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幸引着宮人們將這驚鴻苑內外都做了仔細的佈置,掛了湘江色繡寶藍蝴蝶的簾幕,薰好了淡淡嫋嫋的蘇和香。
我也在宮人的服侍下落座菱花鏡。
夏至爲我綰髮。
原本是要綰凌虛髻的,她說這樣的髮型更爲符合我的氣質,瞧起來美輪美奐、似仙而又不覺過於冷淡難能可親。但我止住,我叫她挽了簡約的靈蛇髻。
我喜紅色,喜豔紅色長裙、發挽靈蛇髻。但這宮裡頭紅色又豈是能夠隨便着的?不過這靈蛇髻卻怎麼都可稱了我心如了我的意。
於是這一頭雲絲便先鬆鬆的散下來披在肩頭,夏至的手很巧,拈着紅牙小木梳徐徐的把這長髮梳理了順,即而逐層堆疊、留下一半披肩一半綰鬢,額前留出若許嫵然的流蘇,那發端則以一枚玳瑁質的梅花頭輕簪將這髮絲收束起來、又於髻前一側搭一根銀色的流蘇長穗,耳墜珍珠垂飾。
我的皮膚本就生得嬌嫩,此刻薄施些胭脂,便白裡透紅、發散出溶溶的光亮。夏至想是推察到我不喜繁冗,便沒有爲我過多的堆疊那些個爛俗的金玉飾物,只取一條紅瓔珞爲我於長頸處仔細的戴好。
這樣一打扮,雖然簡約卻其實不失精緻。她溫柔的將我的頭擺了端正,我便凝了眸子於鏡中窺看此時的自己,這般的靈秀乖憨、眸點秋水,入目便覺是對心的。
“真個是撩人勾魄、膚如雪鑄!”一旁那好動些的春分語聲盈盈。
我引脣一笑。
正巧過來上茶的冉幸給聽了到,她將茶盞放於几上後便對夏至微肅了臉孔:“小丫頭可別亂說!縱是咱們家才人確實美麗絕代,這‘撩人勾魄’一詞又豈是說得的?”聲音不覺的過分嚴厲,但此刻多少也是不近人情的吧!
這貼身的宮娥在小宮人面前一向都頗有威望,春分嘟了嘟,不再說話。夏至方纔本是想附和春分的,此刻也垂首微微,緘默了聲息詞言。
我心中知道冉幸的謹慎,方纔春分那話兒說的倒也是造次了。“撩”字、“勾”字云云,如何能是這後宮裡頭出現的字眼?平素裡頭避諱還來不及呢!
我便沒有接話,心道着能叫這些個婢子們心中有些譜也是好的,不由對冉幸愈生了幾分貼心之感。
不多時便妝扮了好,夏至扶着我起來,進了內裡的更衣小間,與春分一併服侍我着了正統些的宮妃裙裝。
淡紅色曳地雙層水紗裙,裙袂墜一圈白珍珠做襯,水蛇纖腰纏了彩穗長絲絛並玫瑰色比翼鴛佩的帶子,肩頭外罩一層淺硃砂淡流蘇短披,蓮足登了金縷碎玉鞋。
這可當真是一眼瞧去丰姿綽約,世間禮態少卻、添得蓬萊仙子之麗質了!這麼堪堪的行幾步,便覺紗裙如風、流蘇晃曳,又兼之這一席殷殷的嫩紅色最先漲滿了眼簾,這樣的顏色輔配着這樣一段摒除塵寰的氣韻,倒似若了冬寒之際大雪漫天裡紅梅的好風骨。
這通體的氣韻與衣袂、淡梅薰香堆疊出的感觀,雖是以清麗簡約、摒棄繁冗浮華爲目的,可其實委實精細華貴、飾物不俗。我又是被皇上欽封的才人,是這康順後宮裡的第一位妃妾,最初已是先聲奪人,本擔心這樣的打扮未免被人說爲“貴不配位”;但轉念一想,在這極看重母家地位的時局,以我這樣的出身,即便我當下只是一個才人位,但用這些個珠玉貴物也不能說是爲過吧?便壓了心緒沒做多想。
這麼一天的忙碌,時間很快便過去,此刻眼看着就已日泊西山。
這時乾元殿那邊兒來了人,竟是皇上派人爲我送來了獲封的禮物!
這當真又是莫大的榮寵了,一苑的人都是喜不自禁、情難抑制,似乎比我這個正主兒都還歡喜。我心知道,他們定是認爲自己跟對了主子,此後可享優厚待遇、福澤生活了。
那散發冉冉檀香的楠木盒打開後,陳列其中的賀禮是一支銀簪。那是最普通甚至做工不算精細的一根簪子,打磨出光滑的簪面,刻幾條纏枝藤紋理……
我目波一動,正是當日與皇上在長街偶遇時、扮作
男裝的我跟他搶奪的那一支。
皇上當真是很有心的!我抿了抿脣。餘光瞥見身畔的宮人大抵都在好奇皇上會給我什麼禮物,但這份禮物比之宮裡的東西委實不算是罕物、甚至連臺面都上不得。能解皇上用心的人只有我一個,我恐她們不解其意而掃了興致,便沒叫她們看,徑自闔住了箱子。
“旈才人。”
這時,承了賀禮的公公忽又笑吟吟對我傳話:“您且準備準備,陛下今兒晚上……可是發話要您侍寢呢!”他目光諂媚。
我纖心一動,心道自己並不曾呈了綠頭牌上去啊?不過又一想,皇上要召哪個女人侍寢,又哪裡會按什麼規矩辦事!
聞了這話,我顧盼打量了眼身邊的人,見她們雖然歡喜,卻沒有過於激動。想來她們認爲皇上今兒晚上過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畢竟後宮時今只有我這一位宮妃,皇上不叫我侍寢,又還能有誰?
但我早已打定主意,在秀女正式遴選以前這陣子,絕對不侍寢。
師父那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提點的對我心思,是絲毫都不差的!我已經比其餘秀女先行一步,身受皇恩過了頭就容易樂極生悲,我不想自己尚未一展志向便已因風頭太盛而招人厭棄、落個草芥一般隨風而散悲不勝悲的悽惶下場!
我斂斂眸子笑了一笑,慢條斯理道:“陛下深恩如此厚重,真令我心甚感念,惶惶然不知如何自處了!”於此一頓,展顏看定着公公,口吻刻意的沉澱下來,“但不巧的,我今兒這身子不大舒服,只怕是沒法服侍皇上了……說來也是本才人自個不爭氣。”於此幽幽的一嘆,做了莫可奈何狀。
可以感知到周遭這氛圍錚然便一抑,但轉眸間瞧見冉幸對我投了個會意的目光。我定了心。
這公公也是個見慣了世面的,想是知道我的用意,他聽我如此說後並未表露出詫異的情緒,默了少許,重又把笑綻了一綻:“行,奴才會替才人您把這話兒轉告皇上。”
我眼瞼柔垂:“有勞公公了。”又叫冉幸打賞了他一把金瓜子,將他送了走……
即便我已經這樣委婉的推脫了侍寢,但又如何推脫的過?天色完全暗下來後,視野被千紗宮燈掩映出溶溶曖昧的情景,沒想到皇上還是在這個時候過來了,且來的很突兀,並未遣人去通傳,就這樣堪堪的行進來。
我正倚着小几、凝了眸子去睥那屏風上繪着的彩墨牡丹花,這麼一擡眸便瞧見了他的身影。
康順帝李擎宇,十九的年華,天家的威儀與翩然的氣韻,當真是氣宇軒昂、見之總能甫就叫人振奮的……
我一激靈,忙起身去迎他。
他卻已先我一步行過來止了我的禮。
那一雙桃花目果然不該生在男人身上!若是女兒則委實風流憐惜,可長在男人身上則就多了許多蠱惑,叫人瞧着總也神志恍惚、莫名心.潮躥動了……
我忙錯開了軟眸,推想他在知道我“身體不適”後還是過來,顯然是不信我的,不知他此刻是懷着什麼心思。我便覺的心中忐忑如鹿撞,這一雙眼睛不敢看他,又不知道該落向什麼地方去:“真不巧,妾身,妾身這幾日來了月事,所以……”
“無妨。”皇上打斷我,他沒有介意我這有點兒吞吐的話,即而握了我的手,“陪朕看看月亮吧!”
我的柔荑就這麼被他自然而然的握住,這一收束間叫我心緒恍恍然一晃動。我收了目光回來,對他輕輕點點頭。
這時皇上的目光很隨意的一掃,落在了桌上的錦盒裡。
他眉宇輕動了下,即而擡手過去將盒子打開,赫然瞧見了他送來的銀簪就躺在裡邊兒:“呵。”似乎這樣的發現勾起了他若許玩味,他甫看向我,“爲什麼不戴?當日,你不是很喜歡麼?偏要跟朕那樣激烈的搶。”
皇上在說話的時候,這一雙桃花目又眯了起來,加之暗夜裡的天光與燭影揉碎了撲進眼底,冶冶的爲這個人又添一痕妖冶之態。
我心跳一緊,心道着果然是個記仇記恨
的人!都多久了,怎麼還對我曾與他爭搶簪子一事這樣的念念不忘?真個也不嫌累的!
我情緒一下子又上來,真想好好兒的問問他一個大男人如何總抓着這件舊事不放,每每提及、是要我做如何感想?但我到底沒敢,張了張口遲疑了許久後,重新垂垂眸子,聲音輕軟:“天晚了。”
“戴上朕看看?”他擡手去取那簪子,但華袖在半空裡頓了一下,又收回來,復對我一笑道,“算了,等哪日你想戴了再戴給朕看吧!”
我再一次下意識點頭,瞧着他這變幻很快的神色,一時起了心慌。
皇上重又牽着我的手往窗前慢行,他似乎心情不錯,聲音溫溫的很是健談:“怎麼樣,這份禮物你可還喜歡?”家常話的調子,平平淡淡,聽來卻很溫馨。
我的膽子也就漸漸大起來,忽然覺的這個情緒變化不定的小惡魔也有着可親的一面。我抿脣微微,偏了偏目光後囁嚅:“本就該是妾身的,不過是皇上得着機變搶了去。”
“哦?”他停步,側目看定我。
我正巧在這個時候也一揚首,兩道目色就撞在了一起,心裡忽生漣漪:“若不是那一場惱人的太陽雨,這簪子又豈能被陛下給……”
“哎!”皇上打斷我,目光驀地閃過一絲狡黠,他即而擺出了故作的嚴肅,對我打趣道,“指摘風雨雷電都是不敬,太上感應可不是虛的。”尾音一落定,又看着我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我眨眨眼睛,一時分不出他是真心的還是在開玩笑。
這時額心沒徵兆的一柔,我心口猛地躍動!很快反應過來,可皇上已將他落在我額心的脣畔移開了去。
我真個覺的又羞又惱又莫衷一是了!
興許這麼副困窘的模樣逗趣了他,他看着我,忽而就哈哈朗聲笑了起來。
這笑聲愈發叫我無地自處,想怒想嗔又礙着他的天家身份而到底不能。
他漸漸收笑,可脣畔的弧度並着眸中的溫色皆未斂去,聲音也摻着未退的笑語:“朕可算是瞧了出來,原來女扮男裝的紅顏,其實是個外強中乾的紙老虎!”旋又很快湊到我耳畔,捉着我的耳垂嗅了一口,聲音低低道,“就算這隻紙老虎是個母的,卻又還有什麼可怕?”
“你!”我終於無法忍耐,這碎玉的牙齒霍地咬得“咯咯”作響。
而他似乎早就防我這麼一出,很快將身推開幾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瞧……”星目對着窗邊一看,重又顧向我,“這大好的月色若無人賞,豈不都要辜負了?走,咱們賞月去!”
我心念一動,並未急着過去:“風雨雷電當需敬重,日月星辰又豈能隨便以玩味態度觀賞?”就此立在當地裡,睥了眸色幽幽的道。
皇上愣了一愣。
我瞧着他這麼副難見吃癟的模樣,心中頓生一種報復的快感,惱不得擡袖掩了菱脣“哧”聲一笑!
他在這時驀地反應過來,面上驀然佯作了慍氣的擡手狠狠指指我,又甚是誇張的把袖子挽起來,邁開大步向我這邊走過來。
我最先沒被他唬住,但瞧着他漸漸走近,還是心裡一動,下意識往後退開。
皇上突然加快了步子,面上嚴肅的模樣也錚然斂住,換作了狡黠一笑,奔身過來追着我撓我的癢癢!
我登地打了個激靈,忙避開他,靈靈的跑了開。
他在我身後一下將我捉住,探指招呼着我的臂彎作弄的我“咯咯笑起來”。
我幾次掙脫,又幾次被他捉到。我們彼此沉溺於這一場孩童常做的無聊遊戲,漸漸累了便隨意不拘的躺於榻上、倚在一起徑自平復着緊密的喘息。
這一晚上也就這麼過了,不知是何時合衣睡去的。
次日醒來,已不見了皇上身影。
我不自覺的憶起昨晚與他之間那一幕幕幼稚的遊戲,縱然幼稚,但也有着許多歡聲趣意。脣畔不由徐徐的勾起來,須臾後喚了宮人進來伺候着梳洗,神思晃盪,亦覺耽於回憶、自生玩味之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