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得到了那份肅清計劃和它的名單。他不是從那反光的銀色保險櫃裡得到的,也不是從哪個秘密的地方偷到的,而是竹木雅親口告訴他的。
林海不明白竹木雅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是爲了什麼,他還沒有自信到認爲,對方是因爲信任他,纔將這些一併對他傾訴的。
他記得那時候,陽光正好滾落在墨黑的鋼琴上。那鋼琴光滑的外殼上倒映着竹木雅一個模糊的像。這時候,琴聲變得柔和,那是一首林海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
而現在,他坐在日本領事館二樓走廊拐角處的辦公室裡,聽着收音機裡婉轉悠揚的歌兒。林海不會唱歌,他只會崑曲。
於是當他想來一嗓子時,他會想到快要被他遺忘了的曲目,也會想到那個教他唱崑曲的姑娘,再聯想到竹木雅與林舟。
他的手搭在收音機上,將聲音扭到最大,震耳欲聾的歌聲充斥在整個辦公室。在這個偌大的屋子裡面,只有林海一人。它比原先還要空曠和冷清。
林海明白爲什麼竹木雅這麼肆無忌憚地把一切告訴他,也知道爲什麼他如此“坦誠”。因爲他現在已經徹底被軍統拋棄。
因爲竹木雅知道,他只能選擇依靠他。
林海將外套脫下,將它搭在木椅的靠背上。那時候,他看着黑色的西服外套躺在椅子上,他覺得它活了,它或許也承載着他的意志。
林海伸出手去觸碰它,像是在摸什麼稀世珍寶。在激昂熱烈的音樂聲裡,他察覺到自己比以往都要冷靜,他看到他的雙手搭在西服上,那瞬間,他覺得自己的手太空了。
他需要一枚戒指,或者一個手環,或者一副鐐銬。
林海最後將外套留在了辦公室,他穿着幾天前新買的皮鞋,讓那嶄新的鞋踩在雪地上。他聽見了風吹東西時發出的簌簌聲,後來那聲音變了調,像是猙獰的惡鬼在威脅人們一樣,呼呼地寒風僅僅是聽到,都讓人不寒而慄。
林海今年二十八歲,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也覺得自己身體裡有無窮的力氣與豐富而先進的思想。他能感覺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在他從日本領事館出來的時候,他能感到起碼有兩個人在跟蹤他。
林海沒有想甩掉他們,他這次從領事館出來,只是想買一份糖炒栗子。他想在冬天吃點熱乎的東西,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在他真正買到那一大袋栗子時,他便邁着步子沿着之前的足跡走了回去。他走在街上,風穿透他單薄的襯衫,林海感到很冷,可他想,他拿着一大袋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然後,他就覺得自己不冷了。
他說,他拿着一袋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
在那個午後,林海並沒有坐以待斃。他們營救陸曼的計劃,開始了。他和那個女人只有一面之緣,但他的確成爲了營救她的主要核心。
中共只集結了十個人,包括鄭霍在內。他們只是負責接應與掩護,真正要將陸曼從領事館帶出來的,是林海。
故此,林海不得不將糖炒栗子分出一半,來贈給竹木雅。他能看到竹木雅帶着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說,竹木先生,我知道怎樣找到中共的窩藏點。
竹木雅就笑了,他說,如果真的是那樣,你就不能活着走出領事館了。
而回應他的,是林海的上和宗白。林海將那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對竹木雅說,它的確是最好的武器。竹木雅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震驚,他嘴角的弧度都沒有絲毫變化。
他說,看樣子,你很不在意這把刀。
什麼?
它是沒開刃的,非常鈍。一開始,只是想讓你帶着它,裝裝樣子。
但最後,林海還是成功將陸曼帶了出去。因爲竹木雅對他們的計劃很清楚,他甚至準確地說出了那堆人現在藏匿的地方。
那天下午,竹木雅將林海帶來的栗子吃了個乾淨後,他便跟派人開着空車離開領事館,而他自己則和林海跪坐在隔間下棋。
林海在與他對弈時,想起了在劍道館的時候,竹木雅的行爲。
他覺得竹木雅就像是一隻貓,它在抓住獵物後會玩上一會兒再將它吃掉。而被它抓住的獵物,卻以爲得到了逃跑的機會。到頭來,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林海藉口說要方便,在得到竹木雅允許後,他從三樓翻窗,爬出了領事館。他叫了輛黃包車,讓車伕馬上帶他去華興東路的智匯書店,那裡有軍統的人。林海能在今天得到肅殺計劃與名單,完全在意料之外。這導致營救陸曼成了次要,而傳遞消息成了主要。
事情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他感到有什麼帶着破風聲襲來,他將身子縮下,讓黃包車擋了子彈。砰的聲響,那個穿着短衫的車伕一驚,忙勸林海下車。
林海拒絕了,他從兜裡掏出幾張鈔票,說,快點跑,跑得快,錢給你,跑得慢,咱們就一起交代在這兒。
有錢能使鬼推磨,林海看到車伕奮力狂奔着,他注意到他的青筋都凸了出來。林海讓他拐彎,拐進其他弄堂,於是他們七拐八拐,一路上是雞飛狗跳,終於是甩開了竹木雅的人。
他看到車伕跑得熱汗淋漓,一張臉漲紅,像是猴屁股一樣,就笑了,他說他這輩子都沒做過這麼刺激的黃包車。
林海從包裡掏出五張十塊的鈔票,他說,謝謝。但是那個車伕卻沒有回答他,他抓過那些錢,喘着粗氣,一副呼吸不過來的樣子。這讓林海不得不懷疑他下一秒就會累死在大街上。
後來林海重新叫了一輛黃包車,等他坐到匯智書店時,才發現那裡已經被竹木雅的直屬憲兵隊包圍。
他突然覺得自己現在是徹底的走投無路。他就像是一座孤島,和上海一樣,都是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