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周媛獨自一人呆在房內,正提筆練字,一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1剛寫到“樓”字,房門就被人從外推開,她也不擡頭去看,只繼續穩穩的寫,耳中聽得進來之人嘮叨:“眼看都要三月了,天還這般冷,怎麼還比不上……”
春杏忽然停住不說了,周媛沒尋思過來,擡頭看了她一眼,問:“比不上什麼?”
“比不上京師啊,”春杏機智的改了話頭,“便是在京師,這個時節也沒有這般冷呢!”她搓了搓凍僵的手,嘆氣,“聽前院於大娘說,等過些日子天暖了,還有連陰雨,常常一下起來就是十餘天,到了盛夏又酷熱難當,真不知他們這些人是怎麼捱下來的。”
周媛垂頭認真寫字,有些心不在焉的答:“人家都能捱,咱們自然也能。”
春杏看了她兩眼,走過去幫她研墨,柔聲說道:“我們這些人自然無妨,可你這半年來,時不常的就要小病一回,人都瘦的沒什麼肉了,我實在擔心。”
“那是因爲路上辛苦,到了信寧的時候又有些水土不服,這兩個月我不是好多了麼?”周媛一邊慢悠悠的答話,一邊終於把剩下的幾個字寫完。
春杏幫着她把寫好的字放到一邊去晾着,又看她繼續往下寫:“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忍不住問:“你日日都寫這幾句話,是有什麼含義麼?”
周媛等寫完了這一句,才直起腰答:“這是人生的三重境界,求索,苦思,頓悟。我多寫一寫,看自己能不能頓悟。”說完又繼續寫最後一句“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寫完了自己站起身仔細看看,還算滿意,忽然想起來問,“什麼時辰了?怎麼周祿和二喜還沒回來?”
春杏往外面看了兩眼,也有些疑惑:“是呢,早該回來了呀,是不是風太大,路上不好走啊。”其實她剛纔已經出去張望了一回了,卻並沒看見回來的人影。
周媛讓春杏看着字,自己去洗了手,下樓去茅房方便了一回,順便走到院門處往外張望。前院的於大娘正在屋後餵雞,遠遠看見她就打招呼:“二孃怎麼不怕冷出來了?”
當日從彭澤過江以後,他們一路走鄂州、過荊州,最後到了黔州地面。彼時已到冬日,天漸漸冷了,他們一行累極,在信寧投宿的時候,周媛還又感了風寒,最後衆人一商量,決定不走了,就留在這裡。
這次周媛吸取了教訓,沒有在城內居住,而是去了距縣城幾十裡遠的小河鎮,找了一個人口最少的村子葉家灣住了下來。
葉家灣因背靠高山,耕地稀少,所以村民也不多。此地民風淳樸,對於外來的客人十分熱情,聽說周家尋親不着無處落腳,很熱心的讓他們留了下來,還幫着收拾了一處破敗無人居住的木樓讓他們住。
這次他們重新調整了身份,周鬆依舊是父親,春杏扮成大女兒,周媛排了第二,周祿依舊是長子,二喜則改口叫周鬆師父。也因此,前院於大娘才管周媛叫二孃。
“哥哥們出去半日了,一直沒回來,我出來瞧瞧。”周媛笑着答道。
於大娘也跟着伸脖子望了一眼,說道:“許是路上不好走,或是買的東西多了,行得慢。”
周媛點頭,還沒等回話,遠遠看見周鬆自前面路上回來,就先叫了一聲:“阿爹。”
周鬆應了一聲,於大娘也跟周鬆打了個招呼,然後就轉身回去自己家了。周鬆進了院門,低聲跟周媛說:“有大消息。”
周媛四處看了一眼,跟周鬆快步回了木樓,她回身關上房門,問:“出了什麼事?”
“河北道起了民亂,平盧節度使張勇召集義軍、傳檄天下,要討伐韓廣平父子。”周鬆語速極快,“聽說柳州那邊也生了暴/亂,不過嶺南節度使宋俊反應奇快,已經以雷霆之勢壓了下來。另外,”他短暫停頓了一下,看着周媛繼續說,“京中朝雲公主‘病逝’,已於正月發喪。”
周媛被這一個又一個爆炸性消息炸的愣了半天,等聽清最後一個消息時,忍不住拍掌而笑:“好,終於病逝了,他們父子怎麼就能等了這麼久?”
周鬆卻沒有周媛的高興勁,有些擔憂的說道:“如此一來,你再想恢復身份就……”
周媛毫不在意,“我巴不得再沒人能挖出我的身份,咱們隱姓埋名,安安生生過完這輩子!”她開始盤算,“韓肅在幽州胡來,果然引起了民憤,這下子他們更沒安生日子過了。岑向貴一家落了這麼個下場,其餘封疆大吏還不人人自危?張勇敢在這時站出來,一定是早有籌謀,看來是要亂起來了。不過反正北面再亂也礙不着咱們,正好咱們安心給春杏姐姐和二喜操辦婚事。”
正月裡他們得到消息,韓肅終於攻克幽州城,岑向貴父子戰死,一家老小焚了宅子。韓肅本是慘勝,心裡窩着一股火,卻沒處撒氣,乾脆縱容手下劫掠了城中富商百姓。消息傳出來,一時全國上下物議沸騰。
當時周媛就說,韓廣平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果不其然,這纔多久呢,就有人公然要討伐他們父子了。
“唉,也罷。我剛去見了保長,請他幫着選個日子,他說看了黃曆再告訴我。”周鬆四處看了一眼,“二喜和周祿還沒回來?”
周媛點頭:“我也奇怪呢,去了大半日了。”
這大半年二喜一直跟着他們,無論是趕路途中,還是安頓下來以後,始終勤勉老實、任勞任怨。漸漸的他們四人都將二喜徹底當做了自己人,本來周媛也沒有多想,只當多了一個親人。
年後他們收拾竹樓,鄰人都來幫忙,看見二喜如此能幹,就有人笑着打趣周鬆,說這麼能幹的徒弟,怎不招了做女婿。當時周鬆只一笑而過,過後卻又尋周媛商量,說春杏也不小了,另尋知根知底的男人不容易,二喜如此可靠,真不如就成全了他們二人。
周媛愣了好半天,怎麼也沒覺得這倆人會是一對。她還是希望春杏能找一個情投意合而非只是條件適合的男人,所以私下裡去詢問了春杏,沒想到春杏竟含羞低頭不答,她多番追問之下,才知春杏確實是願意的。
周鬆再去問二喜,那個傻小子更是喜出望外,想都不敢想,於是這門親事就這麼順利的說定了。今日周祿和二喜出門趕集,本就是爲了去張羅春杏他們二人成親所需的物品,不想去了大半日,竟到現在還不曾回來。
周媛看時候不早,跟春杏先去做飯,一直到做好飯,天都快黑了,周祿跟二喜才匆匆趕着驢車回到家。
“怎麼去了這麼久?路上遇到事了?”周媛有些不安的問。
嗖嗖的冷風裡,周祿額頭上居然還帶着汗,他有些氣喘,匆匆答了一句:“沒什麼事,就是風颳倒了樹,將路堵了,不好走。”答完匆忙把驢車趕進了院內,跟二喜去卸東西。
周媛雖然有些狐疑,但也不急着問,先去跟春杏放好碗筷,又把菜盛出來放好,見他們還不進來,就又出門去叫。她從木樓裡出來,眼見二喜一個人在卸貨,周祿卻低聲在跟周鬆說着什麼,她正想走過去聽聽,周鬆忽然提高聲調,極驚訝的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周祿示意他低聲,往木樓方向看時,卻恰巧看見了周媛,忙悄悄推了周鬆一把。
周鬆回頭看見周媛,臉上神色變幻,最終還是嚥下了到嘴邊的話,跟周祿和二喜一起把東西卸完,才進屋吃飯。
一餐飯好幾個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只有春杏不明真相,挨個給他們盛湯,讓他們都去去寒氣。
吃完飯,二喜很麻溜的收拾碗筷去了廚房。周媛看看周鬆再看看周祿,問:“出什麼事了?”
周祿不答話,悄悄看着周鬆。
周媛剛從吃飯時就一直不動聲色的打量周祿和二喜,發現他們倆都躲着她的目光,身上衣裳也有些髒污的痕跡,本以爲是遇上什麼人打架了,可這兩人臉上又沒有傷口淤青,她實在想不明白,就也望着周鬆。
周鬆站起身走到門邊,把門開了一條縫,往外望了望,然後回身低聲說道:“他們今日回來的時候,因爲路上堵了不好走,就另走了小路。在路過甘溪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受傷昏迷的人。”
“你們管閒事了?”周媛轉頭看着周祿,又走近去瞧他的衣裳,這才發現那污跡竟是血污。
周祿點點頭,他看了一眼周鬆,見周鬆示意他說出來,就低頭後退了一步,說:“那個人是咱們認識的,不能不救。”
周媛非常意外:“這裡哪會有咱們認識的人?你別是認錯了吧?那人現在在哪?”
周祿悄悄吞了吞口水,聲音更低了,“那人就是,就是,謝三公子。”這個名字至少有半年不曾提起,周祿早已把他當成禁忌,沒成想今日倒要當着公主的面說出來。
“誰?”周媛恍惚間以爲自己聽錯了,她提高音量,瞪着周祿,“你說是誰?”
周祿飛快的看了一眼她的面色,索性都說了出來:“就是謝三公子。今日經過溪邊的時候,本想讓驢飲水,我們也歇一歇,不巧就看見有一人倒臥在溪邊。現在天涼,我們怕出人命,就過去看了看,走到近前才發現竟是謝三公子。他身上有刀傷,還跌斷了腿,我們倆就把他擡上驢車拉回了葉家灣,又怕給人瞧見,就先把他送到了後山那邊的破屋子。”
周媛用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個事實,她把紛亂的情緒拋開,先問:“溪邊沒人看見你們吧?他身上有傷,你們止血了麼?沒留下血跡讓人追過來吧?他是腿骨斷了?你們擡他之前,有沒有先拿夾板固定?”
“溪邊沒人。這次恰好在鎮上抓了些常用藥,我跟二喜先給謝三公子止了血,也包紮好了,並沒留下血跡。腿骨也用竹板紮緊了,只是我們不敢擅自做主,並沒去請大夫。”周祿小心答道。
周媛鬆了口氣,她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好半晌才停下來,咬牙說道:“阿爹去請葉老爹吧。”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破屋那裡不行,四處漏風,不適宜養傷,還是接回家裡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注:1這三句大家應該都很熟,王國維三重境界,這裡也很合周媛的心境,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