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醫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來做這一臺手術？”
“我對整體的手術流程都不夠了解。”陳芳鍾突然一下起了高調。
旁邊的杜力肖聞言也是側頭看來，眼珠子轉動間似乎尋思着什麼。
“鍾哥，沒關係的，就只是鬆解術，不涉及到神經肌肉，也不涉及什麼部位的切開。”方閒笑了笑，如此道。
可即便是方閒如是說，陳芳鍾仍搖搖頭：“方醫生，那是在你看來沒有切開，不涉及到神經與肌肉。”
“肌肉間疤痕攣縮後，清創之時，極易出現傷害疤痕而出血，再加上術後疼痛會比較明顯，患者的康復活動也會相對受限，到時候鬆解術的效果極爲有限。”
肢體僵硬之後，即便是鬆解，也只是在解剖學結構上，恢復可正常活動的解剖準備。
病人願不願意忍痛康復、能不能在鬆解的過程中，把肌肉層一一分離開，出血大不大，術中的止血是否精準，會不會造成局部大出血。
這樣的問題都要考慮進去。
又不是簡單的一兩條肌肉的粘連，通過核磁上，可以看到患者小腿前後肌羣，幾乎都粘連在一起。
人體是一種可隨時發生瘢痕修復的組織，一旦有了血運，那麼揭開的疤痕，就有可能重新癒合長攏在一起，相當於這個手術就沒有做。
“鍾哥，但是即便有這麼多不好的地方，也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極好的練習基本功的素材。第一手術操作簡單。”
“第二，做這樣的鬆解術，能夠幫我們釐清體內的解剖學層次，因爲需要我們把它分開或者必要的時候進行重建嘛。”
“第三，即便術後的效果再不好，也總歸是比不做手術好，提前給患者說清楚相應的風險，病人若仍願意的話，能幫忙爲什麼不幫忙呢？”
“這個手術涉及到的基本面也多，神經血管探查、止血術、肌肉重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手外科練手素材。”
“再不濟，鍾哥你隨時可以把手術丟出來嘛。”方閒再次建議。
話都說到了這裡，如果陳芳鍾還不敢的話，那他就去和杜力肖談一談。
已經有人給伱兜底的情況下，你還不敢操作，那方閒還能怎麼辦？
陳芳鍾明顯很猶豫。
偏頭看了一眼杜力肖，發現杜力肖雖然是已經回頭把目光集中在電腦屏幕上，其實耳朵豎起得高高的。
一邊是技術的進展，一邊是相應的風險，陳芳鐘的內心略糾結。
“只做這一臺手術，其實意義也不是很大。”陳芳鍾這般講。
少量的病例進行的手術檯次投喂，對一個人的技術精進，並沒有太大的助益。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很多次。”
“目前我們病房的空牀不少，證明單純創傷外科的病人量，也不是很多。相對精細的手外科，還處於空白階段。”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啊，鍾哥。”方閒這麼說着。
與黃博航的對話，讓方閒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他這次來縣醫院裡面，重要的不是自己在這裡做了多麼高大上的手術，而是在於，這裡的醫生，是不是能學會一些新術式。
方閒終究要走，但如果有人學會了，他會留在這裡，或許還能夠將這樣的術式，練至成熟，且形成一種習慣，傳承下來，方閒也就覺得自己算是有點幫扶作用了。
再其他的，方閒實在無能爲力。
因此，不僅僅要教會一兩個術式，還要讓這一兩個術式，成爲習慣，讓所有人內心都接受，這樣的手術，能做，且風險不是很高。
作爲一個對口支援的醫生，在教學的活動裡，還要考慮到這麼多的方方面面。
方閒總算是明白，爲什麼教學醫院是教學醫院，普通的醫院是普通醫院了。
“方醫生，那我試試吧，到時候可能需要方老師你有更多耐心哈。”陳芳鍾自謙了一下。
……
與陳芳鍾別過後，方閒就先到了縣城裡面的汽車站，主要是方閒想要看看，一般慈縣汽車站，來來往往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的精神狀態和生活習慣大抵怎麼樣。
慈縣的經濟水平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了，就是挺普通的一個縣城。
所以，在這樣的縣城裡面，其實只有極少數的人，沒有太大的經濟負擔，很多人在生病之後，在治療時，還是會優先考慮經濟因素……
這般後，方閒纔來到了縣城裡的一個咖啡廳，因爲周希音先到了這裡。
方閒進去之後，先自行點了一杯摩卡。
周希音坐着的位置，有一個愣頭青的小夥子，假裝不在意的單獨坐下，然後在對方一邊玩着手機，一邊想着各種辦法，要打斷周希音看書的沉寂。
可能是想要加個微信什麼的。
見此，方閒直接過去叫周希音轉了一個位置，周希音一邊收拾包的時候，她對面的那個小年輕格外地愣了愣，而後看向方閒的目光格外複雜。
“周師妹，黃主任都找你聊了些什麼？是不是他也識破你的身份了？”方閒一笑，如此問。
周教授就是骨科出身，黃博航是骨科從業者，即便沒和周成教授直接面對面交流過，但是在學術會議上，肯定也見過對方。
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打聽到周希音的身份，再希望通過周希音拉扯一下關係，也是極爲正常的事情。
周希音搖了搖頭：“沒有，黃主任只是給我講，縣醫院裡的難處，所以可能無法提供給我，像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裡面的那種機會。”
“還勸我早點回去。”
方閒覺得這才正常：“我覺得黃主任說得有道理。”
周希音這時，正好把自己的筆記本放下，然後往前翻了幾頁後，擡頭問：“方師兄，你猜我拆解出來了什麼？”
“要不別賣關子唄？”方閒直接挑開，壓根就不猜。
周希音則不敢再放肆，直接道：“縣人民醫院裡，最近半年來，做的最多的手術，就是骨折，除了骨折的手術之外，幾乎看不到其他的病種。”
“而且骨折的手術量也不是很多，那師兄你覺得，黃主任是不是一個，混日子的人啊？”
縣醫院裡面，想要混，當然好混。
一句能力有限，水平一般，您老去上級醫院吧，可以把任何病種都給打發了。
我不會，你總不能強求我會吧？
“看起來，不是很像。”方閒搖頭。
“你說對了！”“因爲黃博航主任想要認證創傷外科的3級醫師，他如果不走技能數量的路線，就只能走技能熟練度的質量路線。”
“我覺得黃主任應該是想把骨折切開復位內固定術，提升到4級的熟練度，然後去張市人民醫院或者是常市第四人民醫院這樣的地級市醫院。”
“而與黃博航主任一樣的，覃宏軒主任，則是在相對集中做的就是，複雜骨折復位內固定術這一塊。”
“如果我很惡意地進行揣測的話，兩位主任應該是達成了微妙的平衡，他們是想要通過縣醫院這個平臺練手自己的技能。”
“只保證自己的技術更加精湛，以便去到更好的單位。”
“至於手術的種類是不是足夠多，求診患者的需求如何，可能根本不在他們關心的範疇裡。”
方閒聞言，稍微用力捏了一下下巴：“那急診病種呢？”
醫院裡的手術開展，遵循的是按能適用。
就是你的能力做得到，你才能做，而不是按需適用，病人需要你做到什麼，你就得做到什麼。
一般而言，都是服務能力會小於需求，如此形成不平衡。
所以，擇期患者，除非患者有非常強烈的意願要求來治療，否則的話，我可以用我們不會治療來搪塞。
不能拒診，並不代表我不能說我不會。
而一旦醫生都主動地說不會，你就說病人還敢不敢進來吧？
“急診病人是照常收治的，但大多也是以骨折和創傷爲主，畢竟是骨科嘛。”周希音這般解釋着。
緊接着，周希音還說：“方師兄，然後，我還發現，其實科室裡的很多其他醫生，與這兩位主任，都不太是一條心。”
“畢竟主任考覈3級醫師需要的是高等級熟練度，而他們才升2級醫師，或者才考覈過了1級醫師，考覈2級醫師的時候，需要的是成熟專科技能的數量。”
方閒認真地看着認真給方閒講解的周希音，說：“你的分析能力很強。”
“這些我都不知道。”
周希音此刻又翻動了一下筆記本，道：“像方師兄你這樣的天才，是不需要懂一些技術層面之外的東西的。否則怎麼教純粹學者呢？”
“真正純粹學者，只需要做學術即可，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交給其他的人來。”
“方師兄，我覺得我們可以破題的關鍵就是，方師兄你在短時間內，以5級技能強大的推演能力和帶教能力，把黃主任和覃主任他們要學習的技能，給推助上去。”
“等他們安然無憂地可以去到地級市醫院之後，空留的時間裡，我們就可以開始探索一些小病種的降級處理方案的流程了。”
“然後。”
方閒這會兒，很直白地反問一句：“我憑什麼要幫黃博航主任還有覃宏軒主任推進他們要學習的專科技能呢？”
周希音當時說着的話，就戛然而止。
看着方閒，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因爲這個問題，周希音覺得很熟悉，因在她自己的身上就發生過啊。
方閒憑什麼要教他們想學的，要推動他們的能力，讓他們跳出去呢？
……
周希音後來又保持着沉默，方閒也沒再鬆口。
別過之後，方閒的心情仍有些蕭索。
回到了宿舍，方閒往窗外一邊看，一邊回想起周希音的話。
不管周希音分析的，黃博航與覃宏軒主任二人，相對挑選病種的本意是真是假，方閒都覺得，他們在主任這個位置上，其實做的事情，不太厚道。
如果說，慈縣有其他的醫療單位，可以提供稍微差一點的醫療技術服務？
那麼慈縣人民醫院，倒是可以挑挑揀揀，但是沒有這樣的單位？
不對啊？
慈縣不僅僅只有縣人民醫院和中醫院啊？
方閒突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然後快步走出了小區，在小區正門口的時候，隨手就攔了一輛車，用普通話問：“師傅，帶我去一下慈縣最好的醫院。”
“最好的醫院啊？你是去人民醫院，還是武陵醫院。”那的士司機回。
“師傅，一般來講，縣裡面技術最好的不都是人民醫院麼？怎麼武陵醫院，也是公立醫院啊？”方閒繼續問。
這樣的醫院，一聽就知道是當地的民營醫院。
“嗨，你所說的那都是老黃曆了。縣人民醫院，哪裡還有什麼好醫生？都跑了。”
“賺不到錢，現在當醫生的，都是瞎了心，不掙錢就都往掙錢的地方跑。”
“不是那個啥，搞什麼能力爲上嘛。”
“在哪裡醫院當醫生，只要技術高，那就厲害，唉，我們老百姓的日子難過哦……”
“走不走啊？”
“走！師傅。”方閒趕緊回。
“師傅，在武陵醫院，看病貴嗎？可不可以用醫保？”
“會貴一些，同樣的情況下，武陵醫院會貴兩成左右，比如說在縣人民醫院，買個什麼東西，只要三塊五，那麼在武陵醫院，就必須是四塊二毛。”
“一萬塊就多兩千，報銷之後多個幾百塊，倒也還好。”
“就覺得有點扯淡，你說啊，現在都什麼世道，公立醫院還幹不過民營醫院了。”的士司機一邊吐槽，一邊帶着方閒趕到了武陵醫院。
方閒下車之後，看着武陵醫院不亞於縣人民醫院的規模，不禁就陷入沉思。
在醫院門口駐步一會兒後，然後往裡走了進去。
服務態度是蠻好的，而且管理也不嚴格。
方閒一路直奔到了骨傷科病房與骨科綜合病房所在樓層後，往科室裡一走進，看到了牆壁上醫師的履歷和資質之後，便喟然一嘆氣。
果不其然。
如今這個時代，雖然是大醫學時代，但是卻彷彿出現了兩極分化一般。
在大城市裡，好的醫生都在公立的教學醫院裡面，私立醫院的存在感不是很強，但是在能力爲上的醫學會時代，在縣城裡面，卻是私立醫院的醫師資質，要比人民醫院好。
因爲教學醫院裡，財大氣粗，捨得給其他方面的錢，比如說教學費用、聘請費用等等。可縣醫院，怎麼可能有這麼好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