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慢慢冷靜下來後,茂子的心情陷入低潮。她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怎麼是這副窮酸模樣呢!頭髮亂糟糟的,妝也沒好好化。杉少爺一定覺得我是個邋遢老太婆。茂子好幾年沒添置過新衣服了,也沒有買過鞋、手袋和飾品。她認爲自己已過了花錢買這些東西的年紀。
但一想到今後或許還會見到杉少爺,她就覺得不能再像現在這麼寒酸,至少不能被其他人比下去。
次日,茂子去銀行取出一些存款,順道進了美容院,然後直奔從美容院打聽到的高級女裝店。回到公寓時,茂子兩手提滿了紙袋,取出的錢已花得分文不剩。
加入影迷會後短短三個月,茂子定做了五件套裝、兩件和服,買的鞋超過十雙,每個月都去美容院,擁有的化妝品的數量也直線上升,還買了新的梳妝檯。
原本用來保障生活的存款眼看着愈來愈少。不可思議的是,茂子看到存款數額時很心疼,花錢的時候卻毫不猶豫。爲了杉少爺,就算花費十萬、二十萬也在所不惜。
進一步重創茂子錢包的,是首飾的開銷。起初茂子沒有留意,後來才發現影迷會的其他會員每次和杉平健太郎見面,都會佩戴不同的飾物。“老是戴同樣的戒指,萬一握手時被杉少爺發覺,那多丟臉啊。”一名會員向她解釋道。
茂子沒買過什麼像樣的飾品,所以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但聽她這麼一說,又覺得很有道理。就算換了新裝,如果首飾一成不變,仍算不上完美。
就這樣,茂子又開始光顧珠寶店。爲此她自然要從銀行裡取出相應的存款,這筆錢數額之大是置裝費和伙食費無法比擬的。
不行,這樣下去我會破產!
每次看到存款餘額,茂子心情就很沉重,但想見杉少爺的熱念卻日益高漲。現在她不單去周邊城市,只要有杉平健太郎的公演,全國各地她都跟隨前往。這樣自然需要住宿,費用也就水漲船高。因爲她這麼熱心地看演出,最近杉平健太郎似乎也對她有了印象。去後臺見面的時候,他總會說聲:“謝謝你每次都來支持我。”僅此一句話,茂子因花銷產生的愁悶頓時煙消雲散。一想到杉少爺留意到了自己,她就高興得飄飄然。
錢算什麼?就算有金山銀山,不花還不是和沒錢一樣!存摺又不能帶到黃泉,只要把錢花在杉少爺身上,我現在就能享受到如在天堂般的快樂。
爲了杉平健太郎,茂子可以忍受任何痛苦。她能省則省,在生活費上連一塊錢都捨不得多花,每天只吃兩頓,而且永遠都是粗茶淡飯。
去遙遠的城市觀看公演時,她也絞盡腦汁地省儉。如果和影迷會的會員一同前往,就要搭新幹線,住豪華賓館,所以茂子總是和她們約在當地會合,獨自搭乘夜間長途客車前往。住的全是便宜旅店,天氣好時,甚至在車站候車室坐到天亮。
衣服也儘可能地在特賣場購買,但又總得在杉少爺面前顯得體面才行,所以她總是分外認真地精挑細選,連跑多家百貨公司也是常事。至於首飾,則是通過反覆打造來降低成本。昨天的戒指今天就變成了胸針,一個月後又成了吊墜。“爲什麼您要這麼頻繁地打造呢?”珠寶店老闆不解地詢問,但她並未說出實情。
茂子成爲杉平健太郎的影迷已逾兩年,年紀也邁入七十高齡。
這天她一早就坐在梳妝檯前化妝。傍晚在當地的縣民中心有杉平健太郎的獨唱會,而且她打算到舞臺前獻花。這種經歷她從未有過,興奮得心怦怦急跳。
特地爲了今天購買的套裝用衣架掛在牆上,項鍊和戒指都準備了新品。美容院昨天已經去過,鞋是全新的,老花鏡也換了鏡片。一切都完美無缺,只剩下化妝了。
爲遮蓋皺紋,茂子往臉上塗上又白又厚的粉底,抹上鮮豔的口紅,再畫上黑色眼影。這兩年來她的妝容已濃得嚇人,但她自己並未發現。與其說希望變得更美麗,倒不如說她是一心一意想掩蓋自己的老醜。
茂子在梳妝檯前坐了約兩個小時。化妝花費的時間已越來越長,但她從未察覺。化完妝,她仔細端詳妝容,然後站起身想去穿套裝。一瞬間,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她眼前一片漆黑,腦中天旋地轉,不辨方向。只聽咚的一聲,她已倒在榻榻米上。
哇!暈得真厲害!她一面想,一面努力撐起身,卻絲毫無法動彈,並慢慢失去了意識。
發現勝田茂子倒在家中的,是公寓的房東。茂子樓下的住戶聽到一聲巨響,擔心出事便聯繫了他,他用備份鑰匙開門進入房間。
房東是個膽小的中年男人。發現茂子時,因驚嚇過度,他差點當場癱軟在地。乍一看到茂子的臉,房東還以爲她是因罹患某種惡性傳染病而身亡,那宛如木乃伊般的枯瘦身軀更是平添了恐怖感。過了十幾秒,他纔看出那張臉是化妝過濃才變成那副尊容,但這時他已嚇得尿了褲子。
茂子並沒有死,只是昏了過去。房東急忙請來附近的醫生。看到茂子時,醫生也吃了一驚。“她是營養失調,”醫生診着脈說,“身體嚴重衰弱,似乎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看來是這樣。”房東瞥了一眼流理臺前方,那裡放着一個塑
料袋,裡面裝滿吐司邊—這種邊角料可在麪包店免費討到。
“她不缺錢吧?”醫生問。
“嗯,應該不缺。”房東環顧着室內點頭回應。剛纔他的注意力都在茂子身上,一時沒發現房間也相當詭異。牆上貼滿了海報和掛曆,連天花板也沒空着,真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這些照片拍的都是同一個人。“想不到老婆婆竟然有這種愛好。”
勝田婆婆最近外出時打扮格外光鮮的消息,房東也曾有所耳聞。當時他還開玩笑說,是不是在老人會裡遇到情投意合的老爺爺啦,沒想到居然是迷上了杉平健太郎。“不能就這樣不管,最好儘快讓她住院。”醫生說。“那我去找個人開車送她過去。”“嗯,就這麼辦。我先回醫院,你們馬上送她過來。”
房東和醫生一起走出了房間。等到他們腳步聲遠去,茂子睜開了眼睛,心想這下麻煩了。她轉過身看鬧鐘,已過了下午四點。不得了,獨唱會要開始了!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就會被送到醫院,那樣就看不了獨唱會,也見不到杉少爺了。
茂子使盡全身力氣爬起來,把套裝連同衣架一起拿下,將手袋夾在腋下,穿上新鞋就出了門。她還沒有恢復平衡感,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東磕西碰地好不容易離開了公寓,幸好沒被房東發現。路人紛紛爲之側目。
她實在無力轉搭電車了,於是決定乘出租車。自從丈夫過世,這還是她第一次叫出租車。可是,沒有一輛車願意停下來。雖有空車駛過,卻都不理不睬地徑直開走。見出租車老是不停,茂子還以爲好久沒坐,叫車的方式已經改變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是自己打扮太怪異,才讓所有出租車司機敬而遠之。
但畢竟還是有好奇心濃重的出租車司機。不知過去了多少輛車之後,終於有一輛停在她面前。“請問您要去哪兒?”司機問。“去杉少爺那裡。”茂子說。“什麼?哪裡?”“都說了杉少爺那裡,當然就是縣民中心,還不快點!”茂子唾沫橫飛地嚷道。
路上沒有塞車,出租車順利地朝目的地駛去。但茂子還是焦慮不安,一來怕趕不上開演,二來擔心不知要花上多少車費。每次看到計價器一跳,茂子的心就跟着狂跳。
剛到縣民中心附近,茂子就下了車,因爲車費若再增加,她可能會負擔不起,而且她需要找個地方換上套裝。
看到兩棟大樓間有條狹窄的小巷,茂子走了進去,脫下身上的灰色休閒衫,開始換上套裝。這時剛巧來了個流浪漢,看到她半裸的模樣,嚇得慌忙逃了出去。
茂子手忙腳亂地換衣服,反而浪費了更多的時間。她急得汗如雨下,一直流進眼睛。她用手背拭去汗水,濃妝豔抹的臉頓時變成了抽象畫,但她根本無暇注意。
經過一番苦戰,茂子終於換好衣服,首飾也佩戴齊整。現在可以齊齊整整地去見杉少爺了,她邊這麼想邊走出小巷時,又一陣眩暈陡然襲來。
不行,不能倒在這裡。
她竭力想穩住腳步,身體卻不聽使喚,搖搖晃晃地上了車道。
正巧有輛車疾馳而來。
嘎吱一聲緊急剎車後,只聽一聲悶響,茂子重重栽倒在路面上。
“啊,糟了!”尖叫的不是司機,而是坐在汽車後座的佐藤良雄。他清楚地看到有人撞到引擎蓋。
司機緊握方向盤,縮着脖子緊閉雙眼,腦中想的全是自己闖下了大禍,已喪失了判斷能力。“喂,還不趕緊下去看看!”佐藤搖晃司機的肩膀,司機渾身顫抖着下了車。
周圍開始涌現人潮,佐藤見狀覺得自己也應該下車。開車的是經紀人,但如果撞到人之後自己還在後座穩坐不動,勢必有損形象。佐藤戴上墨鏡,迅速思索若被圍觀者認出身份時當如何應對。
佐藤的藝名就是杉平健太郎。前方的縣民中心還有獨唱會等着他,他卻因和情人談判分手糾纏不清,很晚才從賓館出發。爲趕時間,車開得飛快,結果出了事故。
佐藤腦海裡已浮現出幾位有勢力的人的名字。沒關係,這種程度的事故很容易就能擺平—他下了車,走到呆立不動的經紀人身旁。圍觀的人羣似乎還未發現他就是杉平健太郎。“喂,情況怎麼樣?”他小聲問經紀人。“她……她一動不動……”經紀人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倒在地上的是位穿着廉價套裝的老婆婆,臉朝下趴着,看不到長相。“快去看看情況!”
聽到佐藤的命令,經紀人的表情愈發可憐。他在老婆婆身邊蹲下,戰戰兢兢地想把她的身子翻過來。“呀!”看到那張大花臉,經紀人嚇得手一鬆,砰的一聲,老婆婆的額頭又撞上了柏油路面。
“到、到、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張臉?”佐藤結結巴巴地說。
就在這時,原本僵臥在地的老婆婆緩緩動了起來,還轉過頭望向佐藤他們。她的額頭撞破了,大花臉上掛着數道血痕。老婆婆一看到佐藤,眼中頓時有了光亮,向他莞爾一笑。“啊!”佐藤不禁向後直退。之後發生的事情更令人難以置信。身受重傷的老婆婆竟霍地站起,伸出雙手朝他走來。圍觀人羣傳出尖叫聲。“啊!”佐藤想逃,雙腳卻不聽使喚,反而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想站起身,腰卻軟綿綿的無法動彈,只有雙腿徒勞地擺動。滿臉是血的老婆婆緩緩逼近,臉上仍掛着笑容,口中唸唸有詞。
“啊!快走開!請你快走開呀!嗚嗚嗚……”
佐藤終於哭了出來,兩腿間流出液體。
若他冷靜一些,應該就能聽到老婆婆講的話—
“杉少爺,您今天表演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