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人走的時候,遠遠望過去,就如白雲出岫,翩然乘風。那人去的地方,天闊雲閒,樹渺禽幽,在那山遠橫眉,波平消雪之間,透着,說不出的落寞。

蕭墨存隱在廊柱之後,默默地目送白析皓消失在視野中,原以爲那麼根深蒂固的厭惡,那麼截然堅決的拒絕,在這一刻,都化作送別的離愁。任那之前兩人間有再多的焦急,從這一刻開始,也俱成往事,從此以後,只是我在叢山,你在孤舟,再與半點交集。

他長嘆一口氣,撐着疲軟的身子,轉過頭,卻見沈慕銳在自己身後幾步遠處,默默的,含笑的看着自己。蕭墨存微微一笑,曾經那人說過,只要自己一回頭,他必定在身後某處相候,此刻物是人非,世事難兩全。所幸的是,自己背後,卻站了想要相知相守的伴侶。老天,到底待自己不薄。

沈慕銳大闊步走來,一把將他攬入懷中,不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摩挲他的嘴脣,隨即,一個長長的,炙熱的吻覆蓋而下。

在蕭墨存被吻到幾乎以爲要窒息之際,沈慕銳終於放開他,炯炯有神的眼光中有些許怒色,微眯了眼道:“最後一次。”

蕭墨存抵住他的胸膛,微微喘息着問:“什,什麼?”

“在我眼皮底下,這是最後一次讓別人碰你。”沈慕銳用力擁緊他,道:“纔剛,我幾乎要破門而入,只想着你不高興,纔沒有進去,果然還是讓那傢伙輕薄了你。”

蕭墨存微紅了臉,回手環抱住他的腰,道:“也,也不算輕薄,只是辭別而已。”

“我知道,”沈慕銳頓了頓,道:“這是他唯一安然無恙離去的理由。”

“慕銳。”蕭墨存責備道:“析皓是我的好友,便是他

??也是情非得已。他走都走了,這一生,怕能再見的機會,也不多吧。”

他說到此,已是神色黯然,沈慕銳微微一笑,親親他的耳垂,道:“好了,我應承你,若是他再出現,只要不是對你心懷不軌,我便不阻止你們見面,好不好?”

蕭墨存勉強一笑,搖頭道:“你不瞭解他,此後,他只怕不會,主動現身了。”

沈慕銳仔細端詳他的臉,詢問道:“捨不得他?”

“慕銳,”蕭墨存貼進他懷中,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在此朋友甚少,也很珍惜每一個對我心存善意的人。白析皓,雖然行爲偏頗,可爲人至情至性,原是益友。只可惜

??他這麼一走,我心底,很是難過。”

饒是沈慕銳再有醋意,此時也化作對他滿滿的心疼。他輕嘆一口氣,安撫地摸摸蕭墨存的肩膀,柔聲道:“莫難過,你若真想見他,大不了,我帶你去就是。白神醫蹤跡再飄渺難尋,我沈慕銳若想找一個人,斷無尋不着的道理。只是,墨存,你莫忘記最緊要的。”

“嗯?”蕭墨存擡起頭,迷濛地問。

沈慕銳忍不住,細細吻向他臉頰眉宇,低聲道:“我啊,莫忘記,我就在你身邊啊。”

“怎麼會呢。”蕭墨存用力抱緊他,紅了臉,低不可聞地道:“我很感激,此刻有你。”

沈大俠耳力甚好,聞言呵呵低笑起來,?再深深地吻上他的脣,直吻到懷裡的人全身發軟,不得不靠自己臂膀摟住,才滿意一笑,啞聲道:“真想再要你一次。”

“不行!”蕭墨存斷然拒絕,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方皺眉道:“我還不想疼死。”

“我知道,捨不得你疼,只好我忍一忍吧。”沈慕銳無不遺憾地道:“何況,我還有東西給你瞧。”

“什麼東西?”蕭墨存詫異地道。

“你若是乖乖的回房喝藥休息,等身子好了,我就帶你看。”沈慕銳眨眨眼,神秘地道。

蕭墨存橫了他一眼,道:“什麼稀罕玩意,這麼藏着掖着。”

“你放心,自然是好東西,而且,你絕對會喜歡。”

蕭墨存的身子到底單薄,久未經歡愛,又傷別離,精神損耗頗大,回房後便迷糊發起低燒。幸而身邊一應服侍的人都久經這等場面,白析皓留下的一疊方子分類詳細,似乎考慮到了這具身子可能出現的各種小問題。錦芳按着上面的指引,煎藥照顧,再於飲食上悉心調理,不出兩天,蕭墨存便能神清氣爽站立中庭,且身上隱秘之處留下的痠痛,也大抵痊癒。他身着家常月白緞繡團纏枝花夾袍,腰繫鑲白玉迴文扣帶,抄手站在庭中一棵斑駁柏樹之下,午後一縷秋日暖陽照在他臉上身上,當真人美如玉,恬淡風儀,令沈慕銳霎時間晃了心神。

他略頓了頓,將馬鞭執在手上,走過去將那人擁在懷中,肆意親吻數下,直到那臉上染上一層鮮活的紅暈,美不勝收,方放開他,道:“生氣了?”

“沈慕銳,光天化日,你幹什麼?”蕭墨存微怒道:“也不看看什麼地方,有人沒人?”

沈慕銳呵呵大笑,道:“快意恩仇方我輩形色,若連親你都得瞻前顧後,我與那等矯揉造作之輩,又有何區別?”

“你要替我想想,這裡護軍丫鬟,隨時出入,我好歹算個主子,此後如何在他們面前立威?”蕭墨存板起臉,出聲責備道。

“放心,我一進來,錦芳早領着丫頭小廝迴避去了。”沈慕銳笑道:“便是你那一應部下,也都識趣得緊,早遠遠散開。這些人官場打滾那麼些年,若連這等眼力勁都沒有,早就輕則降職貶謫,重則腦袋搬家了。”

蕭墨存四周一見,果然鴉雀無聲,人都不知躲哪去了。一想到這幾日,自己與沈慕銳溫存親密,早落入他們眼底,只是礙於職務懸殊,無人有所表示罷了。饒是他再覺得這份情感坦蕩可對日月天地,此時卻也不禁漲紅了臉。他深吸一口氣,儘量平和地道:“總之,不許你下回如此,如此

??”

“如此怎樣?”沈慕銳呵呵低笑,又重重吻上他,直到將那兩片薄脣吻得有些微微紅腫,方意猶未盡地鬆開,笑道:“不許我這樣?晚了。”

“沈大俠,你可以改名爲無賴了。”蕭墨存一個後肘,狠狠頂向他胸口。

“不痛。”沈慕銳面不改色,揚起眉毛道:“再這麼挑逗我,下午可就出不去。”

“去哪?”

“你忘了,我說過給你看一樣東西,這幾日準備得差不多,可以去瞧瞧了。”沈慕銳揚起馬鞭,笑道:“走吧。”

蕭墨存摸摸鼻子,爲難道:“那個,我,我不會騎馬。”

沈慕銳哈哈大笑,道:“放心,便是你會騎,我也不放心,此去,自然是你我二人,共乘一匹。”

陌上少年,策馬揚鞭,此等樂事,書上所寫,並非只是哄人玩。事實上,當你騎在一匹飛馳的駿馬上,看山川河流,一派壯闊,沒有電線杆、塑料垃圾煞風景,確實是相當愜意一件事。尤其是,身後坐着的人,你可以放心依靠他,你確知,那人無論如何,都會牢牢抱緊你,絕不會令你有一絲閃失。

出了城門,過了官署饑民營,一直朝西邊上次墮崖的齊峰山脈一帶而進,沈慕銳放慢了速度,蹄聲嘀嗒,沿途一派秋色,寧靜安逸。蕭墨存滿足地喟嘆一聲,沈慕銳微笑問道:“怎樣,可是風景獨好?”

“自有情致。”蕭墨存答道,放鬆自己靠在沈慕銳懷裡,微風徐徐,背後的胸膛如舊溫暖寬厚,他閉上眼,微笑道:“好像,連風的味道,都分外芬芳。”

“是嗎?什麼味道,能分得出來?”沈慕銳擁緊了他。

“似乎有些甜味,像蒿杆

??”

沈慕銳驅馬走上一條小道,道:“恩,鼻子倒靈,睜眼看看吧。”

蕭墨存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一片開闊田地,上面絡繹勞作着不少人,當中一青衣文士分外醒目,他定睛一見,卻是衙門裡的陸先生。

蕭墨存又驚又喜,忙要下馬。沈慕銳抓住他的胳膊,先一躍而下,再輕輕將他接下。蕭墨存站在田埂前,聞見陣陣蒿杆香氣,望着黑黝黝的土地,望向沈慕銳,道:“這,這怎麼回事?”

“這不就是你心心念唸的秋播農桑?”沈慕銳微微一笑,道:“可是按着你那個什麼法子置的肥,鬆土播種呢。”他濃眉一揚,朗聲道:“陸先生,勞煩過來一敘。”

他內力深厚,聲音平穩送出甚遠。那陸先生聞聲方回頭,一見站在沈慕銳的蕭墨存,笑逐顏開,忙不迭地跑了過來。

“見過公子爺。”陸先生含笑作揖,道:“公子爺身子大好了?這可真是歸遠百姓之幸啊。”

蕭墨存微笑道:“陸先生言重,墨存身子骨不遂意,倒讓你們辛苦了。”

“陸先生就不要再拘泥這些虛禮了,還不快給你們公子爺稟報這幾日農桑試驗進展?”

“是。”陸先生應了一聲,微笑着稟道:“自那日山上與公子爺一談,令晚生茅塞頓開,後來公子爺墮崖獲救,卻又臥病,晚生無能,唯有盡心將公子爺囑託的差事辦好,只盼能冥冥之中,了了公子爺一番心願。”

蕭墨存迫不及待地打斷他,道:“陸先生,你,照着秸稈覆蓋法做了麼?”

“正是。公子爺請看,”陸先生轉身一路指點,道:“此共計五畝田地,原爲麥田,荒年被棄,田中顆粒無收,倒是留下一地曬乾了的秸稈。下官遵公子吩咐,將那秸稈拿鋤頭切細碎置一寸到一寸半,鋪于田地之中。”

“慢着,你可曾播種?可曾均勻攤開?”

陸先生笑了起來,道:“公子爺,您放心,當日在山上,您千叮萬囑,務必要播種後再遍撒麥稈,而且此時天氣乾旱,麥稈多撒無妨。下官牢記着,於每株每行間不留空,不作堆,這幾日,此五畝田地,下官幾乎每寸探查,您儘管放心。”

蕭墨存急問道:“灌水呢?須在播種前灌好低墒水,這樣,作物初期就無需灌水,你做了不曾?”

“自然是做了。”陸先生微笑道:“說起來,這個還要感謝公子那日提點我,將那山泉水引入田中的管道引接。恰好城內作坊燒了好些陶管,原是打算接州府衙門的污水出去,王啓照倒了後,這檔子事自然無人顧及。作坊老闆正喊血本無歸,我過去低價接了來,按那日公子爺所說,並下官自己的想法,畫了圖紙令人深埋管道,將山上的水引入田間。”

蕭墨存笑了起來,道:“陸先生聰明如此,果然一點就通,只是那源頭用何物抽水?用什麼控制水量進出?”

陸先生呵呵笑了起來,豎起拇指道:“公子爺果然行家裡手,一問便問到根子上。歸遠城不比別處,山多地少,歷朝歷代,均要想法子解決種糧問題。本地踏水輪子,原是爲了將低窪的水引到高處,下官略改了改,便可以充當管道源頭的抽水物件了,踩則抽水,不踩則無水,全能以人制之,甚爲方便。”

蕭墨存點頭微笑,讚道:“陸先生真乃墨存生平所見之全能人也。術數天工,無不了然於心,墨存何其有幸,得與先生共事。”

陸先生忙作揖低頭道:“不敢,陸某隻是做匠工而已,若無公子高瞻遠矚,奇思妙想,陸某何以能一展拳腳,是陸某謝公子。”

沈慕銳在一旁笑道:“你二人不要再推辭了,若依我的脾氣,不如浮三大白。”

蕭墨存笑道:“慕銳甚知我意,不如今日我做東,請陸先生一同飲酒暢談如何?”

“如此叨嘮了。”那陸先生也不推辭,欣然應道。

就在此時,忽聞一陣馬蹄聲響,衆人尋聲望去,卻見一匹棗紅快馬疾馳而來,一名黑衣騎士策馬其上,見到蕭墨存一干人,眼睛一亮,忙勒住馬,翻身跪下,喜道:“公子爺,可找到你了。”

“你是

??”蕭墨存一時並沒認出,遲疑了一下。

“怨不得公子不認得,小人是尚書處值外的四等侍衛,平日都在外圍守備,因此小的認得公子爺,公子爺卻不認識小的。”

“哦,請起。”蕭墨存恍然辨出那侍衛一張臉,道:“你,怎麼到此來了?”

“小的奉命而來,公子爺,京裡來人,請速回歸遠州府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