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響起了什麼東西翻倒的響動,聲音很雜聽不太清,只能分辨出監護儀的報警聲逐漸淹沒了呼氣吸氣,雜音慢慢變得尖利模糊聽不清動靜,隨後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江樺慢慢地取下耳機,緩緩地抹去手上的冷汗。
如果這裡面的內容屬實,那這毫無疑問就是孟長橋最後留下的錄音。行兇者完全有能力抹掉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痕跡,卻單單把這個錄音發給了他,這種囂張和底細簡直是深不可測。
不,比起這個,錄音中的每一句話都讓人無法心安。
“這種語氣不符合正常語調,八九不離十,是用了致幻劑吧。”安年同樣摘下耳機,低聲說,“謝春兒手裡這樣的藥很多,只要一針就能抑制起到抑制思維的作用,在那種情況下人知無不答,而且不會意識到周圍的情況,即使是熟人站在面前也認不出來。那一類的藥物無一例外都是毒,一次性大量攝入的話,幾小時內呼吸系統就會麻痹。”
“用了那種藥的話,他就沒可能是在隱瞞或者扯謊了吧。”江樺說。
安年抿起嘴脣,點了點頭:“沒錯。就和夜鶯身上的芯片一樣,那種藥物最早被用來逼供,會引起激素分泌紊亂。再加上死者是個攜帶者,這種紊亂的影響只怕會更明顯,毒素積累下迅速器官衰竭也不奇怪…他是有什麼仇家麼?下這樣的手,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事。”
她說到自覺閉上了嘴,在她旁邊的江樺並未發言,只默默拿起放在一邊的屍檢報告,監測顯示的致死原因和安年所說的幾乎完全吻合,再往前翻還能看見他死前的一段日子就開始出現高燒充血,最後的日子裡始終伴隨着痙攣和休克,想來他最後的一段路走得必然不平靜。
兩隊之間的關係一直明槍暗箭,他和孟長橋也有幾次私人過節,實在沒什麼理由爲他的死鬱鬱寡歡。但很明顯這事本身也沒法讓人愉快,再加上樑秋之間提及的“第一代”的過去,讓他也有點沒適應這個事實。
“這麼一看,即使是你們那位樑主管知道的事情也只是冰山一角…”安年抱臂在胸靠在椅子上,“他提到的這個原獸的理論,就連謝春兒也沒有說過,看起來第一代身上的情報比想象的還要多…你在想什麼?”
“他最後說了,原獸是人類生存的保證,而獵人這種職業存在的初衷就是殺死原獸。”江樺沒有去看她,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個播放到了頭的音頻文件,“如果這都是真的,一直以來我們殺滅原獸的行爲、追求的那些目的,還算得上是在爲其他人謀未來麼?”
安年稍微愣了一下,轉過頭剛好發覺他異常的表情。她也同樣沉默下來,一副沉凝的表情思考了幾分鐘,才重又擡起頭。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但不否認有些事確實沒有被察覺。”安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那我問你個問題吧。如果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原獸真的有它所存在的必要,而同時他們卻又還在威脅小弦小竹、或者你的朋友、或者再遠一點…威脅到了那些無辜的普通人,你還會下手去斬殺他們麼?”
江樺有點意外地看向她,和那雙認真的眼睛對視了幾秒,隨後緩緩地點頭:“會。”
“這不就得了。”安年撲哧一下笑了,“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那既然已經做出這樣的選擇,還糾結什麼其它的可能?在現在的局勢下只是無故給自己添堵罷了。又不是明天原獸就要滅了,先做好眼前,背後的原因再慢慢去探究不就好了。”
江樺稍微舒出一口氣,轉而回問道:“那你呢?”
“什麼?”
“關於你說的那個問題,你會怎麼對待?”
“我麼?”安年被她這麼一說,同樣一副沉思狀託上了腮,“這很明顯了啊,我又不是獵人,所以也沒有什麼榮譽和守護那些高大上的東西可言。我做什麼事的原因,只會是因爲我想要那麼做。這樣的話,當然也會選擇去保護那一部分人。”
似乎是感覺到了江樺眼中的意外,她咧嘴笑了:“想說我變了是不是?我也是承認的啦。曾經我也想過要去保護所有人,欺騙自己一定能做到,但最後一切也正是毀在了這種想法上。既然如此,不如對自己實誠些,盡力而爲能守住一方天地就是了。總夾在中間兩頭受氣,我看着你都累。”
她的笑容有些晃眼,映得這個偏僻的小房間也微微明亮起來。江樺被那目光看着轉過臉去,只覺得那份文件好像也沒有剛纔那麼沉重了。
也是,他早就對自己有所認知,本來也就不是什麼能擔起救世主之類名號的傢伙。
“更何況,現在還不能排除這是誰搞的鬼。”安年看他臉色緩和下來,緊接着繼續道,“被殺的是第一代隊伍的領頭人,如果對方的目的是要分裂那支隊伍本身,那麼這段錄音就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有,也應該發給他們,而不是你。既然現在它被私密地傳到你手裡,那對方針對的就一定是隻有你所掌握的、特別的事情。”
“已經意識到我們調查上個時代了吧。”江樺看着手上的耳機說道。
“這樣也是一種解釋咯。想想看如果這次心理進攻真的成功,把你們全都搞到自閉分不清敵我,那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唄。”安年伸了個懶腰,“不過說實話,這種方法未必有點太蠢的嫌疑,都把人一個個當小孩子耍,發送人怕不是隻有三歲吧。”
江樺擦了一把黑線,要放別的地方這段錄音都夠引起社會性恐慌,結果被她的神經病氣息一過濾就成了小孩的把戲,要是幕後黑手聽到估計真得憋出一口老血來。
“總而言之,既然對方想要打亂咱們的節奏,那咱們就偏不按照它的來。”安年說,“對天網的調查還剩最後一個區,剛好就是那家醫院的所在地吧?”
江樺應了一聲,旋即重新接入了系統。這幾日他們全城上下地奔波,過於龐大的天網讓他們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也就是他現在有調兵權,底層獵人填補了白狼人手的不足幫他跳過了最爲煩累的收集階段,只要在這個中央管理處就能接收到全城的資料。
在目前這個時代,天子城在技術方面始終走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前列,天眼系統的細緻程度自不必說。龐大的信息流在東瀾區大街小巷的攝像頭間轉了一圈,最後彙集到了那家城際的醫院內。實時監控中能偶爾見到幾名灰狼隊員還未離開,依舊錶情深沉地穿行在人羣間。
“啊呀,這可是巧了。”安年挑起嘴角,“怎麼?你要去爲盟友報仇麼?”
江樺並沒有被她的話感染,只繼續沉吟着思考幾秒,隨後搖頭道:“不,現在不是那麼做的時候。”
“這戰書都下到眼皮子底下了,你也真是能沉得住氣啊。”安年一眨眼,“對了,這麼說起來,他們那些第一代和你們的關係…好像不怎麼融洽的樣子?”
“不是那個問題。”江樺說,“只是有些奇怪。如果對方是要削減這邊的戰力,那爲什麼會選在這個時間點、用這種方式下手。聽他的語氣,他們兩人的關係並不陌生。雖然孟長橋的人際網很廣,但如果是知道上時代事情的人的話,符合條件的人並不多。”
“所以你打算一個一個去排除?”
“這是第一步,不一定能奏效。既然對方敢把錄音發過來,就應該有足夠的把握隱藏身份。”江樺說,“這樣的話,就只能主動去找了。”
他說着已經嫺熟地切入醫院系統的歷史記錄,調用孟長橋病房周邊的攝像頭。屍檢報告將死亡時間的範圍縮短到了一小時以內,這讓他很容易便找到了對應時間的監控。唯一的問題就是攜帶者身份特殊,導致沒有對病房近距離的拍攝,只能看到走廊周邊。
安年見狀自然也明白他想要幹什麼,同樣湊過了臉來,隨他一同聚精會神地看着屏幕。有這段錄音在,說明跟兇手孟長橋死亡不久之前就在醫院內。目前看來上時代還沒有觸及到蟲洞之類的空間領域,這條線索作爲調查的切入點是足夠了。
不幸中的萬幸,孟長橋的死亡時間是凌晨,即使是走廊的人也很少,這讓他們得以跳過人員排查的步驟,留意到每個經過的人。四倍速播放下一小時的錄像十幾分鍾便已播完,除了幾個深夜值班的護士以外,沒有任何可疑的蹤跡。
這也難怪,距離確認死亡已經過去五六個小時,事件甚至已經被暗地立案,他們絕不是第一撥看這段監控的人。以現在灰狼全隊的暴躁,如果真是這麼簡單通過監控便能鎖定目標,那這會嫌疑人恐怕早已被殺上家門剁成幾段了。
“你說…這幾個人易容的可能性有多大?”安年指着畫面上的那幾個護士道。
“院方那邊已經排除過了,這裡面出現的人都能找到對應的,而且都有充分的無罪證明。”江樺說,“而且孟長橋的症狀在此前就已經出現了一段時間,灰狼對此也一直在暗中調查,醫院內部人員想要瞞過他們基本不可能。”
“也是,再怎麼說也是第一代的精英,想要殺他應該沒這麼容易…”安年說着就見江樺又把進度條拉到了頭,這次甚至還換了原速播放。
“你看出什麼了?”
“有個想法,驗證一下。”
江樺隨口回了一句,微微皺眉看向屏幕。安年看他這樣也無話可說,託着臉坐在旁邊陪君子。看過剛纔的四倍速後,原速的效率簡直堪稱人神共憤,往往十幾分鍾過去畫面纔出現一個人影。上帝視角就是這麼奇妙,日常生活的腳步匆匆用這種方法一看也是擠牙膏一般。
安年打了個哈欠,終於是忍不住開始揉起有些痠痛的眼睛。她執行任務時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蟄伏等待目標入網,但這樣的行動還是有些難爲人了。眼看着進度條又快要到頭,她正準備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就見江樺突然探手,重又把進度條拉回幾秒。
“還來?”安年一屁股坐了回去,詫異道。
江樺並未回答,只是死盯着那屏幕。畫面是一個護士沿着牆經過,全程只有十幾秒,但他反覆看了數遍,甚至還調了慢速播放。從0.5倍速到0.25倍速,最後幾乎成了一幀一幀的觀看。
“這人有什麼問題麼?”安年看着那人在超慢鏡頭下接近於蠕動的動作,終於是忍不住問道,“看起來她並沒進病房,而且院方應該也排除過。”
“不是人的問題。”江樺在這時終於開了口,重新把幀點拉回,指向一邊的窗戶,“看這裡。”
安年沿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指尖點着的角落有一個黑點。監控的畫面很難做到高清,但天子城的內設還算不錯,她眼睛又尖,很容易看清了那是什麼。
“麻雀?”她有些詫異,“旁邊窗戶是關着的,這是從什麼地方飛進來又跑不出去了吧…”
“我剛纔看的時候,以爲這是鏡頭顯示不清晰的干擾點,但現在才發現這是畫面內就有的鳥。”江樺說着,向後撥了一幀,“然後,就是這個。”
安年看着窗戶的位置,隨着他的動作臉色一變:“那隻麻雀…沒了?”
如她所說,畫面上的麻雀在兩個畫面的切換中瞬間不知蹤影,憑空消失在畫面裡。她下意識看向邊角的時間,顯示是凌晨零點三十三分十六秒,間隔只有一幀。
“剛纔也說了,這個窗戶是關着的,它不會一下從這裡飛出去。”江樺看着屏幕低聲道,“十六秒的時候它還在原地,十七秒的時候卻突然消失了。這隻有一種可能…這個視頻不是連續一體的,是被什麼人改動過。”
安年暗地抽了口氣。大部分人檢查這個視頻的時候,都只是在注意着病房方向和人員流動,甚至連她都掉入了這個慣性思維。但江樺一開始便是從他們本身調查天網的任務目的入手,這才發現了這個系統本身的漏洞。
“畫面是被剪輯替換過的麼…”安年低聲道,“這樣的話,被剪輯掉的那段時間…也就是原本記錄着那隻鳥飛走過程的時間段…”
“那就是兇手出入的時間,但出入記錄並沒有顯示。”江樺站起身,抓起一邊的外套,“被猜中了,供謝春兒攻擊的天網漏洞就在這裡,有了這個…就能讓狼眼那邊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