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一簾幽夢,憑欄唸了誰;一夕霜風,雪雨遣了誰
四月的時候,按慣例西遼國舉行祭天儀式,平順年景則是以拜謝神明護佑去年風調雨順,若是災患年景則向神明懺悔己身所犯諸多孽業。同時,也都爲明年做了打算,祈福明年可以家園安定、喜樂平安。
這是西遼國一向看重的大事情,在祭天之後,皇帝會按慣例巡幸民間、接受萬民的瞻仰與膜拜。屆時將會是整個西遼的盛世,場面之熱烈磅礴、氣象之盛大萬千,是不能用言語全盤道出的。
興許是欲撫慰我對蕭華凝晉嬪位的心情,皇上破天荒的帶裡我這個妃子同去。太后並未橫行阻止,居然也順着皇上的心意,就此是準了。
我跟着皇上一路去行宮別苑祭天現場,但因我身爲女兒,到底沒能有幸親自參與其列,只在後院等待。
待那氣象宏大的祭天儀式完備之後,皇上來了後院尋我,稍歇一陣,便是民間對百姓的巡幸,是由我與他同乘一駕御輦,一路緩緩徐行的。
這四月裡的氣候已是十分的好,暖陽薰醉、涼風尚存,不太熱也並不冷寒,最是人間四月天,道不盡的心情快慰、神緒開闊。
這一路將車慢行,一路耳聞目染着百姓的膜拜,西遼的子民很是信賴他們年輕英俊的皇帝,對這皇帝的種種都早已傳爲了美談,大街之上人流緊密、人們全都競相一睹這位少年天子天資卓絕的風采。
我無疑是今年巡行之列中一道亮色,這雕龍棲鳳的御用花車所經之處,依稀能夠聽到有人絮語細碎。大抵都是在稱讚這位妃嬪的美麗與高貴,還有不少對我豔羨的,更有對此微詞徐徐、心表擔憂、怕我做了周幽褒姒之流的……
這些話兒既然能入了我的耳朵,身旁的皇上想必也是聽到了。但他面上始終都是那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徐徐擺手、儀態有度,對這諸多出發點不同、心意也不同的話句無論好壞,全都充耳不聞。
我便也就安了心。
只是突然後覺,我與皇上不僅同行,且是並排而坐、共乘一車,這便也難怪百姓會因爲談資、議論喋喋了!
能與皇上比肩而坐的,似乎只有當朝的皇后……而時今這西遼康順一朝的後宮鳳位正懸空着,此刻我又已蒙得這般隆寵,這在旁人看來當真是過分的寵愛了!那位未來的準皇后尚未進宮,風頭陣仗等便已經被我奪去一半;更有甚者,在旁人看來,她日後的地位都變得深可擔憂……
我斂眸定心,心道着樹大招風,早先我便爲此而吃盡了苦頭!眼下應當常念世事無常之理,斷然不可放逸!往後行事,我還是收斂些、注意些的好……
正這樣思量,一個走神間忽然覺的面前一陣急風!我心甫驚……這是一道劍氣繚亂了周遭空氣、斬斷了安然氛圍。
跟着就聽這人流一陣嘶喊掃動,我茫然擡眸,但見半路突然殺出一蒙面刺客!
這劍氣正是自這黑衣刺客那裡發出,他身形敏捷、身手極快,因出現的突兀,竟令這整個巡幸的隊列都沒能馬上反應過來!待衆人稍一回神時,這刺客早已躍身半空、握緊了手中爍泛粼光的青鋒劍,衝着御輦裡的皇上襲來了!
這一瞬我心動了一下,也誠然不知道這出發點是什麼,只是憑着只覺覺的不能叫身邊這個人受苦受傷害,我沒有多想,下意識把身子一側就衝
過去擋在了皇上面前!
這劍氣衝着我的面門直抵抵的襲來,肌膚頓冷、倍感凝寒,在距離眼見拉近時那刺客又手腕一轉、飛快的變了方向照着胸口便襲擊了來。
這一切都來的飛快,快到根本就不能叫人有過多的反應!我目光一恍,此刻那刀鋒已經逼近,甚至能聽到一陣利刃劃破空氣而作弄出的蕭音!這刺客沒有猶豫,握緊了劍柄把這一劍直直的刺入了我的胸口!
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抵擋或者捨身皆是全憑着周身的本能。胸口皮膚沒入金屬的同時,這血肉撕裂的劇痛頓叫我失去了意識,我眼前一黑,但就在這意識抽離、昏迷前夕,驀然看到這刺客那一雙熟稔十分的眼睛……
我頓然一驚,之後便昏迷了去、跌入無底深淵一般不得迴轉的黑暗。
“琳琅——”最後的最後,已然陷入黑暗、不變顏色的死陰之地時,就在這微薄的意識即將沉沉睡去的最後一刻,耳畔繚繞的,是皇上那歇斯底里的一聲變了調的呼喚……
自那爲皇上擋了當口襲來的一劍之後,我便沒了意識。我似乎昏迷的很是深沉,連混沌的夢境、繚亂的幻覺都沒有起。這委實是幸運的。
當我徐徐然甦醒過來時,睜開眼睛便被激烈的陽光給刺灼了雙眸!我忙重把這眼睛閉上,一瞬似乎還是窺到了皇上的面目。
果然這面額就被人落了一個溫溫的吻。我心一動,知道是皇上無疑的。
“可算是醒了!”是皇上的聲音,這聲音帶着濃重的疲憊和焦慮,很是虛弱,可以感知到他的百感交集,“來,別怕,慢慢的把眼睛睜開,我們再試一次。”他小心翼翼的引導着我,一字一句很是溫柔。
我便聽話的重新睜開眼睛,這時腕處一熱,被他握住了柔荑:“朕在。”他低聲又道。
這無疑又叫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忽覺好笑,要知道我上官琳琅不是一個柔弱的人,但皇上對我屢次呵護備至,倒顯得我很是嬌矜了!我心裡覺的,予其說他是怕我擔心什麼,倒不如說是他自己擔着心怕我有閃失。
這時徐徐的睜開眼睛,看清了自己已經回到了錦鑾的驚鴻苑,也看清了守在榻前不知已多久的皇上。
皇上的面龐一下子消瘦了很多,面上的棱角就愈發的分明起來,這樣瞧着只覺心疼。
他雙目紅腫、眼眶青黑、面色菜黃,但一見我睜開眼睛,就這一瞬,他登然像個孩子一般的笑了!
勾起的脣角似乎能開出花,這笑容映着室內的浮光落在心裡很是美好,充斥着一種單純與真摯,任誰看了都很動容。
我這心口恍如被溫泉水涓涓的貼着吻過去。動容頗深,一時反倒無言,只是深情感動的望着他,抿脣對他徐徐的綻了一笑。
“感覺可好些?傷口可還疼的緊麼?”這時皇上把身子向我伏過來,啓口開言,一連串的噓寒問暖。
他不問還好,但這麼一問,登時叫我察覺到胸口那一劍襲來時清冽的疼痛!眉目一動:“嘶——”我沒禁住就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皇上十分緊張我,突然握住了我的手鼓勵一般。
我察覺自己方纔的失態,轉目看着他,想開口對他寬慰,但對上他沉澱的目光時,他突然趕在我之前深沉的看着我、啓口發誓:“朕此生此世絕不負心!”語氣沉澱,音聲有如磐石一轍的堅定
不能移!
我心中自然是動容的,張了張口想言語,但這時甫地想到昏迷前一眼過去、最後看到的刺客那一雙眼睛……我整個人便像凍住般變得僵硬,心中隱痛!
“愛妃?”皇上興許是覺的我疼痛難忍,不無擔心的急急喚我。
我回神,蹙眉輕聲問的很急:“陛下,刺客抓到了麼?”
皇上方斂目:“沒有。”他低首,旋即又擡目,“但在現場發現了蕭府的令牌!”聲音一壓。
我心一躍。
皇上繼續,這聲音裡帶着明顯的憤懣:“原來竟是珍嬪的父親派人所爲!”這句話承載了彌深的情緒。
我斂目徐徐,竟說不出一句可寬其心的話來,只是安靜的緘默了這言語。
我知道,不是蕭家所爲……不爲其它,因爲就在我昏迷之前突然看到的刺客那雙眼睛,我無論如何都認得!那是師父的眼睛。
周遭空氣安靜的使人心慌不安,我因洞悉了這又是姜淮一場悉心籌謀的局,有意啓口淡化皇上可能的懷疑,順着皇上的話把問題走向往蕭家上引:“真是意想不到、豈有此理的逆事了!”我插科打諢,頓了一下,蹙眉繼續,“那,是因皇上近來冷落了蕭家的女兒,所以他們……”
“不。”皇上打斷,聲音隱隱的充斥了肅穆的味道。他把身子站起來,轉首於一側,且言且思量,“朕於朝堂上罷免了蕭家家主手下人的官爵,那原本是因時所需,豈料這蕭家竟是個如此沉不住氣的,行了此等極端之事!”
……
後面皇上又說了許多話,皆是關於此事的。但我沒聽清,因爲我已沒了心思去聽,正因我知道真相故而我心緒莫名。我便把身子向一側偏偏,做出疲憊的模樣來。
皇上見狀,果然轉了話鋒不多言那朝堂之事:“愛妃。”他從後腰抱住我,將面頰貼着我的面頰熱切懇摯的喚我,聲音壓低,仄仄的,聽得出是在下定某種不可逆的決心,“朕在此時此地發誓,此生必將誠待你上官琳琅。”他一停頓,後邊兒這話語氣柔軟下來,改爲了偏曖昧的深情調子,“朕將此身的生或者死,就全由愛妃一人評定了!”
這合該是動容無比的時刻,況且還是一位卓絕的天子,對他後宮中諸多后妃中的一人,這便誠又是難得中的難得了!
我不是不感動,但我因有心事,故而我分不出心來感動。
這件事情此刻已是真相昭著,顯然師父是拿捏着這個最恰到好處的時機,假扮成刺客行刺皇上,又嫁禍給珍嬪母家、蕭氏一族啊!
師父如此,爲的就是給我機會要我替皇上去“死”一次。只有這樣,皇上纔會真心感激我,發心只對我一人好!
而在同時,也順便剷除了珍嬪這個勁敵……
但這樣真的好麼?珍嬪在一日,太后便放心一日。而若這後宮當真只剩了我一個嬪位,太后擔心的事情便算是發生了,那麼我的處境難道不是風口浪尖?
且,姜淮在這樣行謀的時候,他有沒有片刻真正的考慮到我?他那把閃爍寒光的青鋒劍決絕刺入我胸口的時候,又有沒有過絲毫的憐惜和心疼……
我知道,師父這樣做是有他的考慮。而他的考慮,我無權干涉,我要做的只是順着他的意思行步做事,僅此而已!
那麼,我是什麼?我到底又是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