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疏影, 你要娶我?”
梅花林中,忽然響起一道清冷的女聲。
謝疏影點了點頭,道:“是。”
蒹葭挑眉, 揶揄地道:“可是真心要娶我?”
謝疏影道:“真心。”
蒹葭笑了笑, 這謝疏影倒是有趣, 她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朵紅梅, 道:“你可聽說過我的名聲?放眼江湖, 沒有比我名聲更差的人了。”
那人站在紅梅斜枝之間,手中有紅梅,額上有紅梅, 謝疏影想,這朵紅梅勝過這世間千千萬萬朵, 早已種在了他的心頭。
他道:“我的名聲也不好……”
見蒹葭愣了愣, 他接着道:“你是妖女, 我是病秧子,這不是很配嗎?”
妖女配病秧子, 這倒是有幾分道理,但蒹葭卻總覺得這謝疏影奇怪得很。
奇怪在何處呢?他與她素無交集,她名聲也不好,爲何謝疏影會找上她呢?莫非是要爲武林除害?
蒹葭更奇怪的是:同爲四大公子,蕭鬱離、傅延年、衛幽色她都聽過, 也知曉他們武藝不凡, 而謝疏影, 這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究竟是憑着什麼當上這四大公子的?
莫非是這張臉?這倒不無可能。
連蒹葭卻忽然記起她養過的那一屋子面首, 雖然都只是擺設,但這世上, 除了垂歌,果真有人不在意此事麼?
她把手中的紅梅小心地擱在樹枝上,又轉過頭,看着謝疏影,挑眉道:“我養過面首,你也不在意?”
“我只要葭葭從此以後,只有我一人。”
蒹葭臉上的笑意一僵,這謝疏影倒是奇怪得很,無論她說什麼話,他總是能接上,還總能接得她無法反駁。
但此刻,她見他眼中情真意切,並不似作假。
蒹葭道:“真是一個怪人,但倒是有趣,不過,你給一個我應了你的理由?”
“葭葭看了我的身子,不該對我負責?”
謝疏影笑了笑,藏起了心中的酸澀與一路的風霜。
他用一身的武功和心頭血,換來了這重來一世的機會。
這一世,沒有武林和蒼生橫在他們中間,他只有她,也只願意有她。
他費盡心血,才替她除去了路上所有的荊棘,只是,到如今,才終於抽出空來,他匆匆而來,只盼這相見,不會太遲。
連蒹葭卻忽然笑出了聲,道:“對不住,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那夜只是事急從權,你我同爲武林中人,英雄兒女,何必計較這男女之別?”
蒹葭說完便對身後喚了一聲:“垂歌……”
她話音剛落,一道白衣身影便從身後轉出。
謝疏影面上的笑意一僵,愣愣地看着那帶着幾分傲氣的少年。
少年眉如遠山,眼含星辰,翩翩勝玉樹。
蒹葭笑得清婉,額上的紅梅也恣意地開着,謝疏影只聽見她緩緩道:“謝公子倒是慧眼識珠,可惜,謝公子來得太遲了,本妖女已心有所屬。”
蒹葭說完便看向慕垂歌,柔聲道:“垂歌……”
總有人能教你心頭的冰雪消融,於慕垂歌而言,蒹葭便是那能讓他心頭的冰雪消減之人。
慕垂歌臉上的寒意也減了幾分,他道:“葭葭,我做了梅花湯餅,你可要嚐嚐?”
蒹葭眉眼彎彎,似落滿九天的星辰,攀上慕垂歌的手,道:“好。”
兩人踏上歸途,逐漸走遠。
謝疏影身子一晃,他這才明白,他已輸了。
慕垂歌的一句話便能輕輕地打敗他,讓他輸得一敗塗地。
謝疏影對着蒹葭的身影喊道:“你便是爲他散盡清風樓面首?”
蒹葭腳步一頓,轉過身來,奇怪地看着謝疏影,道:“有何不可?”
“謝公子,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蒹葭說完便挽着慕垂歌的手,一步一步踏進紅梅中去。
耳邊傳來一道嬌笑聲,落到謝疏影耳中卻是十分刺耳。
走了好遠,蒹葭回頭望了望,看不見謝疏影的身影,方纔吐了一口氣,鬆開慕垂歌的手,吐了吐舌,道:“垂歌,有勞。”
慕垂歌看了看那隻被蒹葭挽過的手,眼中劃過黯然,隨即笑着道:“樓主若是被纏得怕了,不如和屬下成親,如此,這些男子便不敢打您的主意了。”
蒹葭笑了笑,拍了拍慕垂歌的肩,道:“垂歌,本來拉你做擋箭牌,已算我不厚道了,何必再毀你姻緣呢。我還要去看熱鬧,你莫要跟着了。”
我不介意你毀我姻緣,若那姻緣是你。
慕垂歌正要說出這句話,卻見眼前的那朵紅梅,早已消失無蹤。
慕垂歌苦澀一笑,又回頭望了望,眼中閃過狠戾,他按住了手中的劍。
謝疏影在原地站了許久,正欲離開之時,一道劍氣襲來。
謝疏影閃身躲過,道:“慕垂歌?”
慕垂歌冷笑一聲,道:“莫要以爲你替她做了那些事,我便會將她拱手相讓。”
謝疏影一滯,身上也被慕垂歌的劍劃出了幾道傷痕,他喃喃道:“是我心甘情願。”
慕垂歌眼中的嘲諷更盛,冷冷道:“何必做這深情的模樣?上一世時,可未曾見謝公子如此深情的模樣。”
上一世?謝疏影身子一晃,莫非慕垂歌也是前世之人?
謝疏影來不及說話,便聽慕垂歌幽幽地道:“你心甘情願爲她做的事,我也曾心甘情願爲她做下,不論前世,這一世,你輸了。”
“莫要再來尋她。”
慕垂歌說完便轉身而去,留下一道挺拔又蕭瑟的背影。
慕垂歌想,或許他們兩人都輸了。
這世上有萬千種顏色,但他要去哪裡,才能再尋到一個連蒹葭?
連蒹葭早已死在了那場圍剿中,他想爲她掩去風霜,想爲她除去荊棘,但每一道傷,都無法被撫平。
在夜裡折磨他的那個名字,並不因歲月增減,而磨損顏色。
她是無法撫平的傷疤,是無法癒合的傷口。
她早已長在了他的傷口裡,每每回想起,便是傷口裂開之時。
“若是騙你,讓疏影一輩子求而不得。”
他隨口許下的話,竟是在許久以後成了真。
謝疏影緩緩念道:“連蒹葭。”
連蒹葭三字,困他,縛他,纏他。
他憐她,欺她,恨她,愛她。
他愛她笑得清婉,恨她不肯活下去。
他愛她如月色動人,恨她不肯入夢。
他愛她倔強如冰雪,恨她倔強如冰雪。
她如求不得的月色,時時在眼前,卻總不肯入夢來。
謝疏影閉上眼,那人的身影彷彿又浮在眼前。
那雙手,也曾握在他的手心,那雙眼,也曾只看他一人,那個人,也曾鍾情於他。
但滄海桑田,他早就遺失了那顆滿是瘡痍卻愛着他的心,連同那個笑得動人心魄的連蒹葭。
這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她不愛他,而是他還記着她,連同所有的愛恨,但她卻早已忘卻。
他受過最痛的刑,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有她的記憶,這記憶,總是在夜裡一遍遍地凌遲着他的心。
一道黃色的身影立在身前,她神色清冷地道:“你可想好了?你果真願意用這武功和心頭血換重來一世的機會嗎?”
眼前浮現那道血色的身影,謝疏影掩去眼中的悲痛,道:“固吾所願也。”
琉璃看了謝疏影一眼,眼中閃過疑惑,道:“她死前執念太重,重活一世,看似多情卻無情,或許難有人使她動心。”
“她活着,我活着,我總是要去追逐她的。”
“情爲何物?”
“情字於我,是困頓,是痛楚,是求而不得,是心有不甘,但偏偏,連蒹葭她總是能教我對這世間的萬般苦難都甘之如飴。此般種種,皆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