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土臺及其上面座落的建築物確實不會就此倒塌下來,一衆人這才驚魂稍定,鬆了口氣,紛紛靠攏上去就近瞻仰一把,在場的會議代表中可能也有人瞭解這個事情,於是大家互相交頭接耳地打聽,圍着炮樓子議論上了。
“對不起啊各位領導,我們的動作是很冒昧,事先沒打招呼,就帶大家來看負面的東西,獻醜了。”藍萱很諷刺地一笑,“不過希望領導能夠理解,這玩意杵在這裡已經一年多了,工程進度受影響不說,事情要處理下來依然遙遙無期,我們盡了力,但是沒辦法——”
“等等。”我朝藍萱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我留意到她在介紹情況時連說幾遍沒辦法,這可不象她的風格。“問題出在哪裡?你們的處理方案是什麼?是不是出價太低,強買不成,人家不願意接受你們的方案?還說什麼沒辦法,不就是個價錢的問題嗎?”我連着問了幾句,而且語氣尖銳,不帶友善的。
“對了,就是價錢談不攏,這是個核心問題。”藍萱一點不在意我的嚴厲措辭,非常正面地回答我說,“拆遷安置費用的標準,是在郊區國土局和房管局的指導下制定的,他們按照規定,委託了六傢俱備A級資質的評估諮詢公司來現場接受居民投票,由得票最多的公司出具土地及房屋價格評估,當時定下的價格,居民們基本上是認可的,雖然已經高出我們的預計,但是新國依然表示願意接受,並且按照這個標準陸續跟居民簽下拆遷安置合同。\\”
“而且這片項目區的拆遷工作,我們是委託房管局下設的拆遷工程處做的,開展得很順利——除了這一戶之外。”藍萱手向上邊指了指,“他們始終不願意接受評估價格,不肯籤合同,因爲他們覺得價錢太低,自己的權利被侵犯了,小杜,把材料拿過來——”
旁邊一個戴安全帽的小夥子恭恭敬敬地遞上一疊卷宗,藍萱接過來,隨手翻開,從裡面抽出幾張材料紙,向我們展示一下。“新國當時跟該住戶接觸過不下十次,這是最後一次的協商記錄:我方態度,願意在原來評估價格八十萬的基礎上增加百分之二十,但是提議被拒絕——該住戶的條件是兩百萬,同時要求市場建成後,開發商補償其與原房屋相等面積的市場營業鋪面,而且還必須由他們指定位置。。”
聽到這裡時,周圍幾個領導當場就笑起來,“有這種事?這不明着搶錢嗎?”就有人伸手去拿藍萱手上的材料紙。
戴安全帽的小夥子又非常及時地出現,手上端着一大疊複印資料,非常恭謹地站在藍萱背後,表情木然,目不斜視,象一個木偶道具。
“把資料發一發。”藍萱吩咐她的手下說,“讓領導們都來看一看,新國跟該住戶的全部溝通過程,也讓大家瞭解一下事情的原委,我們有沒有強迫,有沒有做假,有沒有誇大其詞。 ”
“新國也不是出不起這幾百萬。”她說,“但是第一不符合市場規律、公平原則;第二就是其他已經賠付搬遷的住戶都盯着這一家的情況,如果我們按照他開的條件給,後邊會有打不完的官司——將近一百戶居民,都按這個標準來的話,我想再有實力的公司也會立刻破產。”
資料發到我面前時,我沒有接,揹着手,淡淡地看着藍萱,並不理會那個小夥子,任由他把手伸得筆直。。而且我注意到了,現場跟我差不多姿勢的還有幾位領導,比如朱秘書長也是一樣。
“看一看吧。”藍萱嘴角微翹,露出一個很甜美的微笑。“能請動沈書記的大駕,我們不容易啊,希望您能夠站在一個公正的立場,評判一下,表個態——”
“爲什麼要看這些?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你們新國與拆遷對象協商是不是存在問題,能不能達成一致,都屬於典型的市場行爲,願打願挨嘛。當然,如果覺得對方存在惡意欺詐,要挾勒索,需要法律或者政府相關部門介入,仲裁協調甚至強制執行,可以申請,也可以起訴——你們的權利是平等的,沒有誰約束你們。”
“所以你讓會議代表來參觀這件事情,是很不合適的,因爲我們不代表房管局國土局這些職能部門,更不是法院,我們不能爲你評判什麼,至於你要求我表態——”我告訴她,“那不是你們的權利,而我作爲市委書記,也沒有這種義務!”
我的聲音不高,但是非常嚴厲。。幾個手上拿到材料的領導有點發呆,然後趕緊又把紙張一把扔掉——如果說表態,我想市委書記這個態度大家很清楚了。
說實話,有關開發商跟拆遷戶扯皮拉稀的事情,現在一聽頭就暈。有自己從前的經歷爲例——這種事因爲關係民生,往往牽涉甚廣,影響很大,衆目睽睽之下,一個態沒表好,立馬就會給人抓住把柄,大罵幕後交易權錢關係。再說我下來纔多久?方方面面的東西都沒來得及處理,再摻合進這樣的亂局博弈,讓人沒頭沒腦地拍磚吐口水,我不是閒着沒事找個跳蚤往身上放嗎?可沒這麼逗自己玩的。
再說眼前這位魅力四射的藍總可不是什麼可人妙物,那是極品毒藥啊!我跟她打交道絕非一次兩次了,總而言之,吃虧的多,佔便宜的少。比如這次很意外的視察就完全來自她的蓄意主導,而且看得出來,絕對是經過精心準備的。現在可以非常確定,藍萱就是想把我當成槍來使。。
不行,我下定決心,牽涉到自己身份職務的事情,藍萱說什麼我都不能答應,我得提高警惕,離她遠點,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又中埋伏上她的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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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不遠處朱秘書長朝我微微點頭,樣子非常欣慰,顯然我的表態,他很贊同。 歡迎您!
但是藍美眉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善罷甘休也絕非她的習慣,我的嚴厲態度被她看在眼裡,居然好象視而不見。“嗯,沈書記的意見很對,我們確實應該尊重法律,尊重公平原則。”她淡淡地說,“不過如果你看過全部資料就會清楚,事實上,這個項目的開發我們完全按照法律程序來操作,沒有任何違規動作。\\”說着話,她又從手上的案卷裡拿出一疊材料,“新國因爲該住戶的問題多次請示區委區政府甚至市委市政府,以及各級職能部門,這裡是相關批覆的原件,請沈書記過目。”
說完她走過來,不由分說,把那疊材料直接遞到我眼皮底下。“我們不能要求你介入市場商業行爲,爲某一方謀求利益,但是,作爲市委書記,你有義務瞭解自己屬下機構是怎樣開展工作的,並且爲之作出評判——這是我們的要求,而且這個權利,作爲納稅人,我想我們應該有。”
我愣了一下,然後掀起眼皮來瞅她一眼,發現藍萱逼視我的眼睛,手在我面前伸得筆直,她的表情非常堅決,有一種誓不低頭的氣勢。
又一次感到無可奈何,不能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我摸摸鼻子,無聊地笑笑,只能接過她遞上的材料,隨手翻動幾頁。
嗯,首先看起來,新國遞交各部門的這份報告做得非常好。\\文字敘述冼練簡潔,而且翔實詳盡,言之有物,引證得據,爲了證明觀點,有的地方甚至還配上了照片,從文案角度看,是一個很具備說明力的材料。我還注意到,操刀報告的作者應該非常熟悉權力部門的運作,行文格式措辭口吻等細節都把握到恰到好處。而且風格也不錯,平和委婉,客觀中肯,不象很多此類報告一樣,堆砌一些一看就站不住腳的理由,拼命撇清自己,打擊貶低另一方,要麼就乾脆弄得象狀紙,呼天搶地的喊冤,讓人一看就反感。
呃,我好象就是弄材料出身,所以意識裡對這類東西還是比較在意的,須知公文好寫,味道難得,比如眼前這報告,看起來就生動不枯燥,應該說到了一定的境界,頗有當年橫刀之風啊,嘎嘎。
“這個報告,誰弄的?”我一邊翻動材料,一邊隨口評價一句,“比辦公室那幫筆桿子強多了——”
“咱們公司的秘書。”藍萱朝旁邊勾勾手指,戴安全帽的小夥子就過來了,“小杜,杜長風。”她面有得色地向我介紹說,“是個人才,還是我給發現的。。”
“哦?”我眼睛看着材料,餘光瞟了一眼小夥子,是不錯,長得還一表人材。“什麼學歷?年齡多大?有沒有前科,比如說違法犯罪什麼的?”
小杜站在我面前,有點緊張,臉都漲紅了,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好象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我的問題,求助地望了一眼藍萱。
“扯什麼啊?什麼違法犯罪,亂七八糟的?”藍美眉嗔了一句,“人家也是你們B大的校友,應屆畢業生,應聘到新國來的,乾淨得很——”
“嗯,那就好,公務員考試,他可以去參加嘛。”我說,“我剛纔提的,都是必須具備的條件,當然還有其他要求,比如說愛黨愛國這些,我就不說了。”
“朱秘書長,記住這小子的名字。”我手往材料上拍了拍,“能通過公務員考試的話,就把他調市委辦來,可以讓他搞材料——這可是個範文啊,可以讓你手裡那幫秘書們多學學,別老是八股文章,無病呻吟。”
老朱還沒說話,藍萱就得意上了。。“沈書記,多謝你的賞識啊,是不是乾脆把我也調你們那去得了,說起來這材料,還是我指導他弄的呢!——是不是啊?小杜?”
小夥子倒也不居功,樣子挺誠懇。“是的,藍總不指教,我可不知道這種報告應該怎麼寫——”
“嗯?你怎麼扯到小杜身上了?不行不行,不是讓你談這個的——”繞上一圈,藍萱又把話題轉了回來,很固執。
我笑笑,把手上一疊紙翻完了。嗯,應該說,對比這份做得非常優秀的報告,我們那些職能部門或者說審閱的領導態度就顯得敷衍了草,批覆得含糊其詞,語焉不詳,反差很大。
我也明白了藍萱爲什麼一定要讓我看這份材料,因爲這是一次標準而完整的公文旅行,或者簡言之,就是部門之間相互踢起了皮球,沒有形成任何結果。
從批覆的日期上看,首先是郊區房管局的意見,轉區國土局,呈區政府,然後再轉區委,轉市國土局、房管局、建設局、法制辦,等等,然後再呈市政府主管城建的龍副市長,龍副市長批示,轉發改委、市委辦,朱秘書長批示,轉常務林副市長斟酌,林副市長批示,呈市委陸副書記考慮……報告上起碼有二十幾個落款,排得第一頁和最後一頁密密麻麻的,日期落在最後的批覆最簡單,就一個圓圈,屬於陸副書記,圈裡還有兩字——已閱。\\兩個字,成爲本次公文旅行的終點站。
捏着下巴,盯着那行熟悉的字跡,我吸了口涼氣,心裡就不明白了——劃個圈寫這倆字是什麼意思?我站在大原則上,在不瞭解情況的前提下,不介入不表態絕對沒問題,情有可原,說得過去;而你老陸作爲法律專管的市委副書記,對呈報到手上的公文,牽涉到你的分管範圍,支持也好反對也好,你得拿出個態度啊,或者再轉下去,指定某部門處理都行——誰都不拍板,事情誰來管?其實是小小的一件事,很容易就能搞定,也不用誰來擔什麼責任,但是你這麼幹,就等於變相壓着此事,擱置起來了。難怪懸而未決,收拾不起,大家都不敢動,方方面面都有忌諱。
這時候看見朱秘書長探頭探腦的,好象在觀察我的臉色,我把報告放到他眼皮下,手指在他那簽名上彈了彈,“怎麼回事,老朱?”
“啊?這個——”老朱猶豫一下後,聲音低了個八度,“這件事背景很複雜,要謹慎考慮啊,沈書記。”
“呵呵,怪不得人家有意見——官僚行徑,典型的不作爲!”我冷笑,“劃個圈圈就是謹慎了?難怪烏龜最長命,萬年不死!”
秘書長給我打比喻時兇惡的語氣嚇了一跳,腦袋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配合圓滾滾的身材,還真象只烏龜,對面的藍萱咭地一聲笑出聲來。
“我不是說你,是說老陸。”我聳聳肩膀說,“打電話,讓他上這來現場拍板,躲在牀上縮着腦袋可不行。拆房子也好,讓開發商賠錢也好,他都有責任表態——”
秘書長的樣子很爲難。“陸書記應該不會來——”
他一句話沒說完,我就發現有妖氣!
秘書長背後,我們來時的那道小坡,此刻風沙彌漫,黃煙滾滾,好象什麼大玩意朝我們俯衝下來了!
定睛再一細看,原來是輛紅色的本田飛度,飛也似的,速度很快,好象在玩越野飆車。
技術不錯嘛,我想。然後又聽到嘭的一聲大響,就看那車用一個很怪的角度趴在坡底下,紋絲不動。嗯,這個急停也蠻酷的。
藍萱轉眼過來,一臉的冷笑,手又指了指上面的炮樓子。“主人來了。”她說,“消息還真靈通。”
“哦?”我好奇地問,“幹什麼的?賽車手?”
“賽個屁的車!”美眉非常粗俗地罵了一句,“每次跟她談判,都要幫她叫拖車——不會開還顯擺,純粹一公路殺手——”
我哈哈大笑,這時候就看見飛度的車門打開,又一個美眉出現了。長髮飛揚,灰頭土臉,朝我們這方向拼命招手,還一邊整理身上的衣服,樣子非常狼狽,而且非常——熟悉!
!!!!!!!!!!是的,很熟悉!很意外!
藍萱迅速換上一副笑臉,也朝那邊招手,然後款款走上前去。
我張大嘴巴,腳下動了幾步,身不由已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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