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秤覺得天底下最舒服的一張椅子是龍椅,但只有當過皇帝的人才知道,那張坐在上面既夠不到兩邊扶手,也完全無法挨着靠背的椅子有多空空落落。大約是因爲這個緣故,乾清宮中平日使用的一應座椅用具都極盡舒適。比如眼下,皇帝就能舒舒服服地靠在彎曲度極好的椅背上,眯縫着眼睛掃了一眼桌上那兩張小小的夾片。
早朝之後,錦衣衛就上報了昨天汝寧伯太夫人找去鏡園的事,又送來了這張摹本信箋。而曲永也送來了這張夾片,上頭原封不動的轉載了楊進周的那封家書。兩者的內容自然是一模一樣,他只粗略一看就知道確實是楊進周的口吻,只末尾說會從宣府捎帶些小玩意回去,倒是讓他這些天頗爲糟糕的心情增添了一抹欣悅。
“叔全那傢伙長進了,如今倒是知道惦記媳婦!陳瀾倒是有福分,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一旁的曲永斜睨了一眼另一張夾片,隨即就垂下了眼瞼。果然,下一刻皇帝又笑罵道:“他也不是沒在錦衣衛呆過,怎會不知道那些送到車馬行代寄的信件,絕大多數都要再過錦衣衛那一關,還偏偏神神秘秘往家裡捎了這麼一封家書,也不怕人說他因私廢公!算了,鐵面劉的密奏說他此行盡心盡職,甚至還勸到他這個總督頭上了,也還是不負朕的期望,這回就放過了他。吩咐錦衣衛不要存檔了,這東西放在錦衣衛有個什麼用……”
見曲永答應一聲要走,皇帝突然又叫住了他,沉吟片刻就又開口說道:“讓那兩個宮女好好服侍,皇后派了她們去陳瀾身邊,並不是爲了做眼線的,日後有些東西就不要一再往宮裡報了。陳瀾對人寬厚,她們跟着她比在宮中終老好百倍!”,“……”的回頭就讓人捎信去……”曲永再次躬了躬身,眼神臉色仍然沒有多大變化,只直起腰時方纔問道,“皇上”因爲汝寧伯下獄的事,元輝殿那邊很有些閒話,楊家四小姐只怕也已經知道了,此事……”,不等曲永說完,皇帝就不快地打弊了他:“朕還沒有一句言語,他們難道就敢怠慢?不說汝寧伯尚未處置,就算真的定了罪”一日人留在宮中,他們就一日需得把人當成貴人禮敬!若是誰有踩低逢高的,傳諭立刻打死!”,口氣雖然嚴厲,但若是細思,卻相當於什麼都沒說。於是”當曲永躬身倒退走出屋子之後再度直起腰時,嘴角不禁下垂了少許。他做事素來細緻,出了東暖閣之後就立時對下頭一個小宦官分派了下去,至於人家是會先跑去元輝殿,還是先往其他地方報信,他並不關心。
一盞茶功夫之後,永寧宮就得到了這個消息。李淑媛倒還把得住”淮王卻幾乎變了臉色。
等到李淑媛瞧着不對把宮女太監都遣到了外頭,淮王就忍不住咆哮了起來。
“難道我就那麼不值錢,非得配一個罪臣之女!”,“小祖宗,你小聲些!”李淑媛對兒子這暴躁脾氣簡直是又氣又怕,一把拉住了他,厲聲說道,“我知道你心裡一直不痛快,可婚事是皇后娘娘在時就選安的,想那楊芊好歹是伯爵嫡女,總比老四的那門親事好!再說了,你父皇又不曾說定罪了之後還把人留在宮裡!”,“我當然不痛快!”,淮王一把甩開了李淑媛”惡狠狠地說,“別拿我和四哥那個廢物比,他是什麼名聲!京城那麼多勳貴”怎麼偏偏就給我選了這該死的一家人?別和我說是因爲齊太妃,她一個沒兒沒女的太妃,哪有那麼大能耐說動母后!說到底,還不是因爲我非嫡非長,所以要那這麼一門沒用的姻親壓着……可大哥娶了韓國公長女又有什麼用,成天一有事就想着廢妃,哪有一丁點的擔當氣度!”,李淑媛聽兒子一連串的抱怨,心裡又覺得懊惱,又覺得嘆息。只這會兒她怎麼也不能再跟着火上澆油,只得婉轉勸了兩句,好容易把人按在椅子上安撫住了,她這才笑着說道:“總之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不要這麼毛毛躁躁的,被人捅到你父皇面前去也不好。再說了,日後就是楊芊不好,你還能迎娶夫人。你一個皇子,還愁沒有女人?”,說到女人,淮王不禁想起了瓊芳閣的那個尤物,小腹一下子涌出了一團熱火。他很早就知道女人的滋味了,身邊有母親給的絕色宮女,外頭母親孃家也有人孝敬,然而,如今國母大喪之期未過,他這個兒子要爲母親服喪,決計不能近女色,也只能靠在外頭瀉火。心念一轉,他就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但能帶來財富和後援的女人卻少得很!”,說完這話,他就示意李淑媛靠近一些,旋即低聲說:“我己經都打聽過了,小張閣老家裡有個一直養在的的侄女,杜閣老也有個族女,頗受他喜愛。只注兩個畢竟不是正牌子的……首輔宋閣老的嫡親孫女,如今已經十三了!”,“你這眼界也太高了些!”,李淑媛聽得心驚膽戰,“你可別忘了,有人藉着你的名義鼓動了御史上書,說是要給你另尋名門淑女爲妃,這事情可還詭異得很……”
淮王聞言面色一沉:“這事情還沒查出來。興許是他想要巴結我,卻又不敢擔責也有可能……不過也不打緊,正好藉着這機會逼迫一下父皇決斷,否則真攤上那麼一門親事,我就倒大黴了!對了,說起來,威國公有好幾個庶女,年紀最大的已經十一了,再等兩年就能許人。雖說這身份做不了王妃,但若是真能……”,此時此刻,李淑媛終於勃然色變。盯着滿臉得色的兒子,她恨不得如尋常孩子的母親那樣一巴掌打過去,至少能把這個昏了頭的小子打醒些一然而,她沒有這個權力,她也不敢賭兒子吃了這一巴掌就會清醒而不是瘋狂。她能做的,只是含含糊糊岔過這個話題,暗自決心讓孃家人卡住錢袋子,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可在她看來,嫁得好還不如生得好,生個不省心的孩子,她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活活嚇死氣死!
對於晉王府來說,之前的風波彷彿是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上上下下安然平靜。晉王妃再次掌握了王府內務大權,李夫人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剩下的姬妾就更服帖了,銀心殿也恢復了初一十五打開的舊例。在這樣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晉王新添了兩個通房新寵,自然沒有引來任何的波瀾,畢竟這兩個新人連給王妃敬茶的資格還沒有。
汝寧伯下獄之後陳瀾首次造訪晉王府,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座安定的王府。她原本還覺得自己打攪了這兒難得的寧靜,可當晉王妃把閒雜人等統統打發了出去,冷笑着對她說,因爲她上次回來提起過,晉王這幾日對淮王極其關注,在她面前也是絮絮叨叨總是提起,她不禁爲自己此前的預判苦笑了起來。
身在朝娶漩渦之中,哪裡會有什麼真正的寧靜?
“殿下說,如今皇后娘娘已去,皇貴妃權攝六宮,只要她以禮敬先後的名義壓着,淮王這樁親事也只能認了。至不濟就讓叔全受些委屈,讓汝寧伯受些申飭,如此一來,汝寧伯留着爵位卻已經傷筋動骨,日後要拿下他的爵位換人就簡單多了。”,陳瀾見晉王妃雖是一字不落地轉達,臉上卻寫着不以爲然,心裡也不禁對晉王越發失望。晉王雖是實質上的皇長子,可事事都從別人身上打主意,不想自己如何力爭讓皇帝信服信賴,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這位看似文采不凡頗有人望的皇次子,會徹底從儲君序列中消失。
“殿下這主意看着倒是不錯,但汝寧伯生死榮辱皆在皇上一念之間,誰能擔保人能從詔獄裡頭絲毫無損地囫圇出來?再者,淮王費盡苦心搬開了一塊大石頭,又怎會甘心認下這樁婚事,否則,昨日早朝怎會有人上書另選名門淑女?”,見晉王妃連連點頭,顯然是極其贊同自己的判斷,陳瀾就靠近了她一些,又低聲說:“我聽到消息,說是淮王殿下在讓人留心幾位閣老家裡……”
“什麼!”,晉王妃這一回卻是貨真價實吃了一驚,隨即哂然冷笑道,“殿下是這個德行,淮王也是這個德行,他們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殿下雖然一直都藏着心思,但我和他夫妻多年,多少也明白一點。他這個人好文不好武,老覺得太平年景武將沒用,只要掌着內閣和六部,就能政令通達萬事大吉。所以,當初那個鄧忠提出廢妃的時候他才心動了,因爲人家對他說,幾位閣老和部堂家裡都有待嫁的千金,正是最好的姻緣。這事情我省得了,回頭就設法對湯老通個氣。
他如今倒是有事就知會我,虧得你之前提醒。”,陳瀾這一趟在晉王府並未盤桓太久,等到要走時,小郡主林緞卻突然癡纏上了她,她自是許了好些承諾,這才得以脫身。難得出一趟門,她原是想去戴家瞧瞧張惠心,可思及自己和戴家並不熟,此前未曾打過招呼,只得按下了這打算,按照此前的打算徑直轉往杜府。然而,車才上崇文門大街上走了沒多久,她就聽到後頭傳來了一陣扯開嗓門的吆喝,旋即就覺得馬車彷彿突然在變方向,緊跟着就是車伕一聲嚷嚷。
“夫人坐穩了,後頭是元輔宋閣老的車駕,咱們先到路邊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