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瀾略一沉吟,便點了點頭說:“之前夏公公陪着我去各宮裡拜見諸位娘娘,隱約提過一句,只說是皇上的意思。”
朱氏聞言自是更有些憂心忡忡:“德妃……唉,以後就該改口叫皇貴妃了。論輩分她是我侄女,是你表姨,升了皇貴妃權攝六宮本是好事,可怕就怕其他人容不下她。武賢妃倒是賢德,必定不會爭這個,可淑妃畢竟有晉王,佔着長的名分;羅貴妃膝下失了愛子,正是惱羞成怒的時候,就怕有什麼刺激;按照道理,皇上總該安撫安撫羅貴妃,要冊也該冊她纔是。”
見朱氏拿了蜜餞碟子遞過來,陳瀾謝了一聲接下,卻只是放在手裡:“自打皇后娘娘故去之後,皇上一直冷落諸妃,羣臣之中已經頗有議論,總不能長長遠遠就這麼下去,而羅貴妃畢竟還年輕……先頭我就和老太太說過,德妃娘娘素來低調,而且從未有任何錯處,爲人也好,尊德妃可以說是禮敬太后。只如此一來,德妃娘娘難免就在火上烤了。”
“唉”朱氏長嘆一聲,黯然搖了搖頭,“我原本還想讓她選一個小皇子養在膝下充當養子,如今看來是不成了,要是那樣,就更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你大表姐嫁了晉王,她升了皇貴妃,那邊淮王又要娶汝寧伯家的三小姐,這樣盤根錯節的關係,我想想就頭都大了。”
別說朱氏,就連陳瀾也知道,由於姻親連着姻親,如今的陽寧侯府可說是與各方都存着關聯。但實質上,無子的朱德妃頂多是難熬一陣子,真正讓老太太牽掛放不下的,只有晉王妃。因爲,晉王那個自私自利沒有擔當的人,關鍵時刻是靠不住的。
想了一會兒,她就低聲說:“總之,老太太您接下來便安安心心養病吧,外頭的事情什麼都不要管。橫豎東昌侯府已經倒了,廣寧伯府也會過一陣子縮頭烏龜的日子,而姑父則一定會約束了姑姑。至於儲君之爭,這不是咱們能插手的事,接下來決計會愈演愈烈,晉王他真要做什麼,也不是咱們能夠約束控制的,只能期望他身邊的能人謀士能夠如上次反擊一般精準,不要再犯那些拙劣的錯誤。”
“希望如此吧”
朱氏露出了毫不掩飾的疲憊,端起茶盞細細品了一回,她便擡起頭說:“外頭的事我如今是力不從心,只這家裡卻撂不開手。你三叔如今一反從前的忙碌,日日回來,你又嫁了出去,我實在是怕他使壞,所以這兩日我尋思着,是不是再帶着小六去安園將養一陣子,讓小四索性搬到他老師韓先生那兒去住着……”
看着臉上皺紋越來越多,眼神也不復往日犀利明亮的朱氏,陳瀾何嘗不明白,老太太的心已經累了,所以以前不願意接受的以退爲進,如今卻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沉默了一會,她就低聲說:“老太太,同樣的法子用了第一回,第二回再用,這效用就大不如前了。那會兒三叔纔回來,您可以用這個做姿態,可即便如此,仍是有佃戶鬧事,而且那偏僻地方畢竟不比京師,萬一有事根本來不及,哪怕是頭疼腦熱也興許會變成時疫風寒……”
陳瀾沒有再往下說,但朱氏已經明白了過來。可越是如此,她面上更顯苦澀,直到覺察到一雙溫暖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她才脫離了那種恍惚的狀態。
“老太太,我會常回來看您的。而且,四弟也長大了,再過兩三年,您就能看着四弟娶親了。”陳瀾說着就笑着眨了眨眼睛,“老太太別光顧盼着抱重外孫,日後還有嫡親的重孫呢。”
“你這張嘴真是比從前更甜了,怨不得你婆婆喜歡”
朱氏被陳瀾這話一下子說得心情好了起來。而陳瀾自是趁熱打鐵,又說了好些吉祥話,等到楊進周和陳衍這郎舅倆再次進了屋子,看到的就是陳瀾正在用皮尺和手指在朱氏身上比劃尺寸的情景。陳衍最是明白這光景代表什麼,笑眯眯地幾步搶上前,在陳瀾面前站得筆直。
“姐,既是又要給老太太做衣裳,也給我再做一套吧”
這小傢伙,莫不是把她當針線裁縫了
陳瀾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見一旁的楊進周亦是莞爾,又伸手按在了小傢伙肩膀上,似乎郎舅倆甚是親近,她嘆了一口氣,索性又拿着皮尺過來上上下下丈量了一下,又默默記在心裡,隨即屈起中指在他腦門上輕輕一彈:“天天都在長個子,今年給你做的明年就不能穿了,偏還成日裡挑挑揀揀,針線房送來的都不肯穿你呀……就是沒你姐夫省心”
一句沒你姐夫省心,頓時讓小傢伙露出了極其無辜的表情,又眼巴巴看了楊進週一眼,而朱氏忍不住大笑。只有楊進周不甚明白這姐弟倆的話外之音,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冷臉上露出了幾分探究的表情。陳瀾卻也不解釋,把陳衍按到椅子上坐好,就走到楊進周跟前,依樣畫葫蘆丈量了起來。楊進周待明白過來這意思之後,忍不住就開了口。
“我的衣裳都夠穿了,成婚前你不是給我做好了一套麼?再說家裡也有針線房……”
話一出口,見朱氏和陳衍全都是笑了起來,他方纔明白陳瀾那省心兩字的緣由,自己不禁也笑了。而陳瀾手腳麻利地量完尺寸,一面收起皮尺,一面說道:“既是給老太太和四弟做了,卻把你丟下,我哪能這麼偏心……雖說四季衣裳興許我沒法全都親手做,但在外頭穿的那些,我總不會給你丟臉就是。再說,有幾個丫頭幫忙裁減,這功夫我還是有的。”
屋裡四個人說笑得正高興,門外突然傳來了鄭媽**聲音,陳瀾忙親自到門邊打簾子,鄭媽媽瞧見了忙親自扶了一把,又屈了屈膝說:“怎敢勞煩三姑奶奶,我自己來就行了。”
進得門之後,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老太太,通政司那邊剛剛捎了信來……說是都察院一位剛剛轉了試御史的新科進士,上書參奏汝寧伯府昔日長幼尊卑不分,如今皇上既是命楊大人認祖歸宗,如今的汝寧伯便是借襲,如今楊大人既已成年成婚,就當還爵……而且藉着這意思,大談嫡庶長幼……”
話音未落,就只聽砰的一聲,卻是朱氏氣怒之下,一掌重重拍在了炕桌上。而陳瀾則是一下子本能地抓住了楊進周的胳膊,心頭雪亮。陳衍看到老太太拍了桌子之後更是忍不住嚷嚷道:“這些吃乾飯的御史早幹什麼去了,如今才藉着姐夫聖眷好鬧出這一茬,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藉着這個說其他呢”
鄭媽媽也不比那些淺薄的僕婦,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忙又說道:“通政司那邊張二老爺還捎話說,近來還有人議論過咱們侯府的爵位。”
“即便是借襲,這多年下來,能翻轉的百中無一,反倒是爭爵官司打得敗落的人家不少。”陳瀾淡淡地開了口,隨即又看着楊進周說,“叔全能夠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搏出眼下的前程來,本就不看重那汝寧伯的爵位。至於小四……連襄陽伯那樣名正言順承爵的尚且爲人輕視,更何況他一介童子?燕雀焉知鴻鵠之志,這世襲的爵位,百多年來又不是不曾削過,也只有愚蠢短視的,才以爲守着這麼個金疙瘩能太平安寧。”
一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楊進周聽得面色大霽,正要開口說話時,就只見陳衍直接跳了起來,氣鼓鼓地說:“就是,就算要封爵,那也是名正言順,爭爭搶搶的東西我不稀罕”
“我回去之後就預備上書……”
楊進周才說了一句,就發現陳瀾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一時間到了嘴邊的話就給吞下了。而朱氏看看面前的三個晚輩,臉色有些微妙,隨即就嘆道:“雖說我這個老婆子也不捨得這麼個機會,可時機不對……聖心獨運,且再瞧瞧,也不用杯弓蛇影。”
晉王府水夢閣。
一手攬着女兒的晉王妃看着面前神采飛揚的丈夫,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好容易等他滔滔不絕把話說完,她方纔淡淡地說道:“今日是三妹妹三朝回門,我這會兒尋上門去,豈不是太過招搖?不若明日等三妹妹去探望二嬸,我再打着那名義過去,如此遇上,也省得人疑心。倒是殿下,這通上書選着如今的時機,未必就一定是好事。”
“你明日去就明日去吧,總之見一見她,探探口風。至於那個御史我當然查探了。”晉王揹着手轉過身來,在炕上對面坐下,又看着晉王妃說,“他是山西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師承背景,平素也不高調,這一回上書,不外乎是看準了楊進周的聖眷好,但另一方面,興許也有人暗示攛掇。但你要知道,父皇冊了德妃娘娘爲皇貴妃,也就意味着她只要認一個皇子在名下,我這居長的優勢就全都沒了。事到如今,我退無可退”
你退無可退……難道比得上我的步履維艱……甚至是步步泣血?
晉王妃垂下眼瞼,手上更加攬緊了女兒,頭也不擡地說道:“既如此,妾身聽殿下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