着,屋裡沒點燈,我又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蠢話,好在謝天謝地此時她看不清我的臉。

“偶爾,”我說,“心裡有事的時候。”

“這就是說你心裡有事了?”

“嗯,是的,”我回答,“我在林中散步時得出了一個很重要的結論。”

“什麼結論?”

“我認爲你未見到我之前不喜歡我的聲音,認爲我自大、魯莽、任性,都是對的,正確的,我的確如此,甚至比這更壞。”

她往前湊了湊,胳膊撐在窗臺上。

“這樣的話,林中散步對你有害無益,”她說,“你的結論非常愚蠢。”

“瑞秋表姐……”

“什麼事?”

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道歉,我在客廳說的蠢話那麼容易就脫口而出,現在想彌補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站在她的窗下,羞容滿面,無言以對。突然見她轉過去,俯下身去,然後又倚過來,從窗口扔給我一個什麼東西,打在我臉上,又掉在了地上,我撿起一看,那是她盆裡的一株花,一朵秋季藏紅花。

“別犯傻了,菲利普,回去睡吧。”她說。

她關好窗戶,拉上窗簾。不知怎的,我的羞愧和犯罪感頓時消失了,感到渾身輕鬆。

這周的頭幾天不可能去派林了,因爲我已計劃好要去走訪佃戶,而且如果要去見教父,就得帶瑞秋去見露易絲,現在我還沒找到任何藉口不帶她去。星期四那天來了機會,運貨車從普利茅斯運來了她從意大利帶來的所有花木,斯考比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在我就要吃完早餐的時候——瑞秋表姐馬上上樓換好衣服下了樓,她頭上裹着長圍巾,朝花園走去,餐廳

朝過廳的門開着,我看見她經過,便走出去問候早上好。

“我知道,”我說,“安布魯斯已告訴過你,說十一點之前女人們不宜出門。現在才八點半,你在樓下幹什麼?”

“貨車來了,”她說,“在這九月的最後一個上午的八點半,我不是女人,我是個園丁,我和塔姆林有活兒要幹。”

她看上去像個要得到好東西的孩子一樣興高采烈。

“你要去數一下這些花木嗎?”我問道。

“數一數,不,”她回答,“我得看看經過顛簸有多少活下來了。對於哪些需要馬上栽進土裡,塔姆林不懂,而我懂。那些小樹不用急,等我們有空時再栽,但花草得馬上種上。”我注意到她手上戴了雙十分粗糙的舊手套,與她嬌小的體形極不相稱。

“你不會親自挖土吧?”我問她。

“我當然親自挖,不信你看我就是了。我會幹得比塔姆林和他那些手下還利索。別等我回來吃午飯了。”

“可是今天下午,”我抗議道,“我們說好要去藍克利和庫木比農場的,農場廚房擦拭一新,還會備好茶。”

“你只好送個信去推遲此行。”她說,“有花要栽時我就不管別的事了,再見。”她朝我揮揮手,走出前門上了碎石道。

“瑞秋表姐!”我從餐廳窗戶喊她。

“什麼事?”她回頭問道。

“安布魯斯提到婦女的說法是錯的,”我喊道,“其實,早上八點半這個時間,她們非常好看。”

“安布魯斯指的不是八點半,”她朝我喊道,“他指的是六點半,而且不是指樓下的婦人。”

我笑着轉過身走向餐廳,看見斯考比正噘着嘴站在我旁邊,他勉強向餐桌那邊靠了靠,示意小約翰把菜碟拿走。今天栽種,至少有一點,用不着我。

我調整了上午的安排,命人給吉普西備鞍。十點我踏上了去派林的路,教父在他家書房,我開門見山直接表示來意。

“你看,”我對他說,“得馬上做出安排,因爲如果艾什利夫人打算去教意大利語的消息傳入帕斯科夫人的耳朵,二十四小時內,整個郡將人人皆知。”

如我所料,教父露出了十分驚訝又痛苦的神色。

“噢,太不光彩了,”他同意我的看法,“實在太離譜了,絕對不行。當然,這事要慎重,你得給我時間考慮,看看怎麼處理好。”

我有些不耐煩,我瞭解他那一板一眼的思考方法,他會把此事琢磨好幾天。

“時間十分緊迫,”我說,“我比你更瞭解瑞秋表姐,她很可能會隨時問某個佃戶,‘你知道有人想學意大利語嗎’?那樣的話,我們又該如何?而且,我已從斯考比那裡聽說一些閒言碎語,人人都知道遺囑裡未給她留下什麼東西,得馬上修改一下。”

他咬着鋼筆,若有所思。

“那位意大利律師並未提到她的狀況,”他說,“很不幸,我不能和他商量此事。我們現在無法知道她的收入情況,也不知道她前一次婚姻有沒有給她留什麼財產。”

“我想一切都用來還桑格萊提的債了。”我說,“我記得安布魯斯在給我的信中就這麼說的,這也是他們去年沒回家的原因之一。她的經濟狀況十分困難,毫無疑問這也是她必須賣掉別墅的原因。哎,她名下幾乎一分錢也沒有,我們必須爲她做點什麼,就在今天。”

教父收拾起散放在桌上的文件。“菲利普,”他從眼鏡上面看着我說,“我很高興你已經改變了態度。在你瑞秋表姐來之前,我感到十分不安,你那時準備和她鬧翻,絕不爲她做任何事,那樣會引起醜聞,至少你現在知道原因了吧。”

“我那時錯了,”我一言蔽之,“再別提了。”

“那好吧,”他答道,“我給艾什利夫人和銀行各寫一封信,向她和銀行說明要做的一切。最好的辦法是她開一個戶頭,每一季度從家產中抽出一部分,用轉賬支票匯入她的賬號。以後她到了倫敦或別的地方,我們都會通知當地銀行。六個月後,你就二十五歲了,就能自己處理此事。對了,你認爲每一季度支付的錢數多少合適?”

我想了想,說了個數。

“你很大方,菲利普。”他說,“太大方了,她根本用不着這麼多錢,至少現在用不着。”

“好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咱們別小氣了。”我說。“如果我們要幫她,就像安布魯斯可能做的一樣,否則就乾脆別幫。”

“嗯。”他一邊應着,一邊去記事簿上寫下了一兩個數字。

“行了,這些對她足夠了,”他說,“足以彌補遺囑中的缺憾了。”

一板一眼的思維是多麼無情。他的筆在一些數字間畫來畫去,到底家產中能分出多少,每一先令每一便士都要算進去。上帝!金錢多麼可惡!

“趕快,先生,”我說,“快寫信,我可以順便帶回去,還可以騎馬去銀行,給銀行把信送去。那樣瑞秋表姐就可以馬上取錢了。”

“我親愛的小夥子,艾什利夫人不會那麼急的。你真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他嘆了口氣,抽出一頁紙鋪在記事簿上。

這一次他寫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看着,順便弄清楚他對她說些什麼。他沒有提到我的名字,只提到莊園的家產,說是家產本身有她一份,是莊園決定每一季度付給她的錢。我就像鷹一樣地盯着他。

“如果你不想讓人覺得與此事有關,”他對我說,“最好別帶信,杜伯森今天下午要到你那裡去,他可以替我把信帶過去,這樣會好一些。”

“好極了,”我說,“那我去銀行。謝謝你,教父。”

“別忘了走之前看看露易絲,”他說,“我想這會兒她在屋裡。”

我急着趕快走,不打算看她,但我不能這麼說。她碰巧就在起居室,我從教父書房出來要經過那兒,正好門開着。

“我早就聽見你的聲音了,”她說,“你是打算來待一天嗎?我給你取些蛋糕和水果吧,你一定餓了。”

“我得馬上走,”我說,“謝謝你,露易絲,我騎馬過來只是爲了一些事務找教父。”

“噢,”她說,“我知道了。”她那剛看見我時還很開朗自然的表情,一下子變成了星期天那副呆板的神情,“艾什利夫人好嗎?”她問。

“瑞秋表姐很好,她非常忙。”我說,“她從意大利帶回來的花木今天早上到了,這會兒她正和塔姆林一起忙着往暖房裡栽呢。”

“我應該想到,你還很有可能留在家裡給她打下手呢。”露易絲說道。

我不知道這個姑娘是怎麼了,但她語調的變化讓人莫名其妙地惱火。這使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我們一塊兒在花園裡跑着玩的時候,就在我玩得起勁時,她會無緣無故地甩甩頭對我說“我不想玩了”,然後站在旁邊,也用這種難纏的表情看着我。

“你很清楚我對園藝一無所知。”我說,然後又惡作劇地加一句,“你還心情不好嗎?”

她站直身子,滿臉通紅。“心情不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很快說了一句。

“噢,你當然知道。”我答道,“你整個星期天心情都極度不好,誰都看得出來。我奇怪的是帕斯科家的姑娘們竟沒談論這事。”

“帕斯科家的姑娘像其他所有人一樣,可能正忙着談論別的事呢。”她說。

“談論什麼事?”我問道。

“像艾什利夫人那樣的女人玩弄你這樣一個年輕男人該是多麼易如反掌。”露易絲說。

我轉身離開了房間,否則非揍她不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