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城,南淮區。
江一竹推開窗戶,小心地朝着外面檣傾楫摧的景象伸出手去。寒風迎面刮來,帶着絲絲縷縷的毛毛雨落在她的手背上,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這個時節已經入冬了,但作爲北方城市的天子城卻沒有迎來一貫的降雪。頂頭天空的灰濛已經維持了幾日之久,到今天終於撒下了一場冬天罕見的小雨,極高的溼度讓城市籠罩在清冷之中。
她伸長脖子四處環顧着,但冷空氣讓她不得不在幾秒後就關上了窗戶,朝着自己的手呵着氣,眼神有些失落。
“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嘛?”身後傳來江一弦的問話,語氣有點懶洋洋的。回頭看去就能發現她正裹在被子裡夾在老弱專用的區域間,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卻還不忘開口問着。
不知道是不是前幾天晝夜不停的工作讓她有些沒適應,在最開始的幾天熱度過後,她開始貫徹春困秋乏夏打盹的原則,每天得空就要一頭睡去。好在這幾日工作量降低,也不缺一個小孩子的幫忙,護士們也就任由她偷懶了。
但也就是今天江一竹才驚訝地發現擁有完美血統的姐姐居然比她還要怕冷,一下雨便鑽進了被子,所以本該由兩個人一起看窗戶的工作便只能她獨自完成了。
“姐姐你醒啦?”江一竹有點意外她今天醒得這麼早,走上來坐在了她身邊,眼睛卻還瞟着窗戶,“還沒看見他們呢。但外面來了很多新的拿槍的人,怪物好像也沒有那麼多了…”
“是找來救兵了?”江一弦撇着眼睛,“但如果座標不收手的話,他們也派不上什麼用場。除非是阿姨不在了,不然那些事情沒人能阻止的了。”
江一竹欲言又止,把頭埋進膝蓋暗自思考着。雖然這幾日忙亂,關於這場災難姐妹倆之間多少還說了兩句。兩個人都已經適應了大人不在身邊的局面,她自然也相信着爸爸的實力,但此時卻仍由不得地胡思亂想起來。
這場災難真是記憶中的阿姨帶來的嗎?爸爸媽媽去面對的,也是那樣的存在嗎?
“來人!都快來點人!”已經嗓子沙啞的護士長在這時從正門衝進來,站在原地拍着手,熬夜數日的臉在這時居然泛着紅光,“前線來了消息,東瀾區已經被拿下,第一市醫院能開放了。現在把重傷員都轉移過去,在座的有沒有獵人?路上還麻煩護衛一下!”
席間穿着泥濘作戰服的幾人相互對視幾眼,拿起旁邊的槍便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看得出他們已經是很疲憊了,此時此地還滯留在避難所周邊的都不是什麼高級獵人,在戰法欠缺的情況下只能用採用長久的消耗戰跟原獸拉鋸。正是這樣避難所才保住了安寧,但現在要主動出擊,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們…就要出去了。”江一竹望着那一隊滿面喜色的人流,想着江一弦的話反而心裡更加沉重,“外面還有怪物…”
如果那些原獸真的還能被座標影響的話,以這些人的實力大機率是去送死,連她都知道這個道理,但其他人卻依舊被矇在鼓裡。
她站起身來,朝着那個領頭的護士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關於上個時代的事情江樺安年都是明確告知過她們保密的,即使是她也能感覺到這其中的嚴重性。於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正站在那裡糾結,卻聽旁邊被子被掀開,江一弦站起身來,作勢活動着手腳。
“如果阿姨還在,只靠這些人肯定會有人死的。”她說,“先要讓他們留下來,然後守好這裡…他們不行,但我們可以。”
她的眼神還很朦朧,但卻掩蓋不住那一抹堅毅。從那天的一番母女談話以後她便一直是這樣,討厭看到任何人的離去,每天不斷去世的重傷患更加重了這種厭惡。現在可能性就在前方,這個女孩也要站出來了。
那一番話讓江一竹想不出阻止的話,只能按她說的點點頭應和着。眼看江一弦邁步就要朝人羣方向走,她便也趕緊加快步伐跟了上去,下意識地向四周看去,尋找着可能的武器。前面的江一弦卻是越走越慢,她險些撞上去。
江一竹順着餘光扭回頭,正要問什麼,卻見前方的江一弦忽然一腳踩空倒在了地上,急促的呼吸之下,臉頰已然變得緋紅一片。
“姐姐?!”
………
任天行壓下杆舵,操縱狼耳衝出雲層,機窗遠遠地映出地面機場微縮的圖景。
作爲天子城最強的空中力量,他已經做到了極限。在過去的幾個小時內他用盡了掛載的全部彈藥,甚至在無機槍的情況下還憑藉特技飛行生生地耗死了幾頭原獸。此時油量和彈量都已經告急,通訊系統卻被恢復了,機體的各種遠程設備隨之重新接入了頻道,監視屏亮起,使得地面機場的場景盡入他眼。
由於民航航班被毀,他離開時機場時這裡不安而荒涼,隨處可見在原獸攻擊下毀壞的民航機。此時機場跑道卻已經變得擁擠起來,儘管依舊有着不少燃燒的殘骸,但各個機位卻都停進了新的機體,大部分都是重型戰機和轟炸機,成片穿着迷彩服和作戰服的人影正在來回走動,將銀色的達格彈藥掛載在這些鋼鐵巨獸的翼羽上。
局面很明顯,在步兵涌入的同時,空中力量也已經開始覆蓋了。天子城終於撐過了最黑暗的夜晚等來了救援,城內的原獸固然多,但在有規劃的全封鎖下也只能被甕中捉鱉。此時最需要的反而不再是一騎當千的猛將,只憑人海戰術子彈覆蓋便已足夠。
他推下杆舵,狼耳在空中優雅地滑翔落地,高度下降的過程中周圍景象變得更加清晰,許多穿着樣式陌生的制服的人被髮動機的聲音吸引着轉過頭,表情有些驚訝,大概是如此情景下完好無損地返航是件稀罕事。
這樣的目光任天行倒也已經習慣了,每一次危險任務過後都會有差不多的反應。於是他只是平常地開啓機艙門,摘了頭盔跳下機身,立刻就有一羣人跑了過來,圍在狼耳周邊似乎是在檢查機體,只有一名馬臉男人走出隊伍站到他面前,眼皮下翻。
“這位想必就是狼耳閣下了吧。”他說話的語調帶着些怪氣,“在我們來之前,這應該就是天子城最後有效的空中勢力了吧…你居然真能回來啊。”
這話一出讓任天行不由得皺了皺眉。狼耳成名已久,這種口氣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過了。他有意無意地瞥了一下對方的肩部和胸口處,沒有軍銜也沒有勳章,只有大臂處紋着一枚三公城的警徽,似乎是鄰近城市被調來支援的特警。
無論是從軍銜還是獵人的職業上說來,眼前這人都跟他完全不搭邊,估計是災難下人手不足被調來臨時頂替操作的。於是他便也沒有多追究,直入他想要的話題:“前線情況怎麼樣?”
“來自全國十二個城的兵力已經被調進城裡,救災的物資也已經準備好,很快就會開始災民的撤離工作。”馬臉仰頭望了一眼頭頂的領空,“只是空中通道的威脅還沒有解除,暫時還只能依靠地面策略疏散。”
任天行稍微舒了口氣,情況跟他的判斷完全相同。這樣大的局面必然是中央動手,那場決定生死的會談到底是成功了,再加上座標消失,接下來只是時間問題。
“你們是一線的增援麼?下一波人手是什麼時候?”
“後續的情況我們也無法告知。”馬臉不鹹不淡地道,“天子城會談的結果已經傳達,現在城裡已經由中央直接接手。想必爲了安全起見,不會再派代表過來了吧。”
“安全起見?”
“不知道麼?會談的地點被襲擊,你們天子城的代表都在其中斃命,聽說爲了掩護那些代表撤離。也真得感謝他,否則增援也不會調動的這麼快,只是接下來你們城內的獵人就難辦了。”
“跟城內的獵人有什麼關係?”任天行忽地覺察到了什麼不對,“那位代表…”
“這就不知道了,我們也不是這片兒的人,就聽說是你們獵人部門的一個理事吧,好像還打過三十年前的原獸戰爭來着。”
任天行心裡一沉,獵人部門的理事,再加上經歷過原獸戰爭,這兩個因素重疊到一起可確定的範圍就太小了。樑秋還是被捲進去了?照這個說法,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代表…
“本來有着這一戰的功勞,他在武裝部門的地位應該能再跳幾級的。”在他發愣的當兒馬臉還在歎了口氣,“剛好現在部長的位置還空了出來,若不是這檔事,這部長的名號他是十拿九穩啊,可惜了。”
“武裝部長的位置空缺?”任天行焦慮之餘仍是捕捉到了這個資訊,“原來的人是呂鶴部長吧?他在這時候退位了麼?”
“不,他死了。”男人搖頭,“剛纔我應該說過空中的威脅還沒有解除。呂部長原本應該乘坐第一班出城的航班離開,但卻出了空難事故…就是因爲這個,城裡臨時撤銷了開放領空的命令。”
“這樣麼。”任天行沉吟了一下。之前代表白狼出席各種會議時他也見過呂鶴幾次,雖然不熟也算是有個點頭之交。這個壞消息來得很突然,卻也在情理之中。這場席捲全城的災難已經奪去了數不清的生命,呂鶴也只是成爲了其中之一。對此他沒有什麼別的心情,但事關樑秋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明白了,謝謝告知。”他朝那人禮貌性地點頭示意,邁步就要朝場外走,男人卻反而一揮手,擋在他面前。
“狼耳,還麻煩留步。”他揚起頭來,幾乎要用下巴對着他,“在外援到來之前,你一直在執行空中的任務吧?關於呂部長的事情,你是否知曉一二?”
就是以任天行的性子也有些耐不住這局面了,於是也只是搖了搖頭:“我並未獲知呂鶴部長的相關事宜,這個消息我也是剛剛知曉,之後的調查我會全力配合,現在還容我失陪了。”
他說完作勢就要抽身,但男人並沒有半點讓路的意思。相反,他站在那緊盯着任天行的眼睛,緩緩擡起手臂:“真的麼?關於這件事,狼耳閣下果真是什麼都不知道麼?”
“什麼意思?”任天行皺了皺眉,感覺到了什麼不對。但沒等他出口迴應這一句滿是不善的話,機械的摩擦聲已經從背後響起——護衛周邊的士兵得到了訊號,齊齊擡起了槍,槍口封鎖四面八方,直指中央他的心口。
“這是什麼意思,你難道還能不清楚麼?”男人悠悠地說着,臉上的線條卻在同時嚴厲地繃起,“狼耳,你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