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視線最後落在身後的卞秘書身上。“這位藍總怎麼來了?有人通知她了?”我手指外邊問了一句。卞秘一臉茫然地看着我,“嗯,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沈書記。”說着話,他連連搖搖頭,表明他跟我一樣不明就裡。?
“嗬!這麼熱鬧,領導們都在——開會哪?”我轉過臉去,看見藍萱就在三步開外,徑直從門口走了過來,笑靨如花,旁若無人。?
她應該聽見了我跟卞秘書的對答,款款幾步走到我面前停下,有幾分地挑釁地望着我。“怎麼啦沈書記?這個派出所,我就不能來?”她指了指派出所裡懸掛的徽章,“這裡是人民公安對吧?當然誰都可以進來。”?
“小藍,你好。”我淡淡地跟她招呼了一個,然後擡起手,指指表給她看,“半夜三點,你是來辦事,還是來報案?”?
“都不是——我是來領人的。”藍萱也是一臉淡淡的笑意,“聽說有人犯了事,被警察叔叔給逮起來了,我是他朋友,當然要來看一看,順便領他回去。”她看着我,話說得很認真。?
“是嗎?呵呵,你的消息很靈啊!”我笑出聲來,“誰跟你說的?誰傳的這事?嗯?”後一句話語氣重了點,說實話,我是真納悶了——有關我的這種消息,怎麼它就傳得那麼邪乎?我皺起眉頭來,再次環顧四周,從領導們臉上一個個看過去。視線到處,大家紛紛搖頭攤手,集體呈現出一派天真無辜人畜無害的神情來,還都帶着點詫異憤慨的樣子——好象這傳聲造謠的事情,都是別人乾的,都跟自己無關。?
他媽的!我在心裡罵了一句,我敢斷定新任市委書記嫖娼被抓的消息現在已經在長川傳開了——至少在上層建築這一塊,肯定已是盡人皆知。?
嗯,這個事情上,有人歡喜有人憂啊,只不過不知道誰會歡喜誰會擔憂呢?我捏着下巴,苦笑了一個。?
藍萱好象有點擔憂。她靠近過來,湊到我耳邊輕輕告訴我說,“沈宜修,我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真是打算來幫你的,我想這個時候你絕對會需要我。”她說,“沒想到你搞得這麼大,會有麻煩的,這種事情,誰不是偷偷處理一下就完了呢?”?
我把臉別開了。“藍總,謝謝你的關心。”我說,“但是拜託你好好站着說話,行嗎?”?
說真的,我確實怕麻煩——藍萱離我這麼近,我渾身都不自在。?
不自在的原因當然有很多,最主要的一個是因爲不遠處蘇靜美的表情。她站在走廊裡,雙手攬臂,依然故我,依然是淡看風雲的平靜,只不過這時候嘴角多了一絲揶揄的笑意,也不知道她在笑話誰。?
順着我的目光,藍萱也發現了蘇靜美,她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妙目流盼,馬上又轉臉過來端詳我,好象覺得不可思議一樣。“蘇副市長,她還真在這裡?”她臉上也露出古怪的微笑來,好象想通了什麼一樣。“小沈,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沒腦子了哈——”她說,“我說這事怎麼鬧出來的——她不跟你鬧纔怪!”?
說着話,藍萱又瞟了蘇靜美一眼,然後笑嘻嘻地說,“女人嘛,不管看上去怎麼開明豁達,碰到這種事都得抓狂,你讓她幫你解圍?不是明擺着給自己找麻煩嗎?”?
我本來正準備反脣相譏,訓藍萱一個,聽到她後面幾句話後,不由得也愣住了。我迅速回想一下今晚全過程,嘿,別說,還真是這麼回事——自從蘇靜美怒氣衝衝地出現,就沒見她跟我消停過,不但不配合,還一點都不相信我,盡給我鬧彆扭,完全無視我的處境,整個一感覺就是喪失理智了啊。?
她不會真以爲我嫖雞了吧?還吃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飛醋了?這還是那個精明睿智洞察力十足的蘇副市長嗎??
我斜着眼睛,也往蘇靜美那方向看——白衣飄飄,淡雅如菊,還是熟悉的神仙姿容,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悍婦村姑的惡俗意思。?
藍萱依然笑咪咪地,“我就不一樣了,你做什麼我都不反對,都會無條件地幫你。”她的語氣很親暱,“小沈子,記住了,下回碰到這樣的事情,記得讓我來擺平,絕對比她要合適——”?
“去去去!”我不耐煩地揮揮手,“胡說八道啊你!”?
這個時候沒心思理會女人們在考慮什麼了,因爲已經看到老陸的5號車出現在院子裡——好傢伙,終於來了。“小藍,讓開點,這裡沒你什麼事。”我很不客氣地把藍萱撥拉開了。“要看電影的話就找好位置,馬上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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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幾聲車門的開合,聽到外邊老陸爽朗的笑聲,“喲,這不是小陳嗎?公安局長怎麼跑派出所裡安排停車了?改交警了?還是給人擼了帽子?”?
然後聽到北川那位小陳局長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什麼,聲音小了點,具體聽不清,不過好象挺有情緒,就跟小孩在跟家長抱怨委屈似的。?
“陸書記到了。”縣委書記朱高志湊上前來,恭謹地請示了一個,“沈書記,這裡地方太小,是不是安排大家到縣委開會?或者,上公安局會議室也行?”?
說話的時候,朱書記的眼神向外面一瞟一瞟的,樣子有點期待——顯然老陸的出現,他認爲是可以給北川領導們解圍的。?
“不用。”我拒絕了他的請求,“現場會嘛,當然要在現場開——我也在等陸書記,現在他到了,大家可以開始議事了。”說完我冷冷一笑。?
政法主管書記陸援朝,作爲政治過渡時期唯一的市委副書記,目前在長川的份量很重,影響力可不僅僅限於政法這條線——任小天倒臺下野後,我並沒有按照常規態勢,放出收容所來接納投誠容留歸降,壯大自己的派系,所以那些無處投靠的舊臣故人遺老遺少,包括觀風望潮派,或明或暗地都有向陸系山頭靠攏的意思。加之前任市長剛退,常務林副市長又被拿捏得沒了脾氣,導致現在的長川,三朝元老陸副書記一枝獨大,基本可以算得上舊派勢力的代言人或者說風向標,看他眼色的領導很多,人氣一時非常旺盛。?
果然,老傢伙一進來,氣勢就顯得與衆不同,身後的領導們紛紛上前出言招呼,大廳里人聲鼎沸,喧譁起來,氣氛跟剛纔的沉寂截然兩樣。?
老陸很隨意地朝大家擺了擺手,場面纔再度安靜下來。“搞什麼名堂?”他第一句話就衝我抱怨,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當我們都有年輕小夥子這麼好的精力?半夜三更可以不睡覺?跟這裡來玩過家家?”?
“不好意思啊陸書記,這個時候還得勞動您的大駕。”我聳聳肩,“不過沒辦法,你手下這些公安同志們不讓我睡覺啊——”?
“哦?是嗎?還真有事?”老陸皺了皺眉頭,有點難以理解的樣子,“難怪開始有人傳謠,說沈書記嫖娼被抓起來了,我罵他胡說八道呢,後來一想不太好,所以不是還打了電話問你嗎?你又沒說什麼——這個事情,到底怎麼弄的?”他的聲音有點高,也顯着驚訝。?
我淡淡一笑,回頭招呼了一個,“卞秘書,陸書記不太瞭解情況,你跟他介紹一下。”?
然後卞秘擺出架勢又開始彙報,不過他的話只說到一半,我在派出所裡的遭遇還沒交待,就被老陸搖搖手打斷了。?
“小事情嘛,何必興師動衆的?”老陸輕描淡寫地說,“你告訴人家你是誰不就行了?保證什麼事都沒有——我就不信,誰還敢拿你市委書記開刀?吃了豹子膽了他?”?
我愣了一下,覺得老陸這個態度有點不可理喻。“陸書記,聽你的意思,沒有表明身份,這事還是我錯了?”我看着老陸冷笑一聲,“你不是想要告訴我,法律有兩種吧?”我說,“如果不是以一個普通市民的身份出現在這裡,我想到不會有如此意外的發現——也許在陸書記手裡,公安機關的作風一直就是這樣,靠罰款抓收入,以創收爲目的,甚至辦案也可以不講方法、不擇手段,是嗎?”?
老陸沒有理會我義正辭嚴的質問,他的表情非常輕鬆,一點也不象遭到攻擊時的反應。“沈書記發現了什麼問題?”他很隨意地問了一句,“我可還真不清楚情況,這個所裡的幹警到底做了什麼,搞得沈書記這麼惱火?”?
“不是惱火,我只是很驚訝。”我冷冷地說,“我沒有嫖娼,卻被整成了嫖客——”?
老陸再次爽朗地大笑起來。“真的嗎?那倒真有意思了,這不弄得跟拍電視一樣嗎?呵呵。”他居然還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你沈書記怎麼會是嫖客呢,不可能啊對吧?我就說了人家是造謠的,大家知道沒這回事就行了吧,弄那麼複雜,還上綱上線的,有必要嗎?”?
我吸了一口氣,“老陸,請注意你的言辭,你是政法專管的領導,說話是不是要先考慮一下法律立場呢?什麼叫做上綱上線?”我提醒他說,“這不是我在有意製造什麼矛盾,而是公安部門的辦案方法有問題——”?
“那好,沈書記的意思呢?準備怎麼處理?”老陸毫不猶豫地接上了話。他隨手接過老朱遞過來的一支菸,又就着身後小陳局長上的火點燃了,然後側過臉來,眯縫着眼看我,神色間頗帶了點胸有成竹的味道。?
“第一。”我說,“涉及此事的違規違章相關人員,必須按規定來,依法處理,”?
“嗯,還有呢?”老陸淡淡地說。?
“第二,公安部門在這件事情上體現出來的工作作風,非常惡劣,必須加以整頓。”我說,“現在警察的社會形象,總體而言不是很好,爲什麼?”我掃視一眼大廳裡的高階警察們,然後用手指了指頂上那個牌子。“很多羣衆都說,人民公安眼睛裡沒有人民,只有人民幣,只有人民逼——包娼庇賭,放水養魚,一門心思就只會撈錢。”我說,“當然,我認爲這是謠言,是對警察形象的詆譭,但是今天這個事情,證明了什麼呢?同志們,值得大家深思啊!”?
“這個派出所的行爲不是唯一的,它很典型,反映當前政法機關存在的很多工作方法上的問題,譬如以罰代法,譬如不講證據,胡抓蠻幹,搞逼供信。”我又說,“在這裡我有重申一下,就是紀律部隊、法律部門,首先自己要守紀律講法律,才能——”?
“沈書記的意思我瞭解。”老陸打斷了我的滔滔不絕,他笑着說,“執法機關的形象問題,是個大題目了,嗯,就事論事吧,今天這個事情,沈書記的具體意見呢?”?
我看着老陸,老傢伙也盯着我,兩個人視線在空中對撞出火花來。?
“我覺得有必要搞一次全面整頓——端正態度,整肅風紀,重塑長川警察在人民羣衆中的形象!”我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具體做法可以從縣市兩級公安機關自查自糾開始——過去工作中還存在哪些違規,羣衆意見最大的問題有哪些?有沒有可以整改的地方,是不是引起了足夠的重視?”說着話,我的手又在大廳裡的表情錯愕的領導們身上劃了一圈,“我的意見是,成立一個專項行動領導小組,我和陸副書記擔任組長,成員包括市政法委的劉副書記、公安局的老魏和王政委,市紀檢委也應該派員參加。各縣區以及市公安局必須好好查一查審一審,把材料報上來,至於最後有沒有問題,能不能過關,由領導小組作結論。”?
“比如今天這個派出所的問題,可以作爲一個反面例證。”我又補充一句,“證明北川縣公安局工作做得不好,他們的局長政委必須承擔領導責任,我建議北川縣委縣政府,可以考慮給他們停個職,讓他們好好反省一下。”?
前面幾句都還沒什麼,身旁領導們表情嚴肅地傾聽指示,都在點頭附和。直到最後一段最具體的東西說出口時,大家纔對我的意圖恍然大悟,一個個看着我表情驚訝得很,估計全嚇着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借題發揮。敲打來得非常具體——我要藉機對長川的公安系統動一動手了。?
沒什麼好商量的,雖說今晚只是個偶然事件,但是既然已經牽涉到政治上來了,而且看着某些人的意思還想趁機弄我一下,那我肯定就得給他敲打敲打。?
目前我在長川屁股還沒有坐熱,所有人都清楚因爲得不到省委支持,我這個市委書記的前途實際上依然未卜,加之我又沒有開香堂單獨立一個什麼山頭,所以導致有些系統部門全成了陸副書記的天下,一水的陸系人馬,唯老傢伙馬首是瞻——比如說政法這一塊,跟我走得相對較近的幾位領導,包括劉子衛,還包括市公安局的老魏,在班子裡的小日子都有點不太順心,說話沒什麼號召力。?
這些情況劉子衛早幾天就跟我抱怨過,說自己在政法委裡那些新同事對他敬而遠之,不太樂意搭理他,做起事來擎肘也多。但是我也沒鳥他,我清楚這些現象的成因,不是目前一時三刻可以解決下來的——因爲老陸在後邊挺着他們。?
陸副書記算是市委班子里長川老人的代表,很多地方我還得倚重他——總不能真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吧?而且直到目前爲止,老陸也還算識趣,沒有明着跟我搗什麼蛋,該表態的地方表態支持,該擁護的地方絕不反對,一點也沒有跟我兵戎相見的意思。讓我覺得在過渡時期,他能有這樣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所以作爲戰略交換,有些事情上我也就讓着他了。?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不能讓,得搶先下個手:一是趕上了沒辦法,不動一動的話,會給人家抓我個把柄,所以不動則已,動就要來個大場面,大到讓所有人都以爲我的出發點就是要在政治上表個態、整整風;二是敲山震虎,警告一下某些同志不要太過得瑟,不要企圖在每一件事情上都等着抓我的小辮子,該老實的地方你就得繼續給我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