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樺張了張嘴,到底是沒說出話來。這是曾經再平常不過的場景,每次回家她都會這麼說。曾經家裡只有兩人的時候他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如今出來迎接的只剩下了江一竹,少了那個蹦蹦跳跳伴在她身側的身影,這讓他覺得無比扎眼。
“啊呀,你看我都跟你說過爸爸不會有事的嘛,這不就回來了。”安年發覺到了場面的尷尬,笑着道,“所以沒關係啦,這麼晚了,趕緊去睡吧。”
江一竹乖乖點了點頭,向裡屋邁了一步卻又猶豫着停下了,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轉回眼來,目光又定在了江樺身上。
“這次爸爸媽媽…也很快就又要去工作了嗎?”她試探地說着,卻像是已經猜到了回答。無論爸爸還是媽媽都始終在爲外面的事情奔波,回家也只是匆匆一面,這麼久下來她對這種事情早已習慣了。
場景沉寂了片刻,面前的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思,半晌安年才擡起頭來,微笑道:“是呀,還有一點小任務,不過這次不會把你一個人留下。到時候你可能要跟媽媽一起去一個地方,可以麼?”
“跟媽媽?”江一竹好像是意外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別開了眼光,“那…是要去找姐姐麼?”
她還是這麼敏感,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淵源。安年頓了頓,沒有應她這一句,只是同樣將目光轉到了江樺身上。後者靜靜地和麪前那雙清澈的眼睛對視着,良久之後,才伸出手,緩緩地摸着她細軟的頭髮。
“對不起。”他低聲說着,感覺自己的話又變得蒼白無力起來。但江一竹似乎並沒有聽出來,只是眨巴着的眼睛,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爸爸,你不去麼?”
“我也會去,只是可能跟你們不在一起。”江樺斟酌着自己的說法,“但我到時候一定會看着你們,就像以前那樣。”
“我明白的。”江一竹點了點頭,“爸爸要保護我們的對吧?”
這話讓場面再度陷入無言。既然已經知道需要保護,那她必然也意識到了這背後的危險性——想想也是,畢竟她是江一弦被抓的第一目擊人,即使並不清楚大人之間的恩怨,對於這其中的異常怎會沒有察覺?
“沒關係的,到時候我會和媽媽一起去。”江一竹接着道,“只要爸爸在,那就一定不會有事的。”
江樺怔了怔。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感受到這種不明來由的信任,但面對的東西卻完全不同。此時眼前的那張笑臉表情是如此的單純,就像是剛剛破殼的雛雞,一切都只是本能的反應。
“因爲爸爸一直都是那麼做的,一直都會給我們帶來很多好的事情。”她像是平常那樣低下腦袋,搖了搖頭,“有爸爸我才能見到這麼多的東西,纔有今天這樣的生活。爸爸一直都在救大家,也會救我,所以我不會怕的。”
江樺聽着她說話,眼前的小臉早已看管,只是那雙小貓般謹慎的眼裡此時卻毫無怯意。很難說這是無知者無畏還是真正的有所依靠,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你也給我帶來了很多。”他伸出手擁抱住那個小小的身影,感受着她身上柔和的溫度,“所以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無論是誰。”
是了,一切都是從她來到身邊的那一天開始的,連那個男人都沒能預測到在這之後的軌跡。空無一物的自己因此而脫出了成爲人偶的命運,現在他總算是確定了這一點。也因爲這樣,有一句話他終於有資格去說了。
“放心吧。”他感受着身邊兩人的存在,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這一次…我一定會救你們。”
……
樑秋推開門,裡屋濃重的腐朽味直貫入鼻,角落處坐着雙手被反綁的荊明,正垂着眼一言不發。
“他封鎖了數據庫,我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他就是不開口。”丙指了指那個身影,低聲說,“這樣的話我們就沒法調用核心數據、連在系統內發佈新消息都要受阻。”
“放心,這點我還是明白的。”樑秋說,“說實話,要不是他給我整了這一出,我也不至於讓你們去應對另外的那兩人。”
“那你這是…”
“別看他這樣,這可是白狼裡最難對付的人啊。”樑秋搖了搖頭,“”
他走上前,刻意地發出了腳步聲,引着椅子上的人擡起頭來,有些蒼白的臉上帶着隱約的傷痕。
“看起來你沒有很驚訝。”樑秋說,“你早就該猜到是我了,對麼?”
荊明並未說話,邪眸中留着的盡是內斂的銳利。自從成爲階下囚後,他必然也已是很久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但此時那雙眼睛卻依舊讓周圍的人不敢直視。
只是與周圍人嚴肅的神情相反,處於他目光焦點的樑秋卻反而最爲輕鬆。他揮揮手,示意讓周圍人退到門外,這才重新開口。
“也是。以你的本事,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妥協呢。”樑秋聳聳肩,“只不過,你既然這麼擅長計算,做這些也總得算一算得失成本。這麼大的投入,最後能換回什麼呢?”
這話說得隨意,但聽者更爲隨意,這句話說完他甚至再度轉開了目光,像是看都再懶得看樑秋一眼。後者卻像是根本不在乎,繼續自言自語般地低語着。
“你想要的,是尊嚴?地位?還是所謂的承諾?確實都是些聽上去不錯的東西,但那只是對人類而言。”樑秋說,“在被時間碾壓過後,這些東西也只是過往雲煙。歷史由大多數書寫,有的時候必須得承認,即使是像你我這樣…不,甚至於更勝於你我的人,到頭來也只能落到個任人評判的下場…如果任現在的情況發展下去的話,一定會是這樣的結局。”
“來稍微講個故事吧,也是發生在上一個時代的事。”樑秋壓低了聲音,“關於…黑狼的故事。”
荊明表情微微一變,目光終是又重新看回了他,連帶着周邊旁觀的隊員都不由自主地側目豎耳。這個名字始終遊蕩於隻言片語中,卻在這個時候被作爲主題擺上了桌面,他們都察覺到了這背後的信息量。
“從原獸戰爭開始講起吧。那是最文明卻又最野蠻的時代,人的獸性被開發到極致,軍隊的地位處於任何人之上。就在這樣的羣體當中,攜帶者又一度被推崇爲人類的希望,而作爲金字塔之塔尖、持有黑狼名號的頂尖精英更是如此。”
說着這些的時候他沒有去看任何人,只是自言自語般地敘述着:“他擁有着傳說般的地位和赫赫的戰績,卻也沒有像其他人一般以高級物種自居。在一開始,不知情的人們將我們稱爲神話的戰士,而他便成爲了攜帶者與人類之間的橋樑,在兩者之間來回,負責資源的傳遞和計劃的發展。作爲戰士,也作爲外交官,無論在哪一邊都有着讓人羨慕的地位。”
“而就在那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女人。”
“那是個很普通的人類。除了相貌和青春外什麼都不值一提,在戰爭面前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無知到能被稱爲愚蠢。但就是這麼一個普通人,愛上了在前線作戰的攜帶者。”
敘述的聲音像是羌笛悠悠:“那個年代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誰都不知道自己明天的結局,但那個女人拼命地活了下來,足足等了他十年。只要一有機會就主動去前線探望,哪怕其他人都對此避之不及——其實她什麼都不知道,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能多見他幾面。”
“原本這隻該是她一個人的行爲,但在那之後黑狼也變了,不僅多次違反規定跟她見面,給了她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承諾,甚至爲此打算放棄自己作爲攜帶者所能享受到的優待,還悄悄取到了她的基因樣本,想要通過帝國的技術刻出後代,讓她擁有一場跟常人無異的婚姻,至於他自己當然也要作爲普通的人類而活。”
“有一天她又一次跑來陣地,但卻剛好遇上了原獸來襲。所有人都在前線的正面戰場,根本沒有人顧及一個小角落的情況。爲了救她,黑狼只能獨身一人離開隊伍行動,但僅憑他單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抗住那麼多原獸的圍攻。”
“這是當然的,單以人之身,怎麼可能與進化過後的原獸相抗呢。”樑秋悠悠道,“所以最後想要活下來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辦法——他在人類的眼前,使用了細胞。”
暗地裡的呼吸聲突然一滯,似乎是周圍人集體屏住了呼吸。只有樑秋感慨似的輕嘆一聲,說話卻依舊不急不緩。
“結果還算不錯。以黑狼的血統,搞定那些原獸還不在話下,但某些東西還是不可能回來了…他還是太過天真。人類可以爲了他不管時間和生死,但偏偏卻無法接受一個真相。”
“不過黑狼也早已想到過這一點,並沒有多想要去挽回什麼,還主動斷掉了聯繫。只是把先前得到的樣本編入人類再造的基因庫內,這樣哪怕在戰爭中遭遇不測也能留下一點東西。”
“光是要到這個許可,他又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不過事實證明最後也的確派上了用場。畢竟在那之後,他很快就惹上了殺身之禍。而那災難的起源是——那個被他放走的女人,泄密了。”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有意無意地掃視周圍沉默的人們。
“之後的事情,你們也都想到了。黑狼一直自詡不以戰爭爲人生目標、要爲真正的和平而戰,卻反而落得個被人類和攜帶者雙重拋棄的下場。本來那就是戰爭末期帝國臨近崩潰的時節,這樣的狀態下他更是走投無路。最終他爲了贖罪不得不接受打着任務名義的最終實驗,在那場實驗中成爲了怪物的一部分。”樑秋說到這微微笑了,“那次實驗的材料和技術都並不完整,吞噬了他的試驗品在完成之後便脫出了控制。巧合的是,失控狀態下的樣品剛好經過了那個女人所在的區域…雖然只是殘缺四象的力量,也足夠在盟軍趕到前掃平那裡。”
“你也猜到了,那片毀於一旦的地域,就是如今東部戰區的由來。只不過那次實驗催生的還不只是那片廢墟而已。”樑秋悠悠地看着面前凝滯的眼睛,“從那之後,所有的攜帶者便都藏入了陰影中,立下了重重規矩。所有人與人類社會相隔絕,因爲我們終究不會被接納,那麼就徹底斷去與他們聯繫的可能,連那種生存方式都一併拋棄——這便是,婚姻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