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榮錦棠回來的時候, 就見付巧言正坐在院子裡等他。
倒也知道不能冷着自己, 她身上裹了厚厚的披風, 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
榮錦棠把手裡的暖爐扔給張德寶,過來拉她起身:“怎麼坐在院子裡?”
付巧言衝他笑笑, 攙着他的胳膊往屋裡走。
“今晚月色很美。”
榮錦棠也擡頭望了一眼天,確實星光璀璨,明月皎潔,他笑:“很有詩意了。”
付巧言搖了搖頭,屏退了宮人,親自過來幫他更衣。
往日裡榮錦棠都不叫她忙這事的,今天見她面色沉重,就乖乖站那裡沒動。
宸娘娘生起氣來, 還是有些兇的。
“今天升爲昭儀,怎麼反而不高興了?”榮錦棠問。
付巧言抿抿嘴脣, 心裡頭的滋味有些說不清。
她給他換下披風和外套,又取了一件屋裡穿的常服過來,仔細給他換上。
榮錦棠見她竟不說話了, 也覺得事情有些重,不由嚴肅道:“怎麼了?是不是有人不恭敬?你只管叫拖出去打便是了。”
付巧言嘆了口氣,等衣裳換完便讓他坐到椅子上, 她又想蹲下要給他換鞋。
榮錦棠皺起眉頭。
他拉她起身,叫她坐到自己身邊:“再不說,朕也要生氣了。”
榮錦棠捏着她的下巴,叫她看向自己。
付巧言見他真的沒有意識到任何事, 才小聲道:“我去伺候娘娘,不是爲了位份的。”
榮錦棠握着她的手一緊。
“陛下,其實我知道您想給我升位,要去撒祭種身份上總得過得去,可……這位份落到了給娘娘侍疾之後,我總覺得……”付巧言頓了頓。
“總覺得彷彿是爲了那個昭儀位份,我才那麼努力去巴結娘娘的。”
升位她高不高興?自然是很高興的,這段時間榮錦棠隔三差五的暗示,她其實是聽懂了的。
可給娘娘侍疾這件事是她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她不想叫他誤會自己。
榮錦棠這才鬆了眉頭,伸手在她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傻丫頭,沒人會那麼想你的。”
“但這些事你都做了,也加倍地孝順了娘娘,怎麼不能叫外人知道呢?詔書上那句‘至孝至誠’就是爲了讓滿朝文武知道你是個多麼孝順的好姑娘,這沒有什麼不好的。”
宮裡頭人人都忠義誠孝,這裡面有幾分真心,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付巧言其實有些鑽牛角尖。
在她的思維裡,她努力去做一件事,無論是孝順娘娘還是用心伺候他,都是她的本分,已經不需要再去額外地誇獎和表彰了。
因爲這樣的事被誇讚,彷彿她的用心就不純潔了,沾了名爲“勢利”的雜質。
榮錦棠心裡頭微嘆,以前他怎麼沒發現,自己的小姑娘竟是這樣的性格。
她爲了自己認爲對的事情努力去做,從來也不需要別人評判,也完全不是爲了做給別人看的。
這樣的性格,實在難能可貴。
可在宮裡頭要想走到最後,卻不能只憑自己良心活着。
榮錦棠把她摟進懷裡,道:“我和娘娘心裡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這樣足夠嗎?”
付巧言呆愣在那裡,那些阻礙在內心的枷鎖與迷霧都消散開去,只留下那顆熱意滿盈的心房。
“您真的會一直相信我?娘娘也是嗎?”
一直到現在,她才把心裡最忐忑的隱憂說了出來。
哪怕這已經是榮錦棠認爲最穩妥的升位方式了,可在付巧言眼中,卻彷彿飛在風箏上。一下子她便翱翔於天地間,只有一條細細的繩牽着她。
那條繩子握在他的手上。
她不怕在天上飛,卻怕他不知何時鬆開手。
當繩子斷了,她就再也回不來了。
榮錦棠拍了拍她僵硬的後背,苦笑着道:“傻姑娘,你這是不相信我啊。”
這話叫他說的有些苦澀。他們兩個人是這樣身份,付巧言對他能這樣坦誠相言已經非常難得。
他只覺得心裡頭一陣冷一陣熱,那些苦悶、煩躁一下子涌上心頭,他講不出來那是什麼滋味,只是很難受。
這一年來,他與她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相知,已經到了如今這樣相伴的地步。
可她仍然沒有對他全然放心,還是小心翼翼活在她的小世界裡,害怕着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一切。
榮錦棠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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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錦棠又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已經表現的足夠明白,也對她足夠坦誠,在這一瞬間他竟然有些失望。
爲什麼巧言不懂我的心呢?
我明明這麼愛護她了啊?
“你告訴我,你心裡最怕的是什麼?”榮錦棠看着她問。
他連嗓子都啞了,這句話說出來,連他都覺得聲音難聽。
付巧言緊緊咬着嘴脣,剛纔的那些忐忑和擔心都不見了,現在看着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心裡既苦又甜。
她不是不想全心全意相信他。
只是這宮裡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她與他身份天差地別,真的沒有辦法假裝什麼都看不見。
“我也不知道的。”付巧言呢喃道。
她依賴他、關心他、敬仰他甚至愛護他,每天心裡面都是他,在她這裡他已經成爲最重要的那個人。
可在他心裡呢?又會是誰呢?
付巧言真的不敢問。
她緊緊攥着他的衣袖,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
此時此刻,她都覺得自己矯情得面目可憎。
榮錦棠嘴裡都泛起苦味來。
他沉思很久,久到外面人影晃動,顯然是晚膳早就擺好,張德寶有些急了。
榮錦棠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道:“先用膳吧?用完膳我們晚上繼續說,好不好?”
付巧言擡起頭看他,小聲問:“晚上,不走了吧?”
“走去那裡?”榮錦棠竟覺得她傻得可愛,問她,“我一直都是回來這裡的。”
那個回字彷彿帶着千軍萬馬,一下子驅散了付巧言心裡的不安,她深吸口氣,道:“先用膳吧,都是妾不好,耽誤了陛下用膳。”
榮錦棠又皺起眉頭,他鄭重道:“以後在朕面前不用自稱妾了,你就是你,記得了嗎?”
付巧言終於扯開一抹笑來,叫榮錦棠心裡的石頭稍微輕了輕。
晚膳用得很安靜,哪怕今日有付巧言特別喜愛的松鼠桂魚,她也沒有多用,全程都很乖地晴書夾什麼吃什麼,沒再專挑甜口的菜用。
反而是榮錦棠看不下去,給她夾了兩塊桂花糯米藕,見她乖乖吃了才舒坦些。
用完膳,付巧言吩咐晴書備好茶點,就叫宮人們都退了出去。
榮錦棠難得沒心思處理摺子,陪着她去了茶室。
茶室裡專做了一扇圓窗,用的單片琉璃做格擋,遠遠就能看到庭院中婀娜多姿的晚梅。
月色打進窗棱,在兩個人臉上留下獨一無二的痕跡。
他們就坐在圓窗旁的矮踏上,面對着品茶。
這回用的是今年新下的柑芳草,嶺南一共就進貢了兩斤,除榮錦棠、太后和淑太貴妃那各三兩,就只付巧言這給分了二兩。
這茶有一股柑橘的清香味,回甘悠長,非常好喝。
在這香味裡,兩個人的表情都舒緩下來,沒剛纔那麼緊繃了。
有些事有些話,總需要攤開來講的。
他們都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眼前時機正好,確實需要暢談一番。
榮錦棠輕聲問她:“就問你這一回,你告訴我,到底怕什麼?”
付巧言低着頭沉默一會兒,才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講:“怕你以後嫌棄我,又找別的娘娘去。”
榮錦棠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他驚訝地問:“什麼?”
付巧言也覺得臉上火燒似的,但她現在最怕的也確實是這個。
宮裡頭的女人,就沒有不怕的。
他是大越最獨一無二的帝王,他想要什麼人,想做什麼事,沒有任何人能阻擋。
原來的她豁達從容,她也從來都沒仔細想過這事。她過她自己的,榮錦棠找她就去,不找就過她的小日子。
可經從八月至今,他們朝夕相處越來越融洽,她已經習慣跟他一起讀過每一日晨昏。他不停地用行動告訴她他有多好,多體貼,多仔細。
方方面面,經年累月,她真的很難再放下了。
如果有一天他頭也不回離她而去,她現在想來都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那個時候,日子還要如何過下去呢?她不知道。
“怕您將來有一天,不來我這景玉宮。”
梅花靜好,歲月無痕,今日裡的花團錦簇,可能明日就成了滿地凋零。
世事無常,人心易變,面對未來她第一回彷徨無措。
榮錦棠嘆了口氣。
付巧言小聲道:“我今日講些心裡話,陛下別生氣。”
“在跟陛下之前我同娘娘求過的,將來若您不喜歡我厭棄我,就請娘娘發發慈悲,還叫我回去伺候她。我那時候想,陪着娘娘,守着她過日子也是有些念想的。”
這是榮錦棠第一次聽講這事,心裡頭不由得一疼。
心頭彷彿沉甸甸墜着個大石頭,扯得他五臟六肺都要移位。
付巧言小心翼翼擡頭看他,見他似乎並沒有太過生氣,還是咬牙繼續道:“原來我也告訴自己,不要太往心裡去,您過您的,我過我的,總能過得很好。”
“有一段時間,也是成功了的。”
榮錦棠大概回憶了一下同她的過往,可能是去行宮之前吧?那會兒小姑娘清清淡淡的,同他最多的話題也只在娘娘身上,別的話題很少說。
她自己的事也大多是他問一句她答一句,從來不會主動講。
哪像現在呢?什麼都要跟他講,什麼都不瞞着他。
心裡頭那石頭似乎小了一些,扯得他沒那麼疼了。
她對自己上不上心,其實很輕易就能看出來,她也從來學不會僞裝。
付巧言有點扭捏:“從行宮回來,您一直就同我在一起,叫我……”
“叫我忍不住會多想。”
榮錦棠問她:“想什麼?”
付巧言偏過頭去瞧那棵晚梅,精緻美麗的臉在月光下散着瑩潤的光。
她輕聲道:“我想啊,要是一輩子都能這樣該多好。”
一輩子是個漫長而優美的詞,人人生來所求,都是一輩子平安喜樂。
榮錦棠只覺得喉嚨裡那回甘蜂擁而上,那些甜蜜的他平素最不愛品嚐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卻教他覺得渾身都舒坦了。
有一種莫名的,他原來從來沒有意識到過的感情漸漸浮出水面。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彷徨,不知道那是對的還是不對的。
他只是說:“確實也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Amanda的地雷~
八點十五見~
兩章糾結完,替女主說兩句,她現在也才十八,男主的連番行動她多少能看出來,會心慌和害怕是正常的。一旦她走得更高,將來摔下來得疼死,所以才忍不住問問。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