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府大街位於西城東北,因南鄰皇城,北去什剎海不遠,素來有不少達官貴人的府邸,而地名卻是得自太祖初年封的定國公。只滄海桑田,當年的定國公一系斷了傳承,這爵位府邸都被朝廷收了回去,而那座曾經佔地頗廣的定國公府也已經完全失去了蹤影,那塊原先的地皮上被好幾位朝官佔據,當中佔去了定府昔日大花園的府邸原先住着一位御史,但隨着人告老還鄉,這房子也就騰了出來。
陳衍這幾年打理侯府庶務,正巧得知了主人要賣這房子的消息,於是就讓人問了價格,幾次三番拉鋸下來,他和朱氏商量之後,便成功地用臨安府一個三百畝地外加一片魚塘的莊園換下了這座宅子,另外還捎帶了大花園裡的各種花卉樹木外帶一應傢俱。原就是打算萬一將來分家,成婚之後的他就可以搬出去,所以上上下下整修一新,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麼快,眼下一輛輛馬車停在門口,倒是把左鄰右舍不少人家都驚動了。
陳瀾坐的是安國長公主的鳳轎,一路上又都是大街,自然是四平八穩。而旁人見下車的時候赫然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健壯僕婦抱着她下來,自然有的羨慕有的嫉妒。然而,等她們進了儀門,一路走一路看四周的建築格局,那心思立時轉了過來。
“門外看去那麼不起眼的地方,這屋子卻這般齊整!”
“就是就是……哎呀,這一池錦鯉,比咱們府裡那一池可是分毫不遜色!”
“這小花園一看就知道費了主人無數心思,尤其是這一叢牡丹,嘖嘖,是國色天香的上品,明年四五月,咱們可一定記得到這兒來賞花!”
陳瀾見朱氏在衆人的驚歎羨慕聲中笑得滿臉皺紋都彷彿舒展開了,那愜意舒心之態溢於言表。她不禁笑着對安國長公主說道:“小四的眼光不錯,這坐宅子的主人想來先頭就是風雅人,如今小做整修,就更顯出了格局。侯府那地方畢竟是百多年了,又不能輕易動祖宗留下的格局,只能添一些改一些,地方又有限,搬出來反而能透透氣。”
“你說的是,皇上那是沒法搬,否則一早就從乾清宮裡頭遷出來了。”安國長公主會意地點了點頭,“所以宮城裡頭沒法動,就只能在西苑裡做文章。我從前住的那地方,還有後面的幾座小宮殿,都是皇上登基之後慢慢造起來的,圖個散心而已。你家老太太這回也不玩什麼能退爲進,索性乾乾淨淨搬了出來,讓你三叔點頭上那地方折騰去。”
安國長公主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不免有幾分飄忽,但陳瀾留心着朱氏,竟是沒注意到這一茬。一行人雖是走馬觀花,但在花園裡耗的時間卻很不少,到最後朱氏到底逛不動了,就索性託安國長公主陪着幾位還有餘興的夫人繼續逛,自己則是拉着韓國公夫人、陳瀾幾個先回了正房。這邊廂坐下才不多久,見陳灩竟是躲躲閃閃進了門,朱氏立時沉下了臉。
“你還有臉來!”
“老太太……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陳灩已經是徑直跪了下來。因屋子裡有這幾位都是朱氏絕對信得過的家人,她也就沒了平日在人前的圓滑精明,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他向來不願意對我說外頭的事,有什麼不是我設法套出來,就是灌醉了再想法子……只他再渾,也不會不知道今天這麼鬧的結果,想來是有人挑唆了他,說如此一來遂了老太太的心意,必定是有利無害。他當官也好幾年了,絕不至於像從前那麼書呆子……”
見陳灩臉色越來越差,最後甚至於幾乎癱坐在地上,陳瀾心中不忍,又見朱氏亦是面露疲憊,她便出聲勸道:“四妹妹,你不要再說了,老太太只是在氣頭上。四妹夫爲人迂腐了些,大家都是心裡有數的,只沒想到這一次他會這樣糊塗。”
“罷了,你起來!”朱氏終於是臉色和緩了下來,見陳灩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擡起了頭,她就淡淡地說道,“要說錯,也是我當年把你許配給他的錯。”
陳灩嚇了一跳,慌忙搖頭道:“老太太哪裡話,我絕不敢埋怨您……”
“錯就是錯,老婆子我這一世做錯的事情多了,沒什麼不敢認的!”朱氏深深吸了一口氣,聲色俱厲地迸出了這麼一句,隨即就疲憊地往後頭的軟墊上靠了靠,“叫你起來就起來,我還有話問你。剛剛瀾兒對我說了蘇家的一些情形,可終究是你這個當家太太最清楚,你且原原本本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心裡有個數目。”
陳灩見韓國公夫人雖是仍對自己沒有好臉色,可陳瀾卻輕輕點了點頭,她這才扶着膝蓋起身站好。她也不是蠢人,那些家裡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不提,只說蘇儀在先頭轉了武選司員外郎和此次授了順天府推官之後的反應,還有蘇婉兒有望進晉王府的消息,其中不敢加入任何自己的猜測。果然,這話剛說完,一旁的韓國公夫人就輕哼了一下聲。
“夫人?這繼妃尚未冊立,竟然連夫人也選好了,他們以爲上奏什麼皇上就會准奏什麼?惠蘅才故去沒多久,他又要納妃,又要封夫人,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見韓國公夫人赫然是恨得咬牙切齒,陳瀾瞥了一眼面色黯然的朱氏,想了想就輕聲提醒道:“姑姑這話放在平時,自然是沒有錯。可是,晉王畢竟是除卻周王之外最年長的,如今膝下除了養在乾孃身邊的小郡主之外,就只有一個庶女,唯一的庶長子也已經夭折了。而太子殿下也尚未有子息,皇孫輩的就只有周王的長子。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那些老大人們自然會擔心皇嗣,只要建言上書,這樣的小事皇上怎會不準?”朱氏接上了陳瀾的話,見一旁韓國公夫人的臉色異常難看,她不由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種種事情都擠在一塊了,這事情至少有七八準。”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正好他繼妃未定,唯一的兒子就死了!”韓國公夫人氣怒難平,竟是脫口而出道,“安知是不是他自個……”
“玥兒!”
“姑姑!”
隨着這兩個叫聲,韓國公夫人陡然醒悟,面上雖仍是陰霾重重,但終究閉口不再言語。而已經聽見這些的陳灩冷不丁打了個寒噤,眼神中頓時露出了幾許絕望的表情。直到發現朱氏並未注意到自己,她方纔勉強心安了一些。
一時間 ,室內一片寂靜,誰也沒有開口的興頭。到最後,還是陳瀾打破了這沉寂。她看着陳灩開口道:“四妹妹,你可知道四妹夫在朝中可有什麼交往密切的人?”
這單刀直入的問題立時把正滿心悲憤的韓國公夫人拉了回來,而朱氏也露出了慎重的表情。陳灩則是猶豫了片刻,這才搖搖頭說:“他這人眼高手低,因爲是同進士出身,和那些同年都沒有多少往來。而同鄉則是更不和說了。雲南那地方向來貧瘠,而他自己都不曾回過祖籍,更不用說和那些人往來了。倒是因爲他受業於和宋閣老同年的滇中名士於懷於先生,所以和宋閣老頗說得上幾句話,但因爲他在武選司時和上司下屬處得不好,宋閣老前些日子一直不太待見他……”
“又是宋一鳴!”這一回,朱氏眉頭大皺,想要說什麼卻硬生生忍住,好一會兒才冷哼道,“那個迂腐的書呆子,給人當了槍信使也不知道!”
陳灩早就猜到了這個可能,此時見朱氏慍怒,想到自己在蘇家被蘇老太太猶如防賊似的防着,如今在孃家也因爲蘇儀的愚蠢而難以做人,不覺悲從心來,竟是又跪了下去:“老太太,我如今裡外不是人,就是回去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求老太太念在我也是陳家的女兒,指點我一條明路吧!”
自打出嫁之後,陳灩雖回來得少,可次次回來都是莊重大方,朱氏已經許久沒看到她這樣可憐的樣子。她在沉吟,陳氏卻看不得這番情景,當即站起身沒好氣地呵斥道:“你這是什麼樣子!咱們侯府出去的姑娘,難道還得給那種窮酸欺負?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是和離義絕,也不能讓那種人笑話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朱氏原本頗爲鬱悶,可這會兒被女兒一席話給氣樂了,“哪有你這麼給孩子撐腰的?這些氣話說着有什麼意思,老二和老二媳婦是指望不上,有本事你日後給她去撐腰!”
見韓國公夫人滿臉不服氣,彷彿是立馬就打算應下,朱氏不得不幹咳一聲道:“好了,四丫頭你也不要再可憐巴巴求這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回頭我對小四言語一聲,他主意多,到時候看看有什麼法子……話說回來,小四和小五去了順天府這麼久,怎麼還沒消息?”
話音剛落,陳瀾就聽見外間傳來了一陣喧譁,當即看着朱氏笑道:“老太太說曹操,這曹操大約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