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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聖駕回宮。

那一日,一衆家人子正學着奉茶的規矩,過半都有明顯的心不在焉。畢竟目下回宮那人,是決定她們去留的人,也有可能是她們要終身依靠的人。

這樣的心思,不僅我不能因此斥責她們,連許司籍都選擇了視而不見。一屋子都各自走着神,卻安靜得如入無人之境。

這樣的安靜被宦官的一聲“永定帝姬到”打破時,我難免一怔。擡眼見永定帝姬乖乖地牽着乳母的手進來,不禁帶了笑。殿中的家人子都紛紛起身行禮。她們尚未得封,“家人子”秩九品之外,和皇家帝姬的身份天差地別,一時都行了稽首大禮,這倒弄得永定帝姬有些不適應,四下張望了一圈,最後將目光投向我,很是迷茫。

我笑向她招了招手:“永定來。”

她又展露了笑意,提裙向我跑來,在我面前一福朗聲道:“寧母妃大安!”

我忙拉着她坐下,吩咐婉然去備她愛喝的杏仁露,笑問她:“剛回宮不好好歇着,怎麼來毓秀宮了?”

“來找弟弟。”她歪着腦袋眨了眨眼,“寧母妃和母妃的話一樣,都要我好好歇着。”

“那你還亂跑。”我嗔怪道,“又不聽你母妃的話。”

“纔不是,是父皇說我想來就可以來,看看母妃和弟弟過得怎麼樣。”永定回答的聲音清脆嘹亮,好幾位家人子都忍不住掩嘴忍笑。

合着是他慫恿的,讓永定當着衆人的面這般說出來我自有些不自在。正好婉然取了杏仁露回來,適時地堵了永定的嘴,我便向婉然道:“喝完了帶她去妁華居見元沂去。”.

午膳前一刻,衆人正準備各自散去回房用膳,鄭褚卻穩步進了殿。殿中有曾隨母親入宮參過宮宴的錦都貴女,見了他連忙一福:“鄭大人。”

鄭褚便一壁應承着兩旁衆女,一壁繼續向裡走着,到我面前方一長揖:“寧貴姬娘娘安,陛下宣您去成舒殿。”

我頜了頜首,卻是看了看旁人,猶豫着問他:“那這裡……”

鄭褚笑答道:“一會兒宮正會來。”

我瞭然點頭,告訴婉然去帶元沂和永定來,一併去成舒殿。

毓秀宮已在後宮之外,離成舒殿算是遠的,可鄭褚既是步行而來,我也不好獨自乘步輦讓他在底下隨着。便道是春時舒適,隨意走走散心。

途中,我向鄭褚道:“其實大可請陛下來毓秀宮看看,縱未殿選,聖駕親自來也不是不合規矩。一衆家人子都等着呢。”

“陛下對這一屆的家人子不上心。”鄭褚擺了擺手,“娘娘知道都有什麼人在。”

三個方家的女兒,大理寺、鴻臚寺丞的女兒,還有六部各級官員的女兒。說是大選充實掖庭,實際上其間有多少權力紛爭,難怪他要心煩。

“陛下上不上心也終歸是要見的,縱使兩位太后和皇后娘娘能幫着挑一挑,他也總不能一直不發話不是?”我哂道。

鄭褚苦笑起來:“這話娘娘去勸陛下吧。尚儀局已將丹青呈上去了,我瞧着陛下還沒心思看呢。名冊倒是隨意翻了幾頁,也就擱下了。”他頓了一頓,問我,“娘娘和一干家人子共處了這麼多日,有什麼出挑的可向陛下引薦麼?”

我點點頭:“自是有的。大理寺丞的女兒陳氏、桓州巡撫的女兒蘇氏、還有越遼挑進來的民女沐氏都不錯。”我想了一想,終是未同他說芷寒的事。我對此尚有猶豫,總覺得她到底還是出宮嫁人的好,可她又那般堅持,似乎是聽不進勸了。這些日子我將宮中的種種險事,譬如夏庶人、和貴嬪、愉妃和瑤妃地事都同她說了,她每次都是沉默地聽着我說,沒有半句迴應,然後學禮儀規矩時仍是格外的認真,當真是不當選就不罷休的意思。

也不知宏晅翻看名冊時是否注意過她,又是怎樣的意思。

成舒殿裡無旁人,我行禮到一半便被他攔下了,他牽過我的手一笑:“辛苦。”

“哪及陛下祭祀辛苦?”我笑吟吟地對上他的眼睛。

兩個半月未見,在與他相識的十一年裡,也算長的了。

元沂伸着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擡頭望着他:“父皇……”

他把元沂抱起來,笑着問他說:“聽你母妃的話沒有?”

元沂極認真地點頭:“聽了!母妃和乳母的話都聽!”

宏晅對此答案很是滿意,又問他:“在毓秀宮有沒有搗亂?”

元沂連連搖頭:“沒有。”

永定在旁笑着道:“父皇,毓秀宮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啊……”

我不禁一笑,糾正她道:“你可不能叫姐姐,指不定哪一個日後就是你母妃。”

她倒是正好將話題扯到了家人子上,我遂向宏晅一頜首,淺笑道:“聽鄭大人說陛下還沒看那些丹青,再過十幾日就是殿選了,陛下總要看一看,各宮主位還要召合陛下意的先進來敘一敘呢。不如臣妾陪陛下一同瞧瞧?這些日子臣妾與她們共處着,也知道她們一些,可與陛下說說。”

宏晅雖不太樂意,到底還是點了頭,吩咐宦官去取丹青。

足足百餘卷丹青呈進來,宦官十幅十幅地打開仍需看一陣子。

宏晅耐着性子一幅幅看過去,我在旁解釋着,鮮有能讓他主動發問的。

終有一幅讓他停了腳。畫中的女子眉清目秀但並不算出衆,一襲專爲家人子備的天藍色交領襦裙束出了她的纖腰。宏晅的目光卻全不在那畫上,他瞧了瞧右下的那個名字,側頭問我:“晏芷寒?你妹妹?”

“是。”我點點頭,“沒想到她也在家人子之列,臣妾見時也大感意外。”

他一頜首,向持畫的宦官道:“收起來,呈長寧宮。”

我一愣:“呈長寧宮幹什麼?”

他邊是往前走着看下一幅畫邊是笑道:“還能幹什麼?請母后做主給你妹妹挑個如意郎君。”

我躊躇着不知如何將芷寒那些話說給他聽,半晌,他察覺到我的安靜了,回過身問我:“怎麼了?”

“芷寒她……”我矛盾再三,一嘆,才道出,“芷寒她想進宮。”

他有些意外,又問我:“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自是不想讓她進宮了。可又不知如何攔她,也不知是否該這樣攔她。我久在宮中,只覺得宮外無論如何都比宮中好;可她久在宮外又養父母皆亡,只想着能和我一起便比什麼都強。

我思忖了良久,終是低低道:“臣妾覺得……隨她的意吧。”

宏晅一點頭,瞭然道:“留下當女官吧,正好也少個尚儀。留兩年就嫁出去,也不耽誤她。”

“這……”我想了想,躊躇着委婉道,“她是想……留在宮裡陪着臣妾……”

宏晅的神情陰晴不定地變了又變,然後很不自然地又問了我一次:“那你的意思呢?”

“臣妾覺得……”我感到雙頰開始逐漸發熱了,和夫君在這裡討論是否要將妹妹納入宮中爲妾的事情,實在很是彆扭。

他無聲一嘆:“你既然不願意,就還是讓她嫁出去。若想時常團圓,讓她常進宮來見你也就是了,不一定要她入宮爲妃。”

“是。”我抿了抿脣,無奈道,“這些話臣妾都跟她講過,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那想法也不是不對。她是覺得,如此這般的家世,即便嫁出去了也難免被夫家看不起,彼時莫不說臣妾幫不上忙,陛下也是不便去管別家內事的。”

他長久地沉吟着拿不定主意,我一福身,悵然道:“若不然……陛下圓她這個心願好了。臣妾這個做姐姐的,這些年也沒怎麼照顧她,如今她提了這樣的要求,臣妾若再橫加阻攔,當真是說不過去了。”

更何況,即便芷寒不進宮,也終究還有別人要進宮的。旁人,多半指不準日後就是敵人,還不如本家的妹妹來得可信。

再則如她那般說,我也委實不放心她嫁入什麼世家了。

他凝睇着我,溫聲緩緩道:“既然她非要進宮,你也不反對,就選進來吧。賜個位份,朕拿她當妹妹看就是,你也就不必心裡不痛快。”

我知道這對芷寒不公平,也知道她那般地勤練禮數是爲了入宮後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我實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再去勸他拿她當尋常妾室看了。這份私心,我放不下,只得勸自己說芷寒親口說過她不在意,得寵與否於她無礙。

斂下羽睫,我朝他淺淺一福:“謝陛下。”

沉寂片刻,他忽然問我:“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妹妹?”

我點點頭:“是,還有小妹芷容,今年該是十三歲。”

他面色沉沉地挑了挑眉頭:“朕把話說在前頭,另一個可萬不許如此了。”

我窘然應了聲“諾”,低着頭向前走了兩步,要和他接着看別的丹青。他的手在我手上一扣,將我拽了回去,伸手便攬了我的腰:“朕一回來就讓朕看畫?朕連你還沒看清楚。”.

家人子殿選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七日,在此之前,各宮主位皆分別召過家人子入後宮小敘。我就住在毓秀宮,自是免去了這些事。

受邀的家人子多是名門貴女,芷寒也就省了事,除了莊聆召見過她一回以外,她也沒有旁的約可赴,閒暇時便在毓秀宮的妁華居里與我一同做些女紅或是讀書聊天打發時光.

我在殿選的前一日搬回了簌淵宮,離開毓秀宮前猶是叮囑了一衆家人子一番。她們當選與否我不關心,只希望別有人出了什麼大錯把命丟了。

剛在明玉殿中安頓下來,大長秋季靖澤便來了,躬身向我道:“皇后娘娘讓臣來知會一聲,讓娘娘今日早點歇息,昏定也不必去了,明日一道殿選去。”

殿選素來只有帝后與太后可去做主,若有協理六宮的宮嬪也可同去,比如琳孝妃;再不然,頂多是加上個長輩,如肅悅大長公主。可該是輪不着我一個貴姬說話的,季靖澤解釋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寧貴姬娘娘您同衆家人子處得久,知道的多些,去幫着拿拿主意,便當是……以尚儀的身份去的。”

這就說得通了。我瞭然向他一頜首:“本宮知道了,有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