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就算蕭公子清白無辜,那他帶着的那個小崽子呢?那可是貨真價實的閹狗!請盟主下令宰了他,血祭我死難的弟兄!”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說話的人,仍是那羣苦主中的一個,頭扎麻巾,一身孝服,這時候倒也無所畏懼地站了出來,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眼哭得通紅,雙拳緊握,瞪着蕭墨存,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這張年輕的臉似曾相識,蕭墨存稍微一想,已然認出他來。這少年是當日島上與自己有來往的衆多人家中的一個,只是不記得張姓抑或李姓,他還記得,變故之前,少年恰逢十八歲生辰,正要加入盟內護軍,他的母親,煮了紅燒肉滷蛋送兒子,順便也給自己送過一碗。

他心裡一陣劇痛,幾乎要站立不定,幾多往事,這時俱衝上心頭,那碗紅燒肉濃郁的香氣,那島上隨處遇見淳樸微笑,那瞧着自己會不覺臉紅的大姑娘小媳婦;那初時好奇又戒備,後來用甜食故事輕易哄過來,每每見了,會張來小短腿飛撲到自己懷裡的孩童們;那平凡的母親,縫補耕作,瞧着自家孩兒返家時笑開了的歡顏。

所有這一切,盡皆毀於那個夜晚。那吞噬一切的火光,那孩童失卻父母的哭號,女人失卻丈夫的嘶喊,刀入皮肉的慘叫,紅了眼的廝殺,那刺痛了眼睛的鮮血,此刻如決堤洪潮,以不可阻擋之勢,頃刻間將他拖入永無止境的痛苦泥沼當中。沒有用的,即便撇清關係,即便明知非己之故,那噩夢仍如怪獸一般撕咬自己,仍然會席捲一切,令所有的努力盡皆白費。再雲淡風輕,再言明無辜,卻又怎麼抵消活生生的人頃刻間在眼前俱成肉泥的恐懼?怎麼抵消得了,看到孤兒寡母,殘垣斷壁,滿目滄夷的動魄驚心?

蕭墨存臉色煞白地看着那個少年,一時間,竟有些頭腦嗡嗡作響,身形一顫,不得不靠着小寶兒全力攙扶,纔不至於倒下。忽然之間,四面人牆彷彿俱成食人妖魔,一個個張牙舞爪,盡欲將他拆解入腹。

“將那小閹狗殺了!血祭我的父母,血祭我的兄弟姊妹!”四周轟轟作響,那少年咬牙切齒,猙獰着欲上前。空氣之中,彷彿真有看不見的冤魂惡鬼,一個個縈繞左右,虎視眈眈。

“不??????”蕭墨存喃喃低語,幾欲要抵擋不住這等暗流洶涌,卻在此時,聽到一聲怯生生的童音呼喊:“主子,主子,您怎麼啦?主子?”

這聲音猶如三月清泉,凜冽沁人,將他的心魔霎時間擊退,蕭墨存茫然地低頭,看着小寶兒忍痛的一雙大眼,那裡面有屈辱,有畏縮,有擔憂,也有害怕,更有對自己的信賴和堅持。他渾身一震,神智頓時清明,鬆開緊緊掐住那孩子肩膀的手指,深吸一口氣,溫言道:“莫怕,有我在,無人能傷你。”

“我,我都不認識他,他,爲何,爲何要??????”小寶兒小小聲地說,咬了嘴脣,底下了頭。

爲何要鄙夷,爲何要瞧不起,爲何要,恨不得殺了自己?

這是小寶兒的疑問,他明明很努力地辦差,很努力地活着,很自覺很卑微地躲在一旁,儘自己所能不給人添麻煩,他明明,每頓沒敢吃太多飯,做事走動沒敢弄出聲響,沒敢違背旁邊人的話,除非有人欺負主子,否則,他甚至,都沒敢對誰大聲吼過一句,他只是很小心地做自己該做的事,所求的不過討口安生飯吃,有個地方可以睡覺,天冷的時候有件棉襖,天熱的時候有個蒲扇,如此而已。

可爲什麼,從宮裡到宮外,到處都有人要欺負他,對他使壞,別人看着他的眼光,爲什麼,不像在看一個人,倒像看一條癩皮狗。

一條令人噁心的閹狗。

他心裡又恐懼又難過,縮在蕭墨存懷裡瑟瑟發抖,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纔好。不一會,卻被一雙有些冰涼的手捧住臉,他愣愣地擡頭,看見自家主子平和的微笑,聽見他好聽的嗓音,在問他:“小寶兒,你是信我多些,還是信旁人多些?”

“自然,自然是信主子。”

“很好,那麼我只說一遍,你記住了。”蕭墨存微笑地看着這個自卑的孩子,道:“你人如其名,是無價之寶,在我心底如此,在真心疼你的人心底,皆是如此,莫管旁人如何說你,你都要相信這一點,好嗎?”

小寶兒微張大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蕭墨存憐愛地摸摸他的頭,道:“還記得我囑咐過你什麼?”

“做,做快活的人,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小寶兒結結巴巴地答。

“對,還有一點,”蕭墨存微微嘆了口氣,柔聲道:“人命可貴,要好好活下去。”

這兩人談話之間,場上卻起了變化。那名少年噗通一下跪地叩頭,連聲哭訴:“首領!您捨不得處置蕭公子,我等無話可說,可那數百條人命如何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求您下令,殺了那朝廷來的閹狗,以祭我父母在天之靈,以慰我盟衆同仇敵愾之心啊!”

那百餘名苦主,正是滿腔仇怨無處可發之時,雖說人人對蕭墨存恨之入骨,可適才蕭墨存一番言說,已然將那內奸之名摘得七七八八,況有沈慕銳在,他們心底也明白,今日怕是動不得蕭墨存分毫。只是如此一來,那家破人亡的血仇,又待尋向何人?聽得少年如此一說,這些人紛紛跪下響應,心中均想,殺不了大的,殺個小的解恨也使得。

人被仇恨一矇蔽,常常容易陷入此等偏頗心境,而若百餘人一起哭號,那怨仇的對象,便直指小寶兒,殺個把小太監,便成爲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場上其餘衆人,便是明辨事理,卻也犯不着在此爲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太監說情,有些人甚至心忖,殺了那小太監也好,只要那小太監替蕭墨存一死,晉陽公子才真正保了下來,既全了沈慕銳的面子,於苦主也有了交代,對盟內其他弟兄,也有了說法,今日的水陸道場,纔算功德圓滿。

蕭墨存一掃全場,便已明瞭這些人袖手旁觀的態度,心下冰冷悲憤,正待說話,卻聽得臺上的徐達升單腳跳了出來,大聲吼道:“放屁,放屁,通通放屁!什麼叫盟主捨不得處置蕭公子就該殺個小太監來泄憤?你們當這是集市上做買賣,賠不了大的,就賠小的?”

衆人盡皆愕然,料不到那平日裡吊兒郎當的二當家竟然會氣急敗壞,全無形象,跳腳出來罵,連攛掇哭號的一干人等,也不由停了下來,有些發愣地瞧着徐達升。只見徐達升臉色鐵青,眼神銳利,顯是氣得不輕,他接下來更是語驚全場,大吼一聲道:“老子不怕跟你們說,那小寶兒是老子失散多年的弟弟,誰要殺他,就是跟老子過不去!老子兄弟在宮裡受苦多年,如今好容易跑了出來,一天好日子沒過,倒讓你們拿來祭旗,做那刀下的冤死鬼。告訴你們,沒那麼便宜!有那不服氣的,只管上來跟老子理論。”

此語一出,底下頓時像炸開了鍋,小寶兒驚愕地張大嘴,瞧着那老愛捉弄自己的大壞人,又茫然地看自家主子,怯生生地道:“不,不能夠啊,我爹,我爹只??????”

一句話沒說完,剩下的都讓那隻冰涼的手捂住,擡頭正見蕭墨存好笑地道:“噓,乖,他說是你哥哥,便真是你哥哥。”

“可??????”

“別說話。”蕭墨存低聲問他:“你身上可有胎記或明顯的痣?”

小寶兒恪醍懂,老實回答道:“胸口,有,有一顆紅的。”

蕭墨存點點頭,安撫地摸摸他。正聽見那領頭的少年冷笑道:“二當家,天下誰人不知,懷川徐家有子三人,皆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俠義之輩,尤其幼子徐達升,乃徐夫人四十所生,自幼天資聰慧,武藝謀略當世一絕,卻從未聽說,徐家還有第四個兒子,想那徐家二老有了徐二當家,已然是老來得子,若說還有個小了十來歲的兄弟,於人倫情理,只怕都說不過去吧?”

這番話人人聽了,皆點頭暗忖,不知道這小太監與二當家什麼關係,二當家只顧要救他xing命,情急之下,這謊話編得也忒離譜了些。

天啓朝上至宮廷,下到鄉野,頗講孝道,那少年本以爲拿徐達升高堂一將,他必定無法應答,哪知徐達升肆意妄爲慣了的人,當自家老爹的面,尚且能滿嘴胡沁,更何況對着外人?他絲毫不以爲意,嘿嘿一笑,大咧咧道:“小崽子,老子家底倒打探得門清,可你知道的不過老子家打開門那些個事,關上門的,你一個隔了千萬重的外人,箇中緣由,知道個屁。老子有跟你說過,小寶兒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嗎?老子家底厚,老爹養個把小妾侍婢,有何出奇?我徐達升的爹,那個事能耐如何,能不能使人珠胎暗結,犯得着跟你一外人說道嗎?”他沒臉沒皮的一番搶白,頓時說得那尚未識情慾爲何物的少年滿臉通紅,徐達升繼續道:“今兒個索xing將老子家那點芝麻綠豆事說開了,省得大夥不清不楚。我這個兄弟,本爲丫鬟所生,這大家子裡也不是什麼光彩事,故遲遲沒將這孩子上報族譜。哪知到得他滿歲那日,卻來了一夥仇家,我與老大老二合力打退,可那仇家臨走卻將這孩子擄去,致使我這可憐的弟弟,打小吃盡苦頭。”

“你,你說得倒輕巧,無憑無據的,讓人如何取信?更何況,若真是你弟兄,爲何你早不認晚不認,卻要在這等關口相認?”那少年雙拳緊握,大聲責問道。

徐達升冷冷斜睨過去,令那少年心裡不由打了突,罵道:“老子愛什麼時候認兄弟,關你屁事?”他看向縮在蕭墨存懷裡,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寶兒,眼光逐漸轉柔,知道這孩子怕是給嚇壞了,不由緩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揚聲道:“我徐家孩兒,出身必由綉娘繡得精緻荷包一個,上面的花樣是五福登科,這等花樣,獨此一家,別無分號。內包金餜子二枚,日前小寶兒的荷包落入我手,我方認得,他原是我失散的兄弟。荷包內的金餜子在小寶兒身上,此外,我兄弟胸口處有紅痣一枚,諸位不行,可當場查看。”

蕭墨存一聽,不由淡淡微笑起來。他認得徐達升手中荷包,正是自己原本佩戴的,由錦芳一針一線刺繡而成。那花樣雖爲蝙蝠壽桃,可卻是經過自己改良了的,在這個時空,確實當得起“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之說。他明明記得這荷包,在林中逃難之時,匆忙塞給了小寶兒,想是那孩子老實,被人騙了去,還傻乎乎的不知追討。卻不曾想,此刻倒成了無可厚非的物證了。他低頭看了小寶兒一眼,只見小孩兒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內裡盛滿了震驚和迷茫,於是拍拍他的背,揚聲道:“我可作證,那荷包,確是小寶兒身上所佩。來,把那金餜子讓人瞧瞧。”小寶兒愣愣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錢袋,倒在手掌上,內裡有幾枚銅錢,一點小銀子,果然還有兩個金燦燦的小元寶。這種元寶是富貴人家專門做來祈福之用,無非求個“富貴安康”、“狀元及第”的吉祥話而已。小寶兒手裡那兩個金餜子,做功精巧細緻,不是一般人家的樣式,一眼看過去,便知道不是一個小太監該有的東西。

這裡有人收走了小寶兒的金子,與徐達升的荷包上臺,交予沈慕銳及刑堂主事觀看,沈慕銳一看便知是蕭墨存近身的東西,想來機緣巧合,賞給了那小太監。他似笑非笑瞥了徐達升一眼,點頭道:“似乎,是如信物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