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丫頭的爭執雖是被陳瀾一下子就壓了下去。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卻細細思量了起來。她在自己的那個時代便沒有尋着一個合心意的人,外人都道她挑剔,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從某種角度來說是太過理智的人,於是索性單身一個。如今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婚事被人當成籌碼隨意揉捏不可避免,即便如此,哪怕是在最小的範圍內爭取主動權,也比什麼都不做的好。
如今皇帝說是發還了長房的千畝莊田,但至今真正的東西尚未到手,而且聽家下人等的傳言,這種事情以往也有過,卻有諸多變數。而且,可這些天管家,她已然明白,真正的忠僕有多難得。
侯府百多年傳家,不少世僕都是根深蒂固一代代管事,做事情挑肥揀瘦,拉幫結派彼此傾軋,賞罰不均等等全都有。她和陳衍這孤女弱弟又不可能真搬到莊子上去,這經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即便有錢如那等大商人,也要攀附朝中權貴,若是沒有權勢,守着千畝良田便猶如別人嘴邊的一塊肥肉。之前不爭爵位是因爲他們姐弟倆毫無根基,可如今根基已經打下了,老太太那兒必定有了她寬厚仁孝的印象,她就得努力爲自己和陳衍打算將來了。
輾轉反側了不知道多久,陳瀾終於沉沉睡了過去。
夜半時分紅螺掌燈進來查看,見她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頭,連忙放下燭臺,趕緊掖好了被子,看到陳瀾睡夢中仍是眉頭微蹙,頓時嘆了一口氣,在牀沿坐了片刻方纔站起身來。
她依着小姐的話常去蓼香院給老太太請安,鄭媽媽常常拉着她多留一會,話裡話外不無盤問和暗示,甚至還提到過她的年紀。她不是家生子,在府裡沒什麼倚靠,這配人的事便是陳瀾也無法一言決之。鄭媽媽提的是她家裡一個侄兒,據說是出了籍正在外頭讀書的,正預備科舉,若是她服侍得好,就許她將來一樣出了籍,還能做了秀才娘子。可是,如小姐這樣的主子。婚事亦是艱難,她一個丫頭哪來那般幸運?這般哄人的言語,她小時候見多了!
一連幾日,家中都是風平浪靜。
當日楚四家的一鬧,陳瀾小懲了她,之後稟明瞭朱氏,從幾個老家將中選了子弟出來,原是連陳清陳漢也一塊要配上隨侍的伴當,兄弟倆最後卻是謙辭了。兩人不約而同地說課業重要,武事爲次,朱氏也就沒理會,選進來的人自然而然都歸了陳衍。有了這四個人,陳瀾便讓人把後園已經有些荒廢的演武場收拾了出來,又請示了朱氏,挑了個老成的昔日家將作爲武師。於是,陳衍每日早起半個時辰,帶着四個人在演武場中練武。
自從元宵節那天之後,陳灩就告了病,如今的侯府家務都是陳瀾和陳汐一塊料理。十天的元宵燈節須臾便過去了,這一日大清早,衆人云集蓼香院給朱氏問了晨安。
出來之後。陳瀾見陳衍雖換了一身乾爽衣裳,額頭上卻仍有汗漬,不禁關切地詢問了幾句。陳衍雖是揉着手臂,臉上卻興高采烈,不但不曾叫苦叫累,反而帶着兩個讀書的書童一溜煙去學堂了。眼見人走了,陳瀾想起之前陳清陳漢兄弟看着陳衍的羨慕表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隨即纔去了水鏡廳。
纔剛剛坐下處理了幾樁事情,外頭就有人報說,宮中御用監夏公公派了一個小公公過來。一聽說是宮裡來人,陳瀾固然有些吃驚,陳汐則更是着緊,忙吩咐了人帶進來。不多時,那個身穿深青色葵花胸背圓領衫的小宦官就到了水鏡廳。
打躬見過之後,他就雙手呈上了一個匣子,因笑道:“元宵節傳旨之後原本就該送來的,但因爲燈節期間事情太多,所以夏爺爺一時也忘了去提醒,如今方纔想起來。這是一千畝莊田的田契,都在通州潮白河,如今既然發還,原本看莊子的莊頭就調去了他地,但佃戶等等是一塊賜下的,還請侯府儘快派人接管。”
一聽說是發還長房的莊田,陳汐自是沒什麼興趣,斜睨了陳瀾一眼,見一旁的管事媳婦已是送上了賞錢,那個小宦官得了賞錢眉開眼笑地又打了個躬。她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多謝公公特意跑這麼一趟。可要去見見老太太?”
“夏爺爺還在宮中等着,小的只是奉命送東西,這就不去見太夫人了。”
聽那小宦官這麼說,陳瀾也不再堅持,任由他告辭之後跟着引路的婆子出去了。這時候,一旁侍立的一個管事媳婦笑着說道:“誰不知道在咱們直隸,通州附近的地是最難得的,如今天下太平,人多地少,那地少說也得十兩銀子一畝。”
另一個管事媳婦也湊趣地笑道:“十兩銀子一畝也沒地方買去,如今是地少人多,上回汝寧伯家裡買了兩百畝祭田,生生用去了四千兩!早先各家都有被朝中收回莊田的,等發還的時候往往都是照着兩三兩銀子的價錢發了銀子,鮮少有把田莊整個發還回來的。三小姐和四少爺這回可是得了一注大財,更是難得的體面!”
陳瀾隨眼一瞟,見廳上的衆人好些都露出了殷羨的表情,再想想元宵節宣旨之後,那些人全都去奉承了三房,自家要用人也找不見,就知道這兩個管事媳婦說的都是實話——那會兒他們恐怕只以爲長房會得到幾千兩銀子的補償,未曾想真的得了千畝良田。於是,她便淡淡地說道:“什麼大財小財的。咱們府裡又不曾分家,說什麼你的我的?”
一句話噎得剛剛那兩個一唱一和的管事媳婦作聲不得,陳汐則是看了陳瀾一眼,仍是吃茶不語,心中卻是暗自思量。自打陳瀾那次傷愈之後,行事就比從前更仔細了,凡事都是綿裡藏針,竟是難能抓到半點錯處。她那天被朱氏訓斥不懂事之後,回去就覺得滿心不是滋味,這幾天便一向沉默着,畢竟少說少錯。凡事等父親回來再說。
陳瀾一句話堵住了那兩個媳婦,便看也不看那匣子裡的田契,仍是放在一旁的几子上。接下來處置事情的時候,她就覺察到了陳汐的心不在焉,提醒了兩次見人沒多大反應,她也就懶得多費事了。她自然明白,陳汐從前冷淡從容,全是因爲父親和生母全都不在身邊,在這府裡還要照管兩個兄弟,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如今羅姨娘一回來,威國公羅明遠又回朝高升,就連父親陳瑛也突然承襲了陽寧侯爵位,那陡然翻身的處境足以改變一個人。
這世上,有幾個人樂意隱忍一輩子?
一上午的事情辦完,就有丫頭上來問說午飯擺在那兒,陳瀾忖度回去之後也是無事,又瞥了一眼那個招引無數關注目光的匣子,就看了一眼陳汐說道:“五妹妹是回去用飯,還是就在這兒和我一起用?”
“事情都辦完了,三姐不回錦繡閣?”
“這兒回錦繡閣太遠,我打算用完飯之後,就帶着這些田契去蓼香院見老太太。畢竟,這些農田事我也不懂,家下的莊田素來是老太太委人打理,自然還是老太太保管的好。”
此話一出,水鏡廳裡上上下下的人等都吃了一驚。陳汐訝異地看了陳瀾一會,隨即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忙遮掩地笑道:“還是三姐想得周到。不過,母親這些天身體不好,我得回去看看,也好服侍了吃藥用飯。”
陳汐既如此說,陳瀾便微微一笑,託其回去向徐夫人問個好。等陳汐帶上兩個丫頭走了,不多時就有媳婦搬着桌子擺上飯來,一如往日的四菜一湯。紅螺和瑞雪服侍陳瀾用過飯之後,自己也下去匆匆吃了。隨即便跟着出了水鏡廳。她們這一行一走,水鏡廳裡剩下的管事媳婦和媽媽們立時炸開了鍋。
“這三小姐莫不是突然見到這一注大財手足無措了吧,居然巴巴地送給老太太?”
“要真是按照如今田產買賣的市價,那可得兩三萬銀子!將來就是分了三分之一亦或是四分之一做嫁妝,在夫家也可以站得穩穩的!”
“咱們侯府的莊田雖是不少,可據說那地畢竟是年數長了,如今比當年貧瘠了不少,出產也有限。年前送租子上來的時候,還哭天搶地地叫饑荒,如今那筆田租要是真歸了公中,家裡的用度也能寬裕不少。遇着這麼個不愛錢的主兒,老太太可是要高興了!”
紅螺是一等一的謹慎人,瑞雪剛補了三等丫頭亦是謹言慎行,再加上兩人在陳瀾身邊服侍的時間都還補償,因而,儘管陳瀾剛剛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一路上她們卻都是一聲不吭。這份安靜倒是讓陳瀾想起了整日裡嘴就不停的芸兒,進蓼香院正房的時候,嘴角就自然而然掛上了一抹微笑。
“三小姐來了。”
親自迎出來的竟是鄭媽媽。侯府這地方,無論什麼消息都傳得飛快,因而水鏡廳裡陳瀾那句話,須臾之間就傳到了這兒。朱氏聽到不免驚異,就是她也心中驚歎不已。這會兒見跟着陳瀾的紅螺捧着個小匣子,她忍不住定睛又看了一眼,這纔打起了東次間的簾子。
“老太太。”
陳瀾行過禮後,就從紅螺手中接過了那個匣子,款款上前放在了朱氏旁邊的炕桌上,就愛早上那小宦官過來的情形稟明瞭,這才說道:“我年輕,田地的事情一樣不懂,說一句難聽話,其實就是五穀不分的,這田契還是老太太保管的好。”
朱氏看着陳瀾,見她坦然和自己對視,便拿眼睛示意鄭媽媽收起來,又笑道:“也罷,我就先替你們姐弟照管着,來日等你嫁人要添妝奩,衍兒娶妻也要田產,正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