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嶺西買房子,我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提起這個問題,侯衛東不禁想起了李晶隆起的肚皮,這個繁華的大城市給了他特殊的感受,即有爲人父的喜悅,也有不能給李晶母女名份的沉重,還在對於小佳的愧疚。
曾憲剛如今的小日子過得挺順,他沒有注意到侯衛東眼角的那一絲無奈,道:“嶺西畢竟是省會城市,人流,物流、資金流比沙州要強許多倍,在這裡發展要容易得多。”他見到侯衛東對這個話題沒有多少興趣,道:“即使要混官場,在省裡發展也要容易得多,我認識一個省裡的人,是個什麼主任,據他說,縣委書記到了他辦公室,根本就沒有座位。”
“在益楊,縣委書記是多牛的人,在省城就要夾着尾巴了。”
在侯衛東心中始終有一個定格,數年前,爲了拿到石場的款子,他與曾憲剛一起請益楊縣交通局財務室高科長吃飯、唱歌、跳舞,當活生生的縣城小姐出現在曾憲剛身旁之時,他手足無措,只能呆呆地聽憑着那個小姐的擺佈。
而眼前的曾憲剛顯得很成熟,由於丟了一隻眼睛而戴上了眼罩,反而將他臉上的鄉土味有效過渡掉了,他當過兵,當過石匠,爲了報仇還經常在上青林山上打沙包,身材保持得很好,即高大又威猛,臉色略黑,也符合時尚潮流,加上宋致成按照嶺西品味給了進行了重新包裝,此時的曾憲剛已經與上青林的村委會主任截然不同了。
只是,曾憲剛雖然當過村委會主任,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官場中人,侯衛東沒有和他多話,舉起小酒杯,與曾憲剛碰了碰,道:“到省裡來發展,沒有任何根基,很難,就在沙州慢慢地打基礎吧。”
正說着,他突然見到餐廳門口又進來兩人,其中一人是嶺西日報的王輝。
這個餐廳距離嶺西日報挺近,是日報記者們常來的地方,王輝在此見到侯衛東,很有些意外,與侯衛東親切握手,熱情地道:“說曹操,曹操到,今天下午我還想到了你,沒有想到吃晚飯就碰了面。”
侯衛東道:“王主任,就你們兩個人?在一起吃,這位是曾總,我的好朋友。”他突然想起曾憲剛的店鋪改了名字,就扭頭問道:“曾總,你那店叫什麼名字?這是嶺西日報的王主任。”
曾憲剛就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盒子,取了名片遞給了王輝,道:“我的小店叫——剛成空間,請王主任光臨。”這個——剛成空間自然是宋致成的傑作,她的靈感來源於英剛石場,有一次,曾憲剛在被窩裡給宋致成講成了英剛石場的來歷,宋致成很受啓迪,就把自己的小店改成了——剛成空間,曾憲剛和宋致成的空間。
另一位記者道:“你就是剛成空間老闆啊,你那個店賣得火,我正準備裝新房子,能否打個折。”
“我們店裡都是明碼標價的,你是衛東的熟人,就打八點折。”
曾憲剛雖然常年在嶺西,可是接觸的都是生意人,並沒有機會接觸到政府官員、報社記者等社會主流,論起社會地位,還屬於有錢還無勢的那一類富人,換個角度來說,他的錢還沒有多得可以成爲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的地步,還沒有融入嶺西的主流社會。
他剛纔對侯衛東提起“縣委書記沒有位置之事”等話,只是聽宋致成一位隔房表哥吹牛,自己其實也並不認識省政府的人,此時見到了嶺西報社的人,也就主動結識。
曾憲剛的小心思,侯衛東看得清楚,對於曾憲剛的變化,很有幾分高興,道:“王主任是資深記者,我建議你到報社給剛成空間打打廣告,有嶺西日報的宣傳,生意肯定會一日千里。”
曾憲剛道:“那就請王主任多關照。”
王輝對於曾憲剛沒有多大興趣,他應付了幾句,道:“這幾天我在收集一些信息,如果我估計得沒有錯,在九月份召開的十五屆四中全會將深化國有企業改革,我想到沙州來搞一個調查。”
侯衛東是周昌全的專職秘書,爲了應對周昌全隨時可能的提問,他天天都要看人民日報、看《求是》等雜誌,以增加自己對大政方針的把握,提高說話力度,聽到了王輝的話題,很有興趣地道:“歡迎王主任到沙州,前年你的一篇文章,讓省裡下決心關掉了許多沒有價值的開發區,這一次的調研,想必能對嶺西省國有企業改革又出金點子。”
王輝笑道:“別捧我,捧得高,摔得痛,我有幾斤幾兩,心有數。”又道:“如今有份量的宣傳部門都在大談國有企業改革,按照慣例,其實都是爲了十五屆四中全會吹風,我看到了一個統計數據,全國16874家國有大中型工業企業中,虧損戶有6599家,即使是盈利企業,相當一部分是在不提取基本折舊,不向技術開發投入、欠繳稅金和拖欠貸款本息的情況下才有微利,這種情況很普遍,如何讓國有企業走出困境,就是四中全會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侯衛東雖然也天天看人民日報,他畢竟閱歷淺些,又不是專業新聞人士,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他順着王輝的話題道:“沙州情況與全國的情況基本一致,不談生產經營,連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來,多數的醫療費用也報不了。”
王輝道:“我山西大同煤礦,從工人到礦長,每人每月只能發放二百三十元工資,他們的口號是人人二百三,苦戰渡難關,大同煤礦舉世聞名,都是如此舉步維艱,我想在嶺西省找一個典型來解剖,下午就想到了你,沒有想到這麼巧,在這裡就真的遇見了。”
侯衛東鄭重地道:“雖然還沒有給昌全書記報告,我還是大膽作回主,歡迎王主任一行到沙州調研,爲沙州工業企業脫困解貧出謀劃策。”
王輝笑道:“我沒有三頭六臂,哪裡敢妄言之計,只是通過這一段時間的整理、收集資料的工作,有一點心得,晚上我就把近期收集的幾篇文章傳到你的郵箱,你認真讀一讀,改天我們再確定採訪調研內容。”
王輝與侯衛東等人交談的時候,曾憲剛插不上嘴,他靜靜地聽着幾人交談,在餐廳明亮的燈光之下,倒顯得很深沉。
吃過晚飯,侯衛東與王輝、曾憲剛等人揮手告別,開着車,回到了家中。與小佳聊了一會天,打開郵箱查看了王輝傳來的文章,侯衛東又在網上進行了搜索,將相關文章都貼在一起,做了一個專輯。
忙着這些事情,侯衛東暫時就將嶺西的李晶以及肚裡的孩子忘掉了。
星期一,睜開了眼睛,看着窗外斜斜的陽光,生活固執地回到了原有的軌道,侯衛東早早地起了牀,洗漱完畢,與小佳說了些溫存的話,便離開了家門。
儘管昨晚一直在看文件,將李晶暫時忘掉,可是在走下樓梯的時候,李晶的身影又從空中飄了過來,頑強地出現在侯衛東的腦海中。
這位曾經與侯衛東毫無關係的女人,偶然的原因讓他倆發生了交集,又由於有了親骨肉而永遠與侯衛東聯繫在一起,成爲彼此生命中無法分開的人。而侯衛東不能給李晶以任何承諾我和名份,雖然李晶也並沒有索取過,但是侯衛東想到這一點就覺得異常沉重,往日輕快的腳步變得穩重了許多。
“我從骨子裡還是一個傳統的人,沒有當壞人的素質。”侯衛東自我感嘆道。
司機馬波等到侯衛東上車,道:“侯主任到省黨校深造以後,比以前更穩重了。”侯衛東故作輕鬆地道:“就是在黨校混了兩天,沒啥意思。”
到了市委大院,隔着很遠就見到了一羣人,男、女、老、少都有,站着,蹲着,還有的人手裡拿着紙寫的標語,標語上寫着:
“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吃飯。”
“三月沒有發工資,半年沒有聞肉味。”
馬波很有經驗,見到這些人,小車未停也未進入大院,而是沿着公路直走,繞到了後面的一個隱蔽的小門,進入了大院。
秘書長洪昂站在了辦公樓走道前,一邊等着周昌全,一邊與副秘書長曾勇說着什麼,等到周昌全過來,他便迎了過來,道:“外面是沙州水泥廠工人,我已讓廠長李東陽立刻過來,太不象話了,有事情可以談,怎麼能夠三天兩頭來堵市委。”
周昌全臉色也不好看,道:“我看清楚了標語,生存與吃飯,這是共產黨執政的社會,怎麼能出現這種標語,亂彈琴。”
洪昂臉色不太好看。
曾勇主動地道:“周書記,我通知公安機將標語收了。”
周昌全搖了搖頭,道:“算了,還是讓李東陽過來勸。我聽說前幾天發生了一件事,水泥廠有一個工人好幾月沒有吃肉了,爲了讓兒子吃飯,跑到菜市場去偷,被發現以後,用刀捅了人,有沒有這麼回事?”
洪昂道:“有這事。”
周昌全道:“工人不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也不會到這裡來鬧,你讓步市長也過來,他是常務副市長,市委要聽一聽政府的打算,這樣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水泥廠廠長李東陽接到了市委辦的通知,在辦公室裡磨蹭了好一會,這纔不情不願地來到了市委門口。
“回去吧,在這裡也沒有用。”廠裡效益不好,廠長李東陽站在市委門口,苦口婆心卻毫無底氣地勸着大家,雖然是初春,他還是覺得渾身是汗,就不停地用手抹着額頭上的汗水。
市委門口的工人們都是冷眼看着李東陽,沒有人搭理他,儘管這個廠長也不算壞,小車只是破爛的桑塔納,三天兩頭地進修理廠,害得廠長李東陽不時在騎着自行車上班。
可是效益不好,李東陽就算是再儉樸,在工人眼裡也沒有威信,一位工人道:“李廠長,你把我的工資發了,我立刻就回去上班。”另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道:“東陽,我的藥費有八千多了,你再不報藥費,我只能跳樓了,行行好,東陽,我們還在一個車間工作過,把藥費給報了。”
又有人道:“李東陽,你勸也沒有用,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吃飯。”
水泥廠的工人在市委大院門口站在了半天,裡面女人惦記着家裡飯菜,琢磨着時間差不多了,多數就回去做飯,其他的老少爺們又站了一會,到了中午吃飯時間,也就陸續散了。
市委大院的保衛對此已是見慣不驚,見工人們散去,將大門打開,由清潔工人打掃了場地,地上也就沒有任何痕跡了。
廠長李東陽並沒有離開,他與廠裡幾位頭頭都在市委會議室坐着,周昌全、洪昂、步海雲等市領導都虎視眈眈看着幾位廠領導。
李東陽兩頭不受好,也是滿肚子苦水,他有些豁出去的想法,將廠裡情況簡約地說了說,加重語氣道:“水泥廠負責過重,資產負債比例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六,我們搞的就是無本經營,要想賺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我們水泥廠的設備其實很先進,全部是引進的國內先進設備,產品也有市場,益楊搞的鐵肩山水泥廠,並不比我們沙州水泥廠先進,只是鐵肩山水泥廠沒有負擔,盈利能力強。”
周昌全也是知道這個情況的,沙州水泥廠從建廠開始就開始借債,債務超過了資產,壓得企業喘不過氣來,成爲企業巨大的負擔,在這種情況下,沙州水泥廠根本無法與慶達集團的益楊鐵肩山水泥廠在市場上競爭,結果,國營沙州水泥廠空有先進設備,雄厚技術力量,卻連工人的工資也發不出來,而鐵肩山水泥廠卻是無債一身輕,在沙州地面上將老牌的沙州水泥廠打得節節敗退。
水泥廠幾位領導吐完了苦水,周昌全心中的怒火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道:“李廠長,你說的都是實情,市委市政府知道,近日請步市長召集銀行與企業的見面會,能不能再對企業進行一些支持。”
步市長心道:“水泥廠債務如山,只要貸款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而且銀行更是怕了水泥廠,投了這許多錢進去,仍然沒有什麼起色,空有這麼好的設備,空有強勁的市場需求,就是不賺錢,劉兵如果聽到周昌全這個要求,恐怕又要黑臉。”只是周昌全發了話,他只得執行,想了想,道:“前幾天的報告我看了,爭取再貸一些款,數量多少要與銀行見面,你們再打一報告到市政府,寫具體一些,是什麼事情什麼項目,需要多少錢。”
幾位廠領導臉有喜色。
周昌全停頓片刻,目光依次滑過了幾位廠領導:“廠裡也要加強管理,全市相同情況下了企業不少,多數企業都還在兢兢業業地生產經營,並沒有來圍攻市委市政府,你們回去以後要加強管理,多想想辦法,不要存在等、靠、要的思想。”
等到水泥廠幾位領導帶着半喜半憂的情感離開了市委大院,雖然面子被颳了,可是畢竟市政府要讓銀行來對接,或許又能弄點錢,把眼前的難關渡過。
李東陽想通了這一點,忍不住道:“媽的,下次沒有工資了,工人們來鬧,我就住醫院,你們幾個先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