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爲霜坐在屋頂上,看着手腕上的琉璃珠。
借酒澆愁這法子她一向是不屑的,如今愁到了她面前,她也拿起了酒罈。
爲霜覺着自己這兩天真是倒黴透了,和那吃着碗裡想着鍋裡的青梅竹馬退了婚也便罷了,還……
如今,她只剩十個月可活了。
彼時爲霜覺着蜉蝣可憐得很,方生方死,如今自己竟也落到了這地步,短短十個月,在她的衣櫃裡隨意選一套衣裳,都是花了幾年功夫才做好的。
不知道她的好爹爹知曉了此事,會如何呢?
蔚爲霜有一個好爹爹,但好爹爹卻沒有一個好女兒。
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
天下第一富蔚憑謠對女兒的疼愛是人人皆知的,蔚爲霜的一應用度是連宮裡的公主都比不上的。
但人人皆不知的事情是,她的好爹爹一心只想生個兒子,若不是礙着她的外祖父,她爹只怕早就梅開二度,再娶佳人了。
她的孃親當年一眼就瞧中了他爹,用盡手段讓外祖父同意他爹入贅霍家一事,爲了討她爹的歡心,還求了外祖父允了她跟着她爹姓,但她爹既入贅了霍家,卻不肯對孃親好一些。
她的孃親還活着的時候,她爹總是夜不歸宿,她還年幼,只曉得看着孃親躲在屏風後悄悄抹眼淚。
後來,孃親死了,她的好爹爹便不再夜夜外出了,而是日日守着她,經常看着她嘆氣:“爲何你不是一個男兒?”
這個時候,她便很想問他爹:“爲何你不是一個好夫君?”
她也很想問爹孃,爲何沒有把她生成一個男子?
男子會做的事,她也能做,儘管如此,她爹依舊想要一個兒子。
後來她爹爲她找了一個未婚夫,她不過使了一個小小的計謀,那另有意中人的未婚夫便上趕着和她退了婚。
巧的是,那未婚夫的意中人,是她的丫鬟,桃花糕。
她不介意桃花糕有喜歡的人,卻介意桃花糕喜歡的人是她的未婚夫。
哪怕桃花糕在她退婚之後再去勾搭她的未婚夫,她都不會這麼恨桃花糕,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還有十個月的命,生命竟倉促到了如此。
“爲霜,你想怎麼活呢?”
“是學那話本子裡的的意氣少年仗劍走天涯?還是遊遍海河山川呢?”
爲霜舉着酒罈,問明月道。
半壇酒下去,爲霜已有些不勝酒力。
許是這月色醉人,不是她酒力不好。
明明月光,灑在她臉上,讓人有些心神盪漾。
她要去小倌館逛一逛。
爲霜不知從哪裡冒出了這一個對世人而言,十分荒誕不經的念頭。
爲霜一個縱身跳下了屋頂,向小倌館而去。
華燈初上,小倌館正是熱鬧的時候。
在爲霜踏進小倌館的那一刻,原來還人聲鼎沸的小倌館立刻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瞧着這位踏進小倌館的姑娘,畢竟在秦國,雖然的確不乏逛小倌館的女子,但也極少有女子會這般明目張膽地進小倌館。
但送銀子的人,無論到哪裡,都是吃香的,立刻便有一個鴇母打扮的女子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爲霜打扮不俗,只差在腦門上寫四個大字“我是財神”了,插在發裡的那支青玉折枝海棠步搖更是點出了她的身份。
這世上沒有人會不知曉,天下第一富蔚憑謠送給女兒蔚爲霜的十歲生辰禮便是天下再無青玉折枝海棠步搖,除了蔚爲霜頭上的那一支。
一旦知曉了眼前這人的身份,任是誰也不會把財神爺拒在門外。
“姑娘想找什麼樣的小倌?”鴇母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幾分。
“最好看的。”爲霜說着扔了一錠銀子給鴇母。
她一向只喝最好的酒,吃最美味的珍饈,穿最好的綾羅綢緞,用最好的胭脂水粉,她找小倌,自然也要找最好看的小倌。
“姑娘可來對地方了,我這就帶您去。”鴇母接過銀子,面上的笑更多了幾分。
鴇母領着爲霜往樓上走,恰逢有一人從樓上走下來。
雖然小倌館魚龍混雜,但這於那人身上的氣質卻絲毫無損。
如一朵空谷幽蘭,寂靜地開在你的眼前。
眼波流轉,是花開。
舉手擡足,是花落。
一朵蘭花開在了爲霜的心裡。
“這人多少錢?我包了。”爲霜蛾眉一挑,指着這人道。
鴇母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儘管她想要銀子,但卻也得有命花纔是啊,這人,卻是她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她結結巴巴地道:“姑娘,這位公子同您一般,也是來尋歡作樂的。”
爲霜皺了皺眉,但很快眉頭便舒展開來。
這世上,很少有錢能辦不到的事。
“我要包下你,你開個價罷。”爲霜走上前去,想要把這人的臉看得更清。
一旁的鴇母卻是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在下日費不菲,姑娘未必擔得起。”那人露出一個笑容,長身玉立,似一朵蘭花。
“這是十萬兩銀子,包你十個月可夠?”爲霜拿出一沓銀票,在那人面前晃了晃。
“綽綽有餘。”那人頓了頓,眼裡閃過波瀾,隨即又隱沒在如墨的深潭裡。
只聽他緩緩道:“姑娘,在下是你的了。”
爲霜攜着那人,在鴇母驚詫的目光裡走出了小倌館。
“你既然收了銀子,這十個月便只能跟着我,若是生了異心,我有的是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爲霜轉頭道。
月色如練,那人卻似午夜的蘭花,有讓人不忍移眼的本事。
“在下知曉了。”他吐氣如蘭道。
爲霜心神一晃,暗想道:這人倒是有些姿色,難怪許多有錢人家的夫人都要偷偷往小倌館跑,這如玉公子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
爲霜拉着他便上了屋頂,令爲霜驚奇的是,這人的輕功遠在她之上。
她師承莫尋蹤,莫尋蹤早年在江湖中憑着追風步大出風頭,江湖上,沒有人的輕功勝過他。
後來莫尋蹤退隱了,她花了好些銀子才說動莫尋蹤教她這追風步。
她可是學過追風步的人,按理說,江湖上,輕功勝過她的人,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而已。
怎的如今,連小倌館裡的小倌的輕功都比她好?
她一定是喝醉了,因而功力大不如前,青亭暗暗想道。
爲霜拉着他在屋頂上如履平地般地走着,兩人尋了一處能瞧見湖水和月色的屋頂,便坐下了。
“你很缺銀子嗎?”
爲霜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缺。”他搖了搖頭,卻是勝過月色的美。
“那你爲何要當小倌?”
他怔了怔,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迷惑,隨即又如冰雪消融般消失無蹤。
清風明月之間,爲霜只聽見那人緩緩道:“因爲有姑娘這樣的人。”
這句任誰聽都會覺得有幾分輕佻的話,卻讓爲霜心頭一動。
“我得給你留個印記,這樣你便不敢背叛我了。”爲霜不知爲何突然想起了這一出。
她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在她所有的東西上,都會刻上“爲霜”二字。
爲霜說完便拉過他的手,抹開衣袖,拔下步搖在他的手腕上刻起了字。
這人卻是連眉頭都不皺,笑着看着她。
若是擱在平時,爲霜瞧見這樣的笑容一定會躲得遠遠的,她雖名聲不好,但卻勝在有眼力,知曉什麼人是她可以招惹的,若是她清醒的話,一定能瞧出眼前這人,卻是她招惹不得的。
但此刻,酒壯慫人膽,爲霜早把平日裡的規矩拋到了腦外。
美色與月色一般動人心魄,爲霜放下了手中的步搖,用手捏着他的下巴,想要湊上前去看個仔細,越湊越近,爲霜本以爲這人會躲閃,沒想到這人卻依舊是笑着看着她。
他的一雙眼裡清冷無波,卻夾着幾分戲謔。
“姑娘,可是想親在下?”他笑得格外自在,彷彿兩人認識許久。
“你以爲本姑娘不敢親你嗎?”爲霜怒目圓瞪道。
他卻笑得連眼角眉梢都帶着一股幽蘭的韻味。
這不禁讓爲霜有些惱怒,爲霜頭腦一熱,便親了上去。
這下,倒是兩個人都愣住了。
爲霜覺得自己似乎嚐到了麥芽糖的滋味,甜在心頭,但隨即,鋪天蓋地的蘭花香氣,很快讓爲霜多了一分清明。
“對了,我叫爲霜。你呢?”爲霜手裡的步搖一晃,霜字的第一筆便刻得有些歪了。
爲霜皺了皺眉頭,正想把這字叉掉重寫時,纔想起這是隻人手,醜就醜罷,大不了她少看兩眼便是。
“衛幽色。”
卻聽那人的聲音如皎皎明月夜一般,默然襲來。
爲霜愣了愣,這名字聽着怎的這般熟悉?她彷彿在哪裡聽過這名字。
爲霜蹙了蹙眉,還是沒能想起來在哪裡聽過這名字。
爲霜刻下最後一筆時,纔想起了那句江湖中人人皆知的話:疏影整峻,幽色風致,延年溫潤,鬱離寡情。
行走江湖,沒有人會冒着得罪人的風險頂着別人的名字在江湖上行走。
“你和幽色公子有什麼關係?”爲霜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人怎麼會和幽色有關係?
“在下正是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