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身旁工人模樣的男人翻開體育日報,葛西幸子不禁皺起眉頭。男人看的版面登着少女的彩色裸照,好像是一篇介紹色情行業的新聞。照片裡的少女揉着胸部,擺出的表情。
下流胚!葛西幸子移開視線,繃着臉扶了扶眼鏡。就因爲社會對這種男人太過縱容,女性的地位才一直得不到提高,辦公室裡的性騷擾也絲毫沒有減少。到了年底,照樣會有合作客戶送來裸女寫真掛曆,也照樣有愚蠢的男同事看得津津有味。公司給這幫笨蛋支付高薪,對我們卻小氣得要命。明明我的工作能力比他
們強得多,只因我是女人,待遇就天差地遠。說起來,我們那個飯桶科長今天又跟我提起結婚的事,拐彎抹角地暗示我嫁不出去,還說什麼“是不是到了三十六七歲就不再向往結婚了啊”。這口氣,太瞧不起人了!嚮往結婚?真無聊!結婚只會影響工作。
電車再度靠站,又上來一撥乘客。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這位,葛西幸子頓覺喪氣。這位乘客穿着孕婦裝。
現在怎麼會有孕婦上車?稍微動下腦子不就能知道這個時段有多擠嗎?難道你不知道這會給大家添麻煩?哦,我明白了。你每天待在家裡優哉遊哉地當主婦,所以這麼缺少社會常識。完全依靠男人過日子,最後就會變成這樣。哎,討厭!
葛西幸子站起身,向孕婦露出微笑:“你坐這兒吧。”
“啊呀,那怎麼好意思。我站一下不要緊的。”孕婦微微搖手。
“不用客氣,我很快就下車了。”
“這樣啊,真是不好意思。”孕婦點頭道謝,坐了下來。
哼,看你那表情,儼然覺得別人給你讓座是天經地義的,好像懷個孕多了不起似的。不就是跟老公風流快活的結果嗎?連豬狗都會懷孕好不好?葛西幸子把目光從孕婦身上移開。
西田清美知道周圍投向自己的視線並非都出自善意。
我也是沒法子。她暗想。懷着孕仍有事要辦,不得不趕在這個時間段搭電車。要是有可能,我也不想挺着大肚子在外面跑啊,簡直辛苦死了。還好有人讓座。話說回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懷孕可是件很偉大的事情,我正在孕育一個新的生命。這種崇高的感覺,剛纔這位女士也感受到了吧?西田清美挪了挪屁股。可這位子有點擠啊,沒有人再站起來讓一下嗎?那樣就能坐得更舒服了。唉,真沒眼色,難道都沒看見我擠在這兒?我可正懷着孕哦,就不能照顧照顧嗎?真是的,誰倒是說句話啊。
和孕婦西田清美一樣,阿部菊惠剛纔也是搶先衝進車廂,但到現在還沒弄到座位。她抓着吊環,不住四下張望。
唉,鬱悶!沒有空座啊。那孕婦倒是夠機靈,站到個看起來會給她讓座的女人面前。只怕沒人會給我讓座吧。我胖歸胖,可不像是懷孕的樣子,只是個發福的中年婦女。討厭,袋子真沉,什麼東西這麼重啊?哦,剛買了米,足有五公斤呢,是挺重的。哎喲,就沒人要到站嗎?啊,那個小男孩好像要站起來,是下一站要下車吧?
距離菊惠三米遠的地方,一個看似上完補習班回家的小學生欠身站起。
“借光,借光,麻煩借光。”她用購物袋衝撞着周圍的乘客,奮不顧身地向那邊衝去。一路上頗有人不耐煩地咂舌,但她毫不在乎,終於衝到了目的地。那小男孩空出的位子只有二十釐米寬,但她顧不得多想,這種時候搶到空座纔是頭等大事。
令這個位子只有二十釐米寬的,不用說自然是兩旁的乘客。一個是女白領藤本就子,另一個是上班族市原啓介。
看到胖胖的中年婦女朝旁邊的座位奮勇衝來,兩人的想法幾乎如出一轍。
哇,她該不會要坐過來吧?
真不敢相信,那麼肥的屁股怎麼可能擠得下?
別亂來啊!哇!她過來了,她真要坐到這裡!
看她那一臉假笑……啊,屁股擠過來了,這麼肥的屁股,不可能坐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阿部菊惠的屁股少說也有五十釐米寬,要擠進只有二十釐米的位子,勢必多出三十釐米的贅肉無處安放。於是她把兩邊相鄰乘客的屁股硬生生分別擠開了十五釐米。市原啓介另一側還有別的乘客,好歹有點騰挪餘地,悲慘的是坐在座椅最邊上的藤本就子,夾在阿部菊惠的屁股和扶杆之間,被擠得夠戧。她忍無可忍,霍然站起,低頭怒視這中年婦女,以爲對方至少會道個歉,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中年婦女只顧樂顛顛地補上空位,又把購物袋擱在剩下的一點空當上,不但沒半分歉意,根本就是滿不在乎。
死老太婆!藤本就子狠狠瞪着中年婦女,刻意拉了拉剛纔被她屁股壓皺的外套。女人墮落成她這樣就算完了。恬不知恥,打擾了別人自己還不知道。看她穿得那個窮酸樣,燙了個亂蓬蓬的大媽頭,化妝差勁得還不如不化。最要命的是,她怎麼會胖成這德行?哎,真討厭!我就算年紀大了,也絕對不變成她這種黃臉婆!
阿部菊惠並非沒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視線。
這女的怎麼回事,老瞪着我。哼,你們現在年紀輕不懂,女人一旦上了歲數,生活壓力可是很大的。再不會有男人寵着你了,幹家務幹得累死累活,又沒錢,搭電車時哪還有心思要形象不要位子。哼,你們很快就會懂的,反正你早晚都會變成我這樣。我纔不會變成你那鬼樣,死也不會!
會哦會哦,百分之百會哦。你也一樣,所有人都一樣。
兩人間迸射出無形的火花,自然,其他人都渾然不覺。
“媽媽,我想坐下來—”福島保那幼兒特有的尖銳童聲,讓電車裡的氣氛愈發緊張。
“乖,等一下下,媽媽看看有沒有空位啊。哎呀,好像不行呢阿保,都坐滿了。”福島保的母親洋子環視周圍,語氣遺憾地說。這對母子是上一站上車的,穿着同一款胸口印有大象圖案的運動衫,牛仔褲也是母子裝。
“不管不管,我就是想坐嘛!”福島保啪嗒啪嗒地跺着腳,徑直蹲到地上,“我要坐下來,媽,我想坐!”
“啊呀,阿保,不能坐那兒,會把屁屁弄髒的。你看你看,這邊看得到外面的風景哦。”洋子把兒子拉起來,帶他走到車門旁,一邊走一邊張望有沒有空位。
沒有人起來讓座嗎?這孩子都這麼明白地說出來了,這麼可愛的孩子說想坐下,爲什麼誰也不肯騰個位子?讓一讓有什麼關係?真是冷漠無情!
“哇啊!”福島保大叫起來,“我要坐下,我累死啦!”
“噓—”洋子把食指豎到脣前,“安靜點,你看,別人都沒大喊大叫,對吧?乖哦。”迫於周遭眼光的壓力,她不得不出聲教訓兒子,但心裡並不覺得兒子有什麼不對。
幹嗎幹嗎!不就是小孩子聲音大了點嘛,至於個個一臉厭煩的樣子嗎?這麼小的人兒,怎麼怪得了他。我家阿保很纖細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們看哪,他這臉蛋多可愛,看到這張小臉,誰還生得了他的氣?下回他就要去報名參加兒童模特甄選,而且穩選得上,因爲他長得這麼討人喜歡。很快他就會成爲明星,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到那時候,他纔不會再搭這種爛電車呢!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嗷嗷—”福島保開始怪聲尖叫。
真想把這小鬼掐死!浜村精一從報告上擡起頭,瞪着旁邊大吼大叫的小孩。爲了明天的會議,他必須牢牢記熟手上的報告內容,所以連搭電車時都在抓緊埋頭細看。可自從這對該死的母子上了車,他就再也沒法集中注意力,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小弟弟,要不要坐我這兒呀?”浜村衝小孩開口。小孩看了看他,又忸忸怩怩地擡頭看媽媽。“啊呀,這怎麼好意思。”女人的語氣帶着幾分歉意,手裡卻早把小孩推了過去,用肉麻的語調對他說:“那你就乖乖去坐吧。”浜村剛一站起,小孩就像猴子般飛快撲上座位,面朝車窗跪在位子上。“哎呀,不可以這樣,要把鞋子脫掉。”媽媽替小孩脫掉鞋子。“這孩子真可愛。”浜村諷刺地說。到底哪裡可愛了?簡直跟猴子沒兩樣。兒子不懂事,當媽的也傻乎乎的,都給我去死吧!“你過獎啦。”福島洋子得意得鼻孔都張大了。是吧,很可愛吧?再多誇幾句呀。可惜她的願望落了空,浜村再沒多說就走開了。藤本就子心想,真是個蠢女人!這種女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吹氣似的胖起來,最後變得跟這厚臉皮的中年婦女一樣,缺根筋!遲鈍!完全不適應社會!
阿部菊惠心想,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愛瞪不瞪,我們家庭主婦可是很辛苦的。看那個年輕媽媽,光一個小孩就攪得她手忙腳亂了,這種滋味你很快就會懂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叫人看不下去,那個媽媽像什麼樣嘛,我以後纔不要變成她那副德行。還有那個小孩,一點都不招人愛,萬一我生出那種小孩可怎麼辦?不,不可能,這可是我和他的孩子,怎麼會呢!擠得真氣悶啊,就沒有人關心一下我?
葛西幸子心想,爲什麼總有這麼多女人拖我們後腿?那個媽媽,還有這個孕婦,有沒有想過女人應該獨立自強?哎,討厭死了。就因爲你們這樣,女人才會被男人看不起。啊,那個男的,又在看體育日報的下流新聞了,他到底長的什麼神經啊?
山本達三心想,旁邊那大叔還在嘩啦嘩啦地翻經濟日報,煩死人了。還有,那髮蠟的氣味也太臭了吧,就不能替別人想一想?
佐藤敏之心想,對面那小姑娘又在瞪我了,就好像我幹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我啥都沒做,不過瞄了一眼脹鼓鼓的胸口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嘛!明明平常都跟各色男人搞、搞、搞過了,而且來者不拒,只要給錢,跟誰都可以上牀,電車裡瞟上幾眼算什麼啊?算什麼啊!
中倉亞希美心想,色老頭,盯着我看個沒完。瞧你那腦滿腸肥的模樣,我都快吐了。啊,那個學生也還在偷看我,這些人真是夠了!
前田典男心想,看不到嗎?真的看不到嗎?哪怕就瞥一眼也好,好想看看這姐兒迷你裙底的春光啊……
高須一夫心想,你這老太婆有完沒完,就不能往別的地方挪挪?我是不會讓座的,要一直坐到下車爲止。工作了一天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今天的日本就是靠我們的辛勞支撐起來的,在電車裡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不對?一毛錢也不掙的老年人待在家裡就得了,少來妨礙我們這些社會中堅!
田所梅心想,這些傢伙全是人渣,眼看着老人家站在面前,竟然誰也不肯讓座。既然這樣,我反倒非要逼你讓座不可。你不讓座,我絕對不走開!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好不容易剛躲離那滿嘴蒜味的老頭,又來了杆老煙槍,身上的煙味簡直衝得要命,快得上肺癌死掉吧!
岡本義雄心想,可惡,完全沒有空座,怎麼會這樣?
電車再度靠站,車內廣播報出站名。
直到車門即將關閉時,打盹的河原宏才倏地驚覺,跳下電車。真是驚險萬分。
“呼,好險,差點坐過站。”他正要邁步向前,忽聽公事包裡傳來咻咻的聲音,不由得心頭一凜,急忙打開包。那裡放着兩小瓶氣罐,其中一瓶的閥門沒擰緊,氣體正不斷漏出。他不禁暗叫不妙。
這是受警察廳委託研製的自白氣體,人一旦吸入,就會忍不住把內心的想法盡數說出。
他看了眼手錶。這種氣體在被人吸入一定時間後纔會生效。
他回想自己搭上電車的時間,發現差不多快要生效了。算了,電車裡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誰也不會有什麼話不吐不快吧?他望向軌道前方。電車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