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爸的優點就是越挫越勇。雙臂剛能活動自如,他就吸取上回的教訓,造出了“職棒選手培養強化器二號”。這次他沒用彈簧,換成了自行車內胎,並且爲防止損傷身體,輪胎也繃得相當寬鬆。勇馬練習投接球的時候穿在身上,但除了感覺很累贅,看不出有多少訓練效果。但對老爸來講,似乎穿了強化器纔是最重要的。
諸如此類的蹩腳訓練還有很多,但終究也算是施行了精英教育,勇馬的棒球能力大有長進,成爲少年棒球隊的主力投手兼第四棒打者(第四棒打者通常是棒球隊中最擅長全壘打的打者,是強打者的代名詞,在比賽中常起到扭轉局面的作用),也在全國大賽中出過場,讓老爸心滿意足。
上中學後,勇馬順理成章地加入了棒球社。這段時期,老爸每晚的樂趣就是晚飯後聽勇馬聊棒球社的事,而且不是簡單聽聽,看那場面,該說是棒球社活動報告會纔對。
“就是說教練調松本去守三壘?”
“是的。”
“這樣不行,松本的投球能力有問題,他守三壘,就很難以內角球(指投手投出的球靠近打者的位置。內角球容易投失或投成觸身球,對投手的控球能力要求較高。下文中的“外角球”則指離打者位置較遠的投球)決出勝負了。真是的,教練到底在想什麼?”老爸板着臉翻看眼前的筆記本。我瞄過幾次他那個本子,上面全是去看勇馬練習、比賽時記錄的資料。
“下次比賽的第一棒打者是誰?”
“小阪。”
“小阪?唔,他確實跑得很快……”老爸看着筆記本,上面每個人的盜壘成功率、打擊率等數據整理得一目瞭然,“但上壘率有些一般,他揮棒時用力太猛了。如果改掉這個毛病,當第一棒打者應該夠格。算了,既然教練叫他上,那就看看他的表現再說吧。”
聽老爸的口氣,儼然是球隊的總教練。
臨近比賽時,老爸又搖身一變成了記錄員。他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擠出時間的,反正每次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對手的訓練情況偵察到手,然後向勇馬傳授作戰策略。
“聽好,你要留意那個姓大山的打者。他身材高大,看起來像是擅長拉打,但實際上他拿手的是外角球,擅長把球推打出去。一旦他出場,你就毫不猶豫地投內角球。放心,你投出的球,他連邊也休想摸着。”
後來聽勇馬說,老爸的意見有時確實派得上用場,但有時也完全不可靠。比如某選手被老爸評爲“就表現來看,是該隊最可怕的打者”,其實只是個剛入社的候補選手;有時老爸說“對方投手只會投直球和曲球,沒什麼大不了”,實際上對方卻投出了噴射球,以致不得不疲於奔命。
不管怎麼說,老爸的努力畢竟沒白費,勇馬在本地的中學棒球界已小有名氣。證據就是,勇馬一升上初三,各所高中的招生人士便登門造訪,而且全是棒球實力很強、曾打進甲子園(日本全國高中棒球聯賽的俗稱,因決賽圈比賽在阪神甲子園球場舉行而得名)一兩次的棒球名校。勇馬在學校的成績也還說得過去,如果推薦入學,應該上任何一所高中都不成問題,而且無疑會享受特招生待遇。問題在於選擇哪一所高中。我和媽媽提出KK學園不錯,原因是這所高中男女同校。多了異性的色彩,勇馬的校園生活會過得比較快樂。但這個建議卻被老爸一口否決。
“棒球不需要女生!”他說,“如果和女生一起唸書,就會光顧着花前月下,無法專注訓練。等他進入職棒創造了好成績,到了適婚年齡,再考慮交女朋友的事不遲。”
更有甚者,他還對我說:“有空替弟弟操心,倒不如先擔心自己嫁不嫁得出去吧。”順便一提,我當時正立志成爲職業高爾夫球手,開始在高爾夫球場工作。向老爸報告這件事時,他只回了一句“哦,是嗎”。
老爸替勇馬選擇了武骨館高中。這是一所以作風硬朗聞名的男校,棒球社成員清一色留着短髮,而且是短到頭皮發青的那種。我覺得怪噁心的,老爸卻格外中意。
定下學校的那天,我對勇馬說:“你啊,也該有點主見吧,什麼事都聽爸的可不行。如果心裡有想法,就要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你又不是爸的傀儡。”弟弟的反應讓我很心焦。“可是,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棒球也還不討厭,可能會有很多問題,但只要照着爸的吩咐做,嗯,應該不會錯到哪裡去吧。”我忍不住想把他揪過來往腦袋上捶上幾拳。如此木訥的勇馬,進入高中一段時日後竟漸漸起了變化,令人覺得比以前有了活力。原先他打棒球只是遵從老爸的旨意,自從上了高中,漸漸變成自覺自願地拼命苦練。“勇馬真像是脫胎換骨了呢。”我和媽媽談起這件事時感嘆。勇馬發生變化的原因,聽說是交到了知心好友—同在棒球社的同學、擔任捕手的番野。
“自從和他組成投捕搭檔,投球就變得很有樂趣。或許可以說是心有靈犀吧,能明白彼此心意。當我心想‘好,對這個打者要這樣攻擊’時,番野也總是打出同樣的暗號。”
聽到勇馬這番話,老爸自然是喜上眉梢。“交到好朋友是好事,尤其好朋友就是捕手搭檔,太理想了!”說完,老爸忽然想起什麼,問道,“你宿命的勁敵又是誰?”“宿命的勁敵?”“是啊。對於一個獻身體育運動的人來說,並肩作戰的好友固然重要,在戰鬥中彼此磨礪的勁敵也不可或缺。你沒有這樣的勁敵嗎?”“沒有。”勇馬回答。老爸頓時流露出不滿的神色,然後喃喃自語說,得儘快找一個。很快老爸就替勇馬找到了。此君是鄰縣強隊的第四棒打者,很受職棒界矚目。老爸把登有他肖像照的剪報拿給勇馬看,同時宣佈:“從今天起,他就是你宿命的勁敵。”我心想,被人自作主張地當成勁敵,這位選手也真倒黴。
此後不久,勇馬和該對手在練習賽中狹路相逢。比賽前一天,老爸連夜趕製出“打倒宿命勁敵!”的橫幅。然而這一助威並未發揮效用,勇馬被他擊出兩記安打。這位選手一定做夢也沒想到,橫幅上寫的“宿命勁敵”指的就是自己。
勇馬高二時獲得了當家投手的球衣號碼,但終究沒能進軍甲子園。最接近的一次是高三那年夏天,當時他們打進了地區預賽的決賽,對手正是我和媽媽向勇馬推薦過的KK學園。我第一次去給弟弟加油,老爸則盤算着利用這個機會實現在甲子園的出場,引起職棒球探的注目。從第一局上半局到第九局下半局,他一直站在看臺的最前排,雙手叉腰、兩腿大張,保持着這副金剛力士般的雄姿觀看比賽。他全身散發出懾人的氣勢,整個人如欲噴出火來。這場比賽以武骨館高中的敗北告終,過了好半天,老爸還僵立着一動不動。第二天他請了假,看來受的打擊着實不輕。就連往年必看的高中棒球花絮節目,這一年他也一眼都沒瞧。
就在這場比賽後不久,我成功通過了高爾夫職業資格考試。但向老爸報告這件事時,他只回了聲“哦,是嗎”。
這年的選秀會上,勇馬沒有被任何一支球隊提名,選秀當天,老爸特意請了假,期待着球隊會打來電話,卻繼甲子園出場夢想破滅之後,再度跌入失望的深淵。之前他在某體育報“本年度高中生選秀候補”新聞中隱約瞄到勇馬的名字,對此寄予厚望。
“職棒球探難道瞎了不成?”老爸咕嘟咕嘟灌着茶,大口大口吃着包子,整整叫嚷了一晚上。附帶一提,老爸他不會喝酒。
“算了,既然沒選上,就去參加球隊的選拔考試吧。”老爸向勇馬說,“爭口氣給選秀組看看,就算是考試生又怎麼啦,很多人後來都成了風雲人物啊,譬如說……”老爸列舉了一串往年的知名選手。
要老爸放棄這亂來的主意倒並不難,因爲當時選秀的規則已經改變,選拔考試在選秀前舉行,考試合格者也必須在選秀會上獲得提名才能入隊。
“哦,這樣嗎?我倒是疏忽了。”老爸一臉打心底惋惜的表情。
結果勇馬上了大學,那所大學也曾培養出多名職棒選手。本來老爸不樂意再等四年才能參加下一次選秀,想讓勇馬直接去找工作,但這次勇馬堅持了自己的心願,他的好友番野也進了同一所大學。
上大學期間,勇馬理所當然地加入了棒球社,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搶眼表現。升上大學四年級後,他忽然開始大放異彩,大學聯賽裡只要有他上場投球,球隊就所向無敵,於是他迅速榮升爲王牌投手。
同時廣受矚目的還有捕手番野。他投球力強、打擊率高,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勇馬的力量,這一點受到外界很高評價。
投捕搭檔同心協力連戰連勝類似的報道開始零星出現在體育報的角落。老爸每次都樂得笑容滿面,珍而重之地剪下來貼到剪報簿上。
終於,老爸翹首以待的日子愈來愈近了。這次報紙預測的選秀候補名單中,千真萬確有了勇馬的名字。我想老爸心裡應該重又燃起希望,覺得這回十拿九穩了。
番野獲得提名的可能性比勇馬更高。傳聞他肯定會被高位提名,甚至有可能是第一名。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番野拒絕加入職棒,理由竟然是:“我想去自由王國美國。”這委實超出棒球迷的理解範圍。他還表示,不想被職棒的狹小世界所束縛。
事實上,早在選秀會之前他便已獨自飛往美國,也辦理了休學手續。
這一事件顯然讓勇馬頗受打擊,他常常一個人若有所思。
但老爸並沒察覺兒子的異樣,每天照舊過得眉飛色舞。自從有球隊打來電話表示“可能會提名令郎,屆時還請關照”,他那得意勁兒就更足了。在他心目中,兒子儼然已經成了職棒選手,開始忙着演練向記者發表感想。其實,在前不久舉行的高爾夫比賽中,我首次奪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但老爸聽到消息時渾不在意,只應了一句“啊,是嗎”。
決定命運的日子終於到來了。老爸照例向公司請了假,把電話放在眼前,端坐着靜候佳音。
那天我剛好在家,便決定看看結果。勇馬悶在屋子裡沒出來,媽媽在廚房做飯。
選秀會從中午十一點開始,但只有第一、第二提名的選手會立刻接到電話通知,從報紙的預測來看,勇馬也不可能早早便被提名。但老爸還是急得坐立不安,雙臂抱胸緊盯着電話。十一點五十分時電話響了一次,卻是媽媽的朋友打來的,邀她一道去看和服展。媽媽接電話時,老爸站在她面前,屢屢打手勢叫她趕快掛斷。
之後電話一直沒再響起。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依然毫無動靜。因爲實在沉寂得太久,老爸幾次拿起話筒貼到耳邊,檢查電話有沒有出毛病。我一邊冷眼旁觀,一邊練習推杆。
兩個半小時後,老爸起身去了廁所。彷彿是專等着這一刻一般,電話恰在這時響起。我拿起話筒。對方是名男子,確認了我的名字後,他自我介紹是某職業棒球隊球探部的副部長。不知何時老爸已搶到我身旁,連褲子拉鍊都沒顧上拉好。我把話筒遞給他,他接過時手直髮抖。
“您、您好,電話換人聽了。對,我是他父、父親。……咦?第六提名?噢,這樣啊……不不,怎麼會呢……我們很高興……嗯,這真是……”
我邊聽邊邁步上樓,敲響勇馬房間的門。沒人迴應。我心生疑惑,推門一看,勇馬竟已出去了,房間內空無人影。
不對勁啊。這麼想着,我環顧室內,發現書桌上留了張便條。拿起看時,上面是勇馬的留言:
對不起,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番野。從高中時我就喜歡他,他也很愛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樂,因爲有他在身邊,我才能持續打棒球至今。我將和他在美國攜手共度幸福生活,請不要來找我。再見了。
勇馬
老爸仍在樓下興高采烈地打着電話。一想到他看到這張便條時將作何反應,我不禁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