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話說得很平穩,語氣也很輕,但這並不能掩蓋他說話內容的驚天動地,連傾聽的江安二人都不由得同時變色。
“很好,已經認不出我了。看來半年來的用藥量是足夠了。”聲音隨着他們沉默了一下,適時地問出了問題,“你的意思是,有人要保全原獸麼?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原獸是資源。”孟長橋低低地道,“若是原獸就此滅絕…人類面臨的就會是與當初的時代相同的問題。”
“你說的問題,是能源危機?”
“沒錯。在戰爭之後,各國的原獸數量和分佈地域都是通過協定所劃分的。這是各國所承擔的維安責任、同樣也是戰後資源財富劃分的組成。原獸的存在,是保證現今的世界不會重返曾經光景的保險。原獸過多,人類會亡在他們手上;而原獸過少…人類會亡在自己手上。”
“從始至終,要做的事情不是消滅原獸,而是控制原獸麼…”聲音低低地道,“有太多東西和他們綁定在一起,百年內這種災害是決不能被滅盡的。這就是獵人的本質啊,原獸若亡,獵人這個職業也同樣沒有存在的必要。甚至於,沒有人再有什麼理由去拿起武器。”
江安二人對視了一眼,因此而看全了對方臉上緊繃的表情。
這話如果屬實,那足以顛覆整個社會的認知,在於有太多的現實問題都能從中得解——但,作爲獵人守衛人類的那份天生的使命與責任、多少人命的送葬,只是爲了這種原因?
江樺擡手將耳機塞得緊了一些。最近顛覆認知的東西太多,反倒沒什麼功夫去震撼了。現在他只想多聽一步、多得知些這背後的原因。在這個話題過後錄音中又是長達十幾秒的死寂,而後孟長橋的喘息驟然變得急促起來。
“不…不可以…不能是那樣…”他的聲音忽地變了,“獵人…不能消失…在我們登上頂峰、在掌握一切之前…他們不能消失…不能、不能、不能!!!”
連江樺都被他的語氣給驚了一把,即使只是錄音,也能輕易想象出他說這話時扭曲的表情。得是什麼人什麼情況才能讓他失態至此?難道是他已經預知到什麼結局了?
“用藥量太大、致幻效果過度了啊。看來,你的身體狀態也已經不如當初了。”那個聲音接着說,竟然有了些感慨的意思,“也是啊,畢竟你手下是所有的‘第一代’,所有的秘密都爲你所掌握,而你還不是保守派,既然當了獵人,就要用獵人的身份實現上個時代未曾達成的悲願。這樣做的你,早就很累了吧?”
“沒有其它的方法。其它選擇的結局,我早就已經看穿了。”孟長橋的語氣彷彿呻吟,“當初聲名在外的幽靈部隊…最優秀的三個人三條狼…一個半殘,一個身死,還是那樣的死法…”
江樺心裡微微一動,狼巢的三大分支中,前兩者的代號都來源於主事者這一點早已明晰,唯有給外圍準備的黑狼代號沒有對應。這個事實平時總被打哈哈過去,難道說…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在時代的變動下也能夠明哲保身。”聲音說,“只不過在這之後,你並沒有選擇就此沉寂下去。對於名號、對於權力的執念還是始終在支配着你,即使到今天,你也依舊沒有把那些‘第二代’放在眼裡吧?”
“他們根本就不屬於那個時代,除卻細胞的力量之外,只不過是和現在的人一樣一無所知罷了。”孟長橋此時已經堪稱是在低聲地咆哮,“要成爲世界的主人…真正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每個人都必須要這麼想…所以不能死、不能消失!我們要活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用我們的手去掌握這個時代…那本來就是應該屬於我們的!”
那話偏執而瘋狂,真難以想象這樣的話會出自是那個一向存天理滅人慾的孟長橋。但此刻江樺只從中聽出無限的哀涼,再不是一個瘋狂的野心家在頤指氣使地宣告,更像是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賭徒做着最後的咆哮。
而與他的激動相反,錄音中的另一人顯得相當平靜。
“你說的沒錯,這本來就該是上個時代遺留者的思維。”他說,“每個人都逃不開那死去時代給予的烙印,遺留下來的人都是人偶。你如此偏執地追求所謂的地位與名號,因爲這已經成爲了你人生的唯一,是權力之下的人偶。你追逐那些,並不是爲了得到什麼,而是隻有這樣,才能讓你感覺到活着的意義。”
錄音到這裡停了一下,寂靜的像是卡帶。錄音內外的人都在無言中思考,半晌卻還是那個聲音再度打破平靜。
“只是可惜了那些剩餘的第一代。人偶是必須被什麼推動才能前進的,也許你還沒發覺到,但經過這幾十年,你的意義是功名,但他們的意義已經成了你這個人本身。整個灰狼的隊伍爲你所掌。若是你就此消失,那些木偶也都會斷線。一支失去憑依基礎的隊伍…那可已經不是羣龍無首這麼簡單,若是沒有新的依靠,灰狼會就此崩潰也說不定?”
隱隱有倒吸冷氣的聲音,已經分不清是來自於錄音內還是錄音外。那支機械般的鋼鐵之師,經歷數不清腥風血雨的精英在這時竟然會如此渺小,命運被捏在隻言片語之間,等待某個人的審判。
“放心,這麼一支多年培育的力量,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浪費掉。只不過,接下來他們不會再生存在你的規則下了。並不是你阻礙了什麼,相反,是我這邊需要你的幫助。當初的訓誡你難道忘了麼?萬物皆資源、萬物皆工具。現在你這件工具該被啓用了,那麼還請你做好響應的覺悟。”
聲音頓了一下。
“抱歉,我說錯了。被需要的工具並不是你本身,而是你的…死。”
突然之間好像有鋪天蓋地的冰冷溢出來,即使明知事情早已發生也依舊擋不住讓人戰慄的氣息。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輕微響起,應該是有人站了起來,如同法官落槌前宣佈最後的判決。
“真該感謝你的配合…不,或者應該感謝一下白狼的那些年輕人吧。如果半年前沒有他們,你也不至於被一時衝昏頭腦,我當然也沒有給你用藥的機會了。”聲音說,“那種藥的效能是海洛因的數千倍,現在的你應該享受到手握世界權柄的愉悅了吧?實現人生的意義就能解開枷鎖的話,那我如今該對你道一句恭喜,畢竟你終於…自由了啊。”
那一刻的聲音竟然有着幾分虔誠,如牧師在爲亡者獻上最後的悼詞一般。一時間錄音中只留下漸行漸遠的喘息聲和隱約的儀器運轉聲,默哀般的幾秒過去後,那人似乎長長地吸了口氣,果真以祈禱般審判的口吻,平靜無波地念着。
“別了,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