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竊笑着離開座位。沒想到隔壁的科長就住在黑丘,所謂車出了故障云云,肯定只是個幌子,十有是因發現了屍體亂成一團,所以沒來上班。我不禁開始期待晚上的新聞。
然而,這天晚上全然不見黑丘鎮發現屍體的報道。
“怪了,到底怎麼回事?”躺在牀上,我對着老婆買的液晶電視不停換臺,一邊歪頭思索,“明明是一起命案,不可能不報道啊!”
“說不定警方公佈消息比較晚,明天的早報就會登出來了。”“有可能。”我關掉電視。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我早睡已成習慣,沒多久便睏意襲來。
一陣激烈的搖晃把我驚醒。睜開眼,老婆的臉孔近在咫尺,神色大變。“糟了!糟了!老公,大事不妙!”“怎麼了?”“屍體……屍體……那具屍體又出現在門外!”
“什麼?”我立刻跳下牀。走出玄關,門前和前天一樣圍了一圈人,島田會長、遠藤等人也在。“早。”看到我出來,遠藤向我問了聲好,其他人也紛紛打招呼。一一回應後,我開口問道:“聽說又冒出屍體了?”“是啊,你看這邊。”
順着眉頭緊蹙的遠藤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我禁不住一聲驚呼,嚇得直往後退。一具屍體橫臥在地,皮膚已變成土灰色,臉也走了形,令人印象深刻的啤酒肚也有點縮水,但從衣着來看,無疑就是我們前天夜裡扔在黑丘鎮的屍體。
“怎麼又回來了?”“我們正在討論這個問題,”島田會長撫了下日漸稀薄的頭髮,“恐怕是黑丘的居民運過來的。”“黑丘鎮的……”“他們也是同樣的想法,擔心發現屍體會連累社區形象,所以就扔到我們這裡。”山下解釋道。“太卑鄙了!”山下太太怒不可遏地說。“說起來,總歸是我們先使的這一招啊。”島田會長面露苦笑。“不見得,這可難說得很。”遠藤說,“又沒有證據證明這個人是死在我們這兒,說不定打一開始就是他們扔過來的。”“對對對!”“就是這樣!”“黑丘的人肯定做得出這種事!”
事實上我們也幹了同樣的勾當,沒資格指責別人,但大家都對這一邏輯矛盾視而不見,交口痛罵黑丘的居民。“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問島田會長。“還能怎麼辦?眼下這種狀況,總不能報警吧?”“那就再扔到黑丘鎮。”人羣后方有人建議。“這主意好!”“跟他們槓上了!”
沒人反對。“那麼先把屍體藏起來吧,入夜後才能行動。”島田會長向衆人提議。“就這麼辦!”“這次也藏到那棟房子裡好了。”“那棟房子”指的是社區的樣板房,門上了鎖,庫房卻開着,前天屍體也是在那裡藏到晚上。有人拿來梯子,我們把屍體搬到梯子上,當成擔架擡起來。
山下在前,島田會長斷後,其他人簇擁在四周,絡繹前進。“好像有點臭。”遠藤抽着鼻子說。“哎呀,難道開始腐爛了?”我老婆說完,大膽地湊到屍體臉旁聞了聞。“果然,最近天氣太悶熱了。”她皺起眉頭,伸手在鼻子前扇風。“說起來,昨天我家的生鮮食品也壞了。”遠藤太太說,“也就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一會兒。”“你們家也是?我家也一樣。”山下太太接口道。
“這天氣說熱就熱。”
“廚房垃圾也很快就臭了。”
“真頭疼。”
屍體就在眼前,主婦們還能滿不在乎地閒話家常,神經之粗委實令我咋舌。我雖已習慣了不少,仍竭盡全力才壓住嘔吐的衝動。
把屍體放到庫房後,島田會長關上門。
“那麼,還是晚上見了。”
“辛苦了。”
“辛苦了。”
氣氛彷彿剛清掃完社區的下水道,我們互相道乏後四散而去。“打擾一下。”正要邁進家門時,身後有人叫住了我。回頭一看,大門旁站着一高一矮兩名男子。“有什麼事嗎?”我轉身面向他們。“我們是警察。”小個子亮出證件,“可以請您配合調查嗎?
不會耽誤您多少時間。”聽到“警察”二字,正要各自回家的鄰居們紛紛圍攏過來。
兩名警察見狀顯得有些困惑。“請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問。“呃……照片裡的這個人,不知您有沒有在這一帶見過?”
小個子警察取出一張照片,拍的正是那個死者。但我只字不提,只回了聲“我沒見過”,隨即把照片遞給老婆。老婆也很冷
淡地說:“不認識。”“我看看。”島田會長接過照片,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唔,附近沒見過這個人。”
其他人也傳看了照片,每個人都斬釘截鐵地說不認得。“這個人出什麼事了嗎?”我問小個子警察。“他是某起重大案件的關鍵角色,”警察收起照片說道,“有跡象顯示有人要殺他滅口,幾天前他就下落不明瞭。”“喲,那可很不妙啊!”遠藤裝得大驚失色似的,“但兩位爲什麼會來我們社區呢?”“我們在北邊幾公里處發現了他的汽車,一路查找線索,最後就找到了這裡。”“車啊……但照這麼說,”島田會長說,“黑丘鎮不是距離更近嗎?你們去那邊調查過沒有?”“去過了。”小個子警察點點頭說道。“那邊也反映沒見過這個人?”“不,有人作證說見過他。”“哦?”島田會長瞪大眼睛,“這麼說來,是在那裡遭了什麼不測?”
“不是,”警察舔了舔嘴脣,繼續說道,“根據證人的描述,後來照片上的人來了你們這裡。據說他曾向人打聽,到白金臺(日語的“白金”和“屍”發音相似,小說的篇名由此而來)社區應該怎麼走。”
“咦……”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前天白天。”
“前天?”
不可能。前天一大早,他已成了一具死屍!“請問……”警察搔搔頭,掃視衆人一眼,“貴社區的住戶……”“都在這裡了。”島田會長說。“哦。如果想到什麼線索,請跟我們聯繫。”
把寫有聯繫方式的便條遞給島田會長後,兩名警察乘車離開。“黑丘那些混賬,還真敢胡說八道!”等到警察的車看不見了,遠藤忍不住說道。“剛纔真險!要是屍體還沒藏好警察就找上門來,那就神仙也沒法子了。”山下言畢,我們都點頭稱是。“事已至此,無論如何都要把屍體處理掉。趁警察還沒展開全面調查,趕緊扔到黑丘,絕對不能認輸。”島田會長下了結論,我們轟雷般齊聲答應。
凌晨兩點,我們在皇冠車前集合。參與行動的仍是前天那撥人。有人提議更換人手,但考慮到去過一趟的熟門熟路,還是維持不變。作爲補償,免除我們今後一年的社區服務。
島田會長推開庫房門,用手電筒向裡探照。惡臭撲鼻而來,中人慾嘔,看來屍體腐爛得愈發厲害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屍體的皮膚表面似乎有液體滲出,把衣服和庫房的地面沾溼了一片。
“來,動手搬吧。”
島田會長說完,我們點點頭,將屍體從庫房拖出。原本很肥碩的屍體,面部肌肉已鬆垮下垂,頭蓋骨的輪廓清楚浮現,塌陷的眼皮間隱約看得到混濁的眼球,嘴脣向上收縮,露出黃色的牙齒,一顆臼齒上鑲了金色牙套。
“拿這個把他包上。”島田會長在院子裡鋪上塑料薄膜。正要將屍體移上去,山下忽然絆了一跤。“啊!”
失去平衡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撐,正好撐到屍體肚子上。那啤酒肚比今早看到時膨脹了不少,冷不防被山下一壓,登時如癟了的沙灘球般萎縮下去。
與此同時,氣體從屍體口中噴出,想必體內已充滿腐爛產生的氣體。我們當時正蹲在屍體旁預備搬運,這一下迎面飽受了惡臭的洗禮。
“啊!”“嘔!”伴隨着不知該說是慘叫還是發病的聲音,所有人都吐了。之
後好一陣子,只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對、對不起,對不起。”山下道歉。“沒什麼,你也不是故意的,總比到了車上才漏出氣體強。”島田會長說。
“可真夠臭的。”
“才免一年的社區服務,不合算啊,哈哈哈。”
重新打起精神後,我們把屍體擡進汽車後備廂,和前天一樣驅車前往黑丘鎮。今晚每個人都少言寡語。
到了黑丘,我們急忙停下車,打開後備廂。拋屍的地點也是老地方。
在後備廂裡揭開塑料薄膜,接着就要將屍體拖出來。雖感到噁心,我還是抓住了屍體的手腕。不料屍體腐爛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剛覺得滑溜溜的,抓住的手腕便已完全脫離衣袖,腐爛的筋肉從手腕前端耷拉下來。
“嗚……”我驚呼一聲,胃裡頓時翻江倒海,不得不咬緊牙關拼命忍耐。“這樣不行,連塑料薄膜一起拖出來吧。”
依照島田會長的提議,我們先將屍體連薄膜一起扔到路邊,再抽出薄膜。屍體順勢滾落在地,除了手腕,其他零件好像也都和身體分了家,我們只能儘量避開視線。收拾了薄膜、確認所有人都上了車,島田會長立刻猛踩油門,恨不得把車底跺穿。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一早就很悶熱。我昏昏沉沉地出來取報紙,剛好和對門的山下打了個照面。我們倆不約而同地苦笑。
“昨晚睡着了嗎?”他問。
“沒有。”我搖搖頭。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昨晚回家後,我衝了個澡便倒在牀上,然而屍體的惡臭和觸感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以致一夜毫無睡意,不斷在牀上輾轉反側。到現在我鼻端還隱約縈繞着那股惡臭。“看樣子今天也很熱。”山下望着天空說,“恐怕會更……”後面的話他含糊其辭,但我完全明白他想說什麼。他是指屍體腐爛的事。“好在已經跟我們不相干了。”我說。山下淺淺一笑,顯然是表示“但願如此”。這天晚上依然沒有黑丘鎮發現屍體的新聞。我莫名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和昨晚一樣輾轉難眠。身旁的老婆倒是鼾聲大作。
我起牀想喝點威士忌,忽然聽到家門前響起停車的聲音,依稀還有人聲。車很快就開走了,我還是很在意,穿着睡衣來到門外一看,差點當場腿軟。
昨晚才丟棄的屍體現在竟然又躺在門前,不僅已腐爛得亂七八糟,而且似乎遭到相當粗暴的對待,兩條胳膊破破爛爛,被我拽斷的手腕也胡亂拋在一旁。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我一邊大叫,一邊奔走去敲鄰居的門。島田會長、遠藤、山下都立刻出現,想必都和我一樣睡不着吧。
得知緣由,衆人無不光火。“肯定是黑丘那些人搗的鬼,他們也太死纏爛打了!”“絕對不能輕饒!”
我們一致決定,現在就把屍體送回去。這次依然是由我、島田會長等人前往。
原想像昨晚那樣三兩下就搬上了車,但不是扯斷手腕,就是將脖子弄得東倒西歪,費了好大的功夫。起初我還強忍着噁心,但汗流浹背地折騰了一陣,愈來愈意識不到我們搬弄的是人類屍體,開始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
加上遠藤、山下,我們依舊一行四人驅車前往黑丘。到達後卻發現,明明是深夜時分,路上卻三三兩兩地站着人,其中一箇中年男人看到我們,慌忙拿出一樣東西—是對講機。
“不妙,他們派了人望風!”島田會長恨恨說道。島田會長立刻轉動方向盤掉頭,想找個沒人盯守的地方。最終我們開進一處正在施工的空地,這裡空無人影。“趕快把屍體扔掉,快!快!”不消他催促,我們早已迅速把屍體從後備廂拖出。屍體的腳腕和耳朵脫落了,但我們已無暇顧及。扔完屍體,我們馬上跳回車上,逃離現場,途中卻被一個望風的人發現了。屍體被找到顯然只是時間問題。
回到社區後,我們立刻召集鄰里,決定也派人站崗放哨,所有道路的拐角處最少要站一個人。人手不足,連我家繪理也得上陣。
剛佈置完沒幾分鐘,遠處便傳來汽車引擎聲。我擺出架勢嚴陣以待。如果他們要來拋屍,我說什麼也要阻止!從社區盡頭那棟房子的拐角開來一輛四輪驅動的卡車,車斗上站着幾個男人。卡車毫無停下的意思,氣勢洶洶地從我們面前駛過。就在交錯的一瞬間,有物體從車斗拋出。隨着刺耳的“啪嗒啪嗒”聲,落到地面的正是那具屍體。遭到落地的衝擊後,屍體愈發七零八落,眼球也掉了出來。
“喂,停車!”
等我怒吼時已經晚了,那些人早已揚長而去。
我們立刻聚到一起商量。
“竟然當着我們的面拋屍,簡直欺人太甚!”島田會長大爲震怒,“既然他們做得這麼絕,我們也要來點狠的,把屍、屍體撒遍整個黑丘鎮!”
我們沒有卡車,無奈之下,只得用了一輛敞篷汽車。車主是剛搬來的一對新婚夫妻,年輕的太太哭着抗議,但我們都勸她,這是爲了保護我們的社區。
把已不成人形的屍體搬到敞篷汽車後座,我們直奔黑丘鎮而去。不出所料,黑丘的住戶早已做好準備。住宅區的入口停了一整排汽車,企圖阻止我們闖入。“怎麼辦?”我問島田會長。“當然是強行突破!”
島田會長駕車鑽進那排汽車間的狹窄空隙,成功闖進了黑丘鎮。但對方的防禦可沒這麼簡單,我們剛一進去,埋伏在路邊的主婦、小孩便紛紛現身,齊心協力朝我們大扔石頭。我們自然也誓死不退,用盡全力把屍體扔到車外,胳膊、手腕、手指、腳、耳朵和眼珠一股腦兒全飛了出去。屍體的頭皮猶如假髮般滑溜剝
落,正罩在一個主婦的臉上,她當場昏倒。“好了,快逃!”島田會長猛打方向盤,敞篷汽車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輪胎髮出刺耳的怪叫。
剛回去不多久,又有引擎聲由遠而近,而且來的似乎不止一臺。我們正在思考防禦手段,一看到如長蛇般逼近的一列車頭燈,不由得啞口無言。黑丘那幫傢伙這次出動了摩托車隊。
摩托車的種類五花八門,從750cc的大排量摩托車到購物用的輕便摩托車都有,騎手們每人拿着部分屍塊,在我們白金社區的路上縱橫馳騁,把屍塊撒得遍地都是。有一家的晾衣杆上同時掛着長筒襪和人腿,還有一家的信箱裡飛進一片舌頭。
至此我們的憤怒達到了極限。
“開戰吧!”
“打倒那幫混賬!”
我們有車的開車,有摩托車的騎摩托車,有自行車的騎自行車,什麼都沒有的就徒步出發,浩浩蕩蕩殺向黑丘鎮。不用說,每個人手中都拿着那個胖男人的屍塊。
但黑丘的居民也不是好惹的,我們一進攻,他們馬上組織更強大的隊伍回擊,於是我們也奮起迎戰。這場戰爭持續了好幾天,直到屍體化爲白骨仍未止歇。
電視臺的女記者語氣歡快地說道:“各位觀衆朋友,我現在就站在白黑球場。這裡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白金鎮對黑丘鎮足球大賽,但和一般的足球或橄欖球比
賽不同,比賽規則非常簡單,只要把球放到對手陣地就算贏。最特別的是,比賽沒有人數限制,因此雙方的居民幾乎全部參賽。這項足球大賽源於過去兩村之間互相搶球的慶典活動,堪稱有着悠久歷史傳承的賽事。據記者瞭解,這項傳統活動已持續數十年,促進了兩鎮居民的友好關係,是一項很有意義的賽事。還有個有趣的地方是,這項比賽中使用的球稱爲‘窟婁’。爲什麼這樣稱呼,緣由似乎已不太清楚。聽到‘窟婁’,我不禁聯想到‘骷髏’,但二者應該沒什麼關係吧。以上是記者從現場發回的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