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賓客,朱氏才一進廖香院穿堂,就只見鄭媽媽仰了出來。她順手把那沉重的柺杖交給了一旁的另一個大丫頭,又任憑鄭媽媽攙扶了自己的另一邊胳膊,一面走一面問道:“裡面這麼多客人,你也不在旁邊幫襯幫襯,等在這裡幹什麼?老二媳婦和二丫頭全都在裡面,她們從來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性子,你也不怕她們生事!”
“老太太多慮了,少了我這個巡海夜叉,卻多了兩位鎮山太歲,任憑二夫人和二姑奶奶多大的氣性,也不敢興風作浪。”鄭媽媽悄悄壓低了聲音,見朱氏眉頭一挑,隨耶會意地舒展了眉頭,她這才繼續輕聲說道,“長公主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幾乎就當自己是主人似的招呼着應國公太夫人和南陽侯太夫人她們,再加上三姑奶奶妙語連珠。裡頭氣氛活絡着呢!”
“看我這記性,竟是忘了她們。”
朱氏笑着搖搖頭,眉眼間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可臨進正房之前,她卻又站住了,眯縫着眼睛想了一想就吩咐道:“讓你家當家的在外頭好好留心,只要是小四和小五回來了,就立時讓他們過來見我。還才,讓下頭的人趕緊收拾東西,既然定了。也不要讓人嘲笑我戀棧着地方不去,趁早搬出去來得乾淨!”
“老太太,自從您決定了之後就開始收拾,都已經差不多了,再說,也不差這麼一兩天吧?”鄭媽媽一面偷覷韓國公夫人陳氏,一面低聲說道,“剛剛羅姨娘也來過,讓我三言兩語給打發走了,知道您不喜歡她在眼前晃。”
“就算知道有些人也是可憐人,我也不耐煩見。”朱氏輕哼了一聲隨即側頭看了看自己留在這世上最親密的骨血,忍不住輕輕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但有些人,越是相處久了,越是會打心眼裡感到親近。你如今夫婿得意兒子兒媳又孝順,權勢財富沒什麼缺的,所以,不是我不把那些東西留給你,我只想給你找些真正的幫手。”
朱氏這一席話,韓國公夫人險些掉下淚來,好半晌才強忍住,輕輕點了點頭:“娘您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我什麼都聽您的。”
“好孩子。”
朱氏恍惚間幾乎忘了韓國公夫人也是做祖母的人了,竟是忍不住迸出了這麼一句,直到跨過門檻進了屋子方纔反應過來。只這會兒聽到明間隔扇門後頭傳來了好一陣說笑,她便沒有再開口說些什麼。只是重重握着韓國公夫人沒才鬆手,直到進屋子發現幾個燈臺都點了起來四處亮堂堂一片,她才忍不住笑了。
“哎呀,諸位跑到我這家裡來幫我敗家了不成?大白天的,這燭臺燈臺全都點上了,這油錢蠟燭錢回頭各位可得幫襯一兩個。”
聽朱氏這一進來的頭一句調侃幾個老誥命頓時忍俊不禁。應國公夫人頭一個指着朱氏笑道:“想當初你就是咱們當中最厲害的。如今老了,又看到你今天在外頭那雍容大度還以爲你真變了性子,想不到還是這麼尖酸刻薄!罷罷,我家裡南海蜜燭還堆着許多呢,回頭我給你送百八十根來,省得你再哭窮!”
“那敢情好,這南海蜜燭素來是貢品,咱們家壓箱底也尋不出多少來我正愁小四成婚尋不到好的,你這份大禮可送得比什麼都及時。
朱氏彷彿是回到了從前交際時與人鬥嘴的時候竟是又反脣相譏了回去。而眼見她們倆一來一回鬥嘴鬥得異常愉快,老一輩的自然是微笑以對如韓國公夫人和安國長公主這樣小一輩的則是忍俊不禁。但諸如馬伕人陳冰這樣從來沒看過這番場面的,自然是莫名驚詫。只有陳瀾見慣了老太太在人後放鬆之後的情形,這會兒見朱氏落座之後向她招手,她就從安國長公主身邊挪了過去。
兩句閒話之後,朱氏還來不及問陳瀾如今反應可還好,外間就傳來了一個丫頭的通報聲,道是二老爺三老爺求見。聞聽此言,隔扇碧紗櫥後頭的一應人等全都詫異了起來,應國公夫人更是第一個出聲打趣道:“得了這麼幾注大財,正主兒想來也要上這兒表演一下孝順兒子的模樣了。快去快去,咱們在後頭看熱鬧。”
“對對對,也讓我們見識一平母慈子孝的光景……”
此話一出,安國長公主也笑着附和,南陽侯夫人自然就更唯恐天下不亂了。於是,朱氏只得順勢起身,又囑咐陳瀾就這麼繼續安坐在居中暖榻上別挪窩,自己卻喚了馬伕人攙扶着出去。到了外間坐下,她才點頭吩咐把人請進來。不消一會兒,陳玖和陳瑛兄弟倆就一塊進了門。年長卻丟了爵位官職的那個這會兒神采飛揚,看上去倭佛是年輕了好些。年輕卻襲封了爵位屢建大功的那個,眼下卻面沉如水,彷彿剛剛不是分到了大筆家財,而是吃了大虧。
“老太太。。。”
兄弟倆雙雙行禮之後,陳玖斜睨了一眼陳瑛,便字斟句酌地說道:“老太太,聽說廖香院上下還在打點行裝。三弟這才找了我一塊過來。今天事情原本是順順當當,可被蘇儀這突然冒出來的傢伙這樣一鬧騰,只怕是滿城風雨。這節骨眼上,不如您……”“不如我怎麼樣?不如我繼續窩在這裡,成全一番母慈子孝的佳話?”朱氏突然厲聲打斷了陳玖的話,旋即就冷笑了起來,“我不管你們如今心裡轉着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只告訴你們,如今這家當都分得乾乾淨淨,我是一天也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了!要不是侯府家務事被別人有機可趁,皇貴妃臨終前託付給我的人,怎麼會落得這個下場!”
隨着這最後一句話,朱氏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隨耶就被那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嘴角都抽搐了起來。一旁的馬伕人雖向來知道婆婆的厲害,可這般當着她的面對兩個兒子疾言厲色,她仍是嚇了一跳,這會兒竟是不敢上去幫腔說話,眼睜睜看着陳玖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口而陳玖這麼沒出息地軟了腳,他後頭的陳瑛更不好獨自站着,只得不情不願也跪了下來。
“別人大約還指量我趁着蘇儀大張旗鼓找上門,於是就藉機鬧個天翻拖覆,以爲我這個陽寧侯太夫人是什麼人!我十五歲嫁到了陳家,執掌這侯府幾十年,在他們眼裡就是那等短視愚蠢的人物?瞎了他們的狗眼!”朱氏越說越怒,竟是就這麼撐着扶手站起身來,“他們順天府要查,那就讓他們府尹帶頭來查,要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休怪我一紙題奏送上去,讓他們知道我究竟是什麼脾性!”
老太太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陳玖見陳瑛自始至終不說話,心頭不禁大惱。他雖說此次分家得了不少好處,足夠他下半輩子揮霍了。但比起三弟陳瑛仍然不算什麼,沒道理啖了頭湯的縮在後頭,什麼都有他衝在前面的道理。於是,他就往後頭瞧了瞧,竟是不動聲色膝行後退了一些,把陳瑛讓在了前頭,這才幹咳了一聲。
“老太太息怒,想來是三弟從前在朝廷中得罪了人,所以這才引來了這樣的麻煩。多虧了您周全,這才維持了咱們陽寧侯府的體面。。。”說到這裡,陳玖已經完全把自己摘了出去,順勢又加了一句,“別人想着趁着咱們侯府分家,再燒一把火起來,沒想到老太太這般公允。他們自是無機可楚說來都是兒子們不孝,這才使老太太被人小覷了。”
此時此刻,別說隔扇碧紗櫥後頭的一衆誥命們大爲意外,就連馬伕人也是莫名驚詫,幾乎像不認得似的看着面前自己的丈夫。陳玖向來是在仕途經濟上都不出色,可這兩句話說得何其漂亮?然而,朱氏在面色稍霧的時候,陳瑛那臉卻完全拉了下來。可是,該說的話全都給陳玖搶着說去了,他是忍了再忍。方纔沒有迸出什麼冷嘲熱諷來。
“你們有這自知之明就好!”朱氏從前對陳瑛百般忍讓,究其根本,一來是爲了相熟的幾戶人家敗落的敗落。傾頑的傾頑,自家也是風雨飄搖。又有個成了靶子似的晉王妃。如今晉王妃已故,她已是豁了出去,又確定了聖眷仍在,自然而然挺直了腰桿。
這會兒她得理不饒人,順勢坐下身之後。又似笑非笑拖說道。“至於我是不是搬出去,和今天這事並不相干。小四和小五兄弟倆已經往順天府去了,要是那邊還打算繼續借着由頭興風作浪,那就由得他們,只要那些蠢貨背後的主子覺得這樣做有效就行了!”
說到這裡,她終於頓了一頓,往後靠了靠方纔吩咐道:“不用跪着了,讓後頭的諸位太夫人夫人瞧見,還以爲我怎麼不待見你們兄弟!老二,蘇儀是你女婿,讓人跑上了門撤野,你這岳父泰山難道是白當的?老三,狀子的事你自己去琢磨,要是等我搬出去再讓人尋上門來,丟得是你自己的臉!別以爲結交的人多是能耐,得貴人青眼是能耐,結幾門好姻親更是能耐,真正出了大事的時候。能有一個人出來幫你。那纔是真正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