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早就習慣了陰暗潮溼地牢。只是身處異鄉終究和故土不同,縱然相同的陰冷,貼近死亡鐮刀,她卻覺得有幾分安心慶幸,小閉雙目休息片刻。
鐵索瘋狂響動,她緩緩睜開眼,瞧見身披華麗鳳袍的女子站在她面前。年輕就是好啊,膚白貌美,冰雪聰明,擁有無限可能,她也曾年輕,也曾擁有美豔皮囊,可如今什麼都不在了,漫長歲月讓所有東西灰飛煙滅,只有兒子生死簡訊不斷飄入耳朵,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白彥緩緩蹲下身,她和女子貼的極其近,兩股溫熱氣流拍打在一起。面前這個人差點成爲她婆婆,怎麼說也可能要叫聲媽。可如今就是這般鬧劇,白彥不是考慮如何孝敬她,而是到底要不要殺她。
下令處死這個人,秦月明怕是會很不高興吧。可是如今她都進了燕國城門,哪還有平安無事走出去的方法。
“你真的是秦月明的母親?”語氣中孤疑的成分極大,卻見女子狠狠點頭,那種略帶着期待的肯定是裝不出來的。
“讓我看你的嗓子。”
女人有幾分抗拒,白彥輕易按住她扭動的肩膀,強行掰開她的嘴巴,馬上鬆手放人。確實啞巴了不假,那已經不是正常人的嘴,一半舌頭被割掉,嗓子眼更像是血洞,沾滿猩紅色血跡和紫紅色傷疤。這是遭遇了什麼。
白彥更肯定了,如果她不是母親,何苦受這個罪。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得要多強大的意志力,其中必定有想見兒子的支撐。只是十幾年間,她心心念唸的兒子都根本不知道母親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們就在同一片土地上受苦。
這種撕碎心臟的絕望和心痛令人窒息,白彥又一次領略到紀狼帝的慘無人道。
女人以爲白彥要傷害她,正要躲閃,卻被摟入懷中。清雅的暗香纏綿在她四周經久不散,白彥柔嫩富有彈性的臉蛋,緊貼她冰涼的頸窩。規律溫柔的氣息拍打在她身上,那是十幾年未曾感受到溫暖。
耳畔重複着不清晰的聲響,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帶着少女特有的憂傷和疼惜。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白彥不能讓她見到心心念唸的兒子這是第一層抱歉,她的兒子如今生死難測,這是第二層抱歉,明知她是秦月明的母親,卻還要將砍刀架在她脖子上,這樣冷血狠心是她第三層抱歉。
白彥多想讓她離開,找一座山,留下一小間茅草屋,讓她住在其中。秦月明可以每天依偎在母親身邊,他反正不喜歡在江湖叱吒風雲,如此恬靜,擁有愛與親情,大概是他最喜歡的狀態了。
可是現在又能怎麼辦,她是攝政王,是未來的天鳳,走上這條不歸路的第一天開始,就註定要將大局擺在首位。她不能無緣無故放了秦月明的母親,否則狼煙便有理由大動兵戈。
她必須要狠心阻攔秦月明和母親最後一次相見,否則狼煙國的陰線計謀就會全部得逞。秦月明也會陷入萬劫不復,她不能看着他成爲千夫所指的對象,不能讓他也同樣赴死。
犧牲誰都可以,只要是保證秦月明沒事,白彥做什麼都可以。
哪怕是出賣良心,殺人如麻,都不在乎。
如今,白彥懂了秦月明說得那句話,殺人是會做噩夢的,她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此情此景,一位偉大的母親,熬過十年苦難,最後死在她手中。以愛之名,以擁護爲由,以家國大任,奪走她活下去和兒子團圓的權力。
白彥跪直身子,鄭重其事看着她的丹鳳眼。縱然魚尾紋爬上滿是滄桑的面容,可白彥腦海中能勾勒出她年輕時的眉毛。目光溫柔,站在小院中看着無憂無慮的男孩來回奔跑,額前飄落花瓣,她身穿凸顯身材的束腰刺繡長裙,腰肢纖細動作柔美。
每個少女都曾溫柔善良,她們如同嬌嫩的花朵,渴望綻放,期待清晨露水與陽光。嘴角始終被微笑牽動,膽小卻可愛,愛慕少年郎又羞澀不敢開口。
隨後她們最美的年華被全新生命佔據,衰老一旦開始就不會暫停,爲人妻爲人母后,整個人生開始偏走,她們願意將生活乃至生命獻給另一個生命,這份偉大與生俱來,卻讓每個接受的人都難以承擔。
“我有所耳聞秦家的遭遇,您能給我說說看,到底發生了什麼?您是怎麼活下來,又是爲何去了狼煙國。”
白彥將筆墨和小矮桌全部搬進來,親自鋪展宣紙。她的時間不多,要趁着今天晚上吧所有事情搞清楚,明天在見到使臣的時候好做打算。
下午不寫字只是因爲曾經被交代過什麼都不許說,可如今這裡是燕國皇宮,她面前坐的是攝政王,所有顧慮一掃而光。手腕狼毫,手腕提懸,動作優雅。
果然如白彥所料,她會寫字,而且字跡只是好看工整。
秦母動筆寫下的第一行字,便是“你知道我兒子還好嗎?他是不是病了。”
“我會救他的。”不用思考脫口而出這話。
秦母停住,在紙上又寫下“多多關照。”
隨後她們的溝通總算變得順暢起來。
秦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活下來的,就連她兒子如何活下來也不清楚。只記得那是春天,秦月明跑出去玩還沒有回來,她的丈夫便匆匆回家,拉起她手腕要帶她離開。
滿嘴都在說皇上要殺他們,要趕緊走。可是他們清清白白,什麼都沒做,而且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官職,怎會被說是想造反。
更何況不可能不要自己的兒子,就這樣逃命。秦母堅持要留下,兩人來回拉鋸,還未等到商議清楚,便瞧見皇上身邊的親兵,帶着幾十號人浩浩蕩蕩衝入秦府。
他們二話不說見人就殺,不解釋緣由,就是說秦家要造反。滿地血流城河,秦母看到秦月明從外面跑回來,本能將他伸手推出去,卻被長劍刺穿胸膛。
被疼痛強逼出來的眼淚模糊雙眼,那個身高不足的小傢伙恐怕是被嚇壞了。秦母忍着痛用最後力氣強顏歡笑,伸手拽住士兵褲腳,想讓他憐憫自己兒子,不要殺他。
可無用,那羣士兵好像將殺戮作爲樂趣。高喊莫須有的罪名,和一個不留的骯髒誓言,當着秦母的面,將尖利大刀從背後捅入秦月明胸膛。
鋪天蓋地的絕望和當頭重擊的刺激讓她雙目發紅,失去求生的最後慾望,徹底倒在還冒着熱氣的血河中。
黑暗降臨的最後時刻,只有一點不尋常,那就是他兒子手上帶着的從未見過的銀色手環。
再後來“我醒了,完好無損的在很遠很遠的孃家甦醒,我母親說我前日生病,就回家住,所以躲過一劫。”
“我一直在找兒子,因爲秦府擡出來的人中也沒有他,後來有人找到我說他在狼煙,我就去了。”
白彥不自覺伸手蓋住帶在手上的手環,所以秦月明墜崖大難不死,並不是因爲他福大命大本事大,而是因爲手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