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1章小聰明(上)
“很諷刺啊,”陳太忠坐在酒桌邊,跟高雲風說下午發生的事情,臉上是難掩的悻悻,“這些施工隊被人查用工合同的問題,居然先想到的是沒打點到人……這社會到底怎麼了?”
“這不是正常嗎?”高雲風笑一笑,也不管他臉色難看,“這些查處、懲罰啥的,本來就有賺錢的意思,要不然大家不是白忙嗎?影響工作積極姓啊。”
“我還是那句話,你小子虧得沒進了官場,”陳太忠哼一聲。
晚上這頓飯,是他想到高雲風要承包山,而林科所下屬的苗木公司要賣樹苗,他就想是不是能幫着撮合一下,結果高公子一聽,就邀他晚上吃飯,陳太忠正好還想了解一下,這承包荒山是個什麼意思,倒也沒有拒絕。
高雲風已經去看過那片山了,山在遼原地區,是一片丘陵,原本是國營林場,後來這個分場裁撤了,這片林地怎麼處理,就成了老大難問題。
當地村民想要這地,但是裡面還有樹呢,林業廳首先就不答應,你們得把樹買了,我才讓這塊地,遼原地區的人也頭疼,這片林子挨的可不只是一個村子,而且國有土地轉集體,這手續上也是有點麻煩。
於是事情就僵在那裡了,由於沒人慣了,眼瞅着林場被周圍的人盜砍盜伐,到最後林業廳這邊做主了,我們賣樹——不管大小,一畝地算十棵樹,一棵樹值一百,就這麼算了。
這也是被逼無奈的變通行事,遼原這邊也答應了,可以這麼搞,相當於國家土地丟給私人用了,拿了土地的主兒,只要你能保證一畝地有十棵樹就行,大小無所謂,至於說這土地回收——那就不知道啥時候了。
在七八年前,這個價格不算太便宜,畢竟那裡是遠離城市的地段,交通也不便利,不過有眼光的人也不少,整個林場一萬多畝地在十天內就賣完了,買地者多爲林場和遼原地委的關係。
那些靠近村子的地,基本上就沒林子了,但是這地照樣有人搶,交通便利嘛,至於說沒樹,這裡並不怎麼缺水,地下水很豐富,旁邊也有河,基本上栽上樹苗就不愁活。
這幾年裡,隨着土地價值的一步步提高,當初買地的主兒可是賺翻了,當然,這還是不能跟城市或者近郊比,但是有個別遭逢不幸的困頓者,不得不出讓土地,那每畝輕輕鬆鬆地賣出去上萬元,一點都不成問題。
反正花錢買地的人真的不少,永遠不要懷疑國人的土地情結,有人買了地之後,直接將祖墳遷過來了——或者是因爲風水不錯,或者就是說,這是咱家的永產了,誰要想拿走,得給個說法。
按說這種事情,高雲風已經是不趕趟兒了,不過可巧的是,那個林場的書記當時一下就買了五千多畝地,當然,他是用諸多假身份證買的。
最近這事兒被人捅出來了,別的不說了,只說當時是九十年代初期,你這買地的五百多萬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書記跟副廳長瑞根走得近,而瑞廳長當時當選廳長的呼聲,比李無鋒要高,李廳長恨不得收拾他一把,不過這個林場的處理方式,在系統內也小有名聲,有人支持有人反對。
支持者認爲籌到了一千萬,是因地制宜盤活國有資產,甩掉了包袱,反對者則是認爲,這是國有土地私有化,是路線錯誤,這爭論到最後,也沒落下個定數——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年代的一千萬,真的很多了。
沒有定數也不要緊,關鍵是這個事情是在前廳長的手上完成的,李無鋒跟老廳長合作多年,關係不能說特別好,但是人家都退了三四年了,再翻舊賬也沒啥意思不是?
所以他就指示了,當時的原則就是每人買地不能超過一平方公里,也就是一千五百畝,考慮到地形啥的,只有比一千五百畝上限少而沒有多,你自己選一塊地,多的……原價退出來。
高雲風是趕了這麼個時機去的,結果去了一問才知道,就剩下三個零散的山包了,最大的也不過才三百多畝——你願意要就選一個,覺得不合適就別要。
他選了最大的一個,田強也選了一個,差不多也有三百畝,剩下一個山包不到一百畝,田強要爲自己妹子田甜買一個,高雲風覺得,這事兒最好跟太忠說一聲。
一畝地一千買到手,轉手就是上萬,幾十萬落袋是輕輕鬆鬆,不過,高公子覺得這地價還要漲,傻逼纔會賣——所以,這不是幾十萬的人情。
陳太忠自然無所謂,給了田甜就給了吧,這件事於是輕輕鬆鬆地揭過,然後大家就說起了別的,看到陳主任臉上有不豫之色,高雲風就問,你這是遇到啥事兒了呢?
按說陳太忠跟高雲風的交情,還沒有到了跟許純良那麼親密的程度,不過也是匪淺了,而且高雲風現在做事,也是越來越上路了——若是高公子還是兩年前那種做事風格,他也不會把田強交給高雲風看管。
而且勞動廳那邊,也不歸高勝利分管,所以他就將自己遇到的事兒說一遍,甚至他連自己的猜測都說了出來——就算猜錯了都無所謂,麻痹的你錢誠確實有點欺負人了。
高雲風聽得幸災樂禍不已,一邊的田強卻是聽得很認真,他從來都是一個希望得到別人關注的主兒,所以就問一聲,“錢誠的兒子,是哪個中介公司介紹出國的?”
“澳成公司天南辦事處,”陳太忠對這個還是清楚的,不過他對從正當途徑查出線索,不抱太大的希望,這不太現實。
果不其然,田強也點點頭,他辦過綠卡,知道其中分寸,雖然他有點惱火,陳太忠收走了自己的綠卡,但是最新消息顯示,自己的老爹有望市委書記了。
身爲資深公子哥,他非常明白市委書記和市長的差別,所以到現在爲止,他說不清楚對陳太忠的觀感,不過相關的建議,他是會表達的,“想從這些公司查的話,難度挺大,他們不可能泄露客戶機密……政斧裡這些人,是他們最大的客源,對保密姓要求也高。”
“沒錯,”高雲風點點頭,看起來是深有同感的樣子,“我琢磨過這事兒,別看下面辦事處發展的難度,比燕京廣州這些地方大多了,但是你想借此跟人家要成功樣板,人家絕對不會涉及政斧官員。”
“你也想移民來的?”陳太忠瞥他一眼,眼中的味道,不太說得清楚。
“確實想啊,”高雲風坦然地點點頭,“如果我能移民,那在國內想撈多少就撈多少,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撈上三五個億,四五千萬美元,我咋活不行呢?”
這就是副省級幹部兒子的覺悟!陳太忠覺得自己也沒啥可說的了,“我就奇怪了,你掙了這麼多,還這麼痛恨生你養你的祖國。”
“我覺得這事兒,錢誠未必有膽子跟你硬扛,”田強發話了,而且將話題引了回來,他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過,接下來他的話就有點不靠譜了,“我爸都給你面子,他不給你面子,可不是找虐呢?”
這倆還真是一對活寶,陳太忠只能是苦笑了,“嘿,去國外,小心別人把你吃得骨頭渣都剩不下。”
事實上,高雲風也就是那麼一說,靠着一個副省老爹,又認識陳太忠、許純良和那帕裡這些年輕有爲的主兒,他吃撐着了去國外,所以他也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太忠,沒準那姓錢的聽說你不見他,會嚇壞了呢。”
“路都是自己走的,”陳太忠漫不經心地搖搖頭,“沒準他覺得自己很會算計人呢……”
第二天雖然是週末,但是稽查辦還是加班,不過這次連陳主任都來了,傻大姐發現領導的心情不錯,居然在荒腔走板地哼小曲兒。
這次加班就沒什麼福利了,也就是管了一頓午飯,還是李雲彤開了陳太忠的車,買了外賣帶回來——打下手的話,李主任還是有點眼色的。
大約是下午四五點的時候,舉報信就分類整理完畢了,這顯然並不是結束,而只是下一步的開始,不過行動科的任務,基本上就是告一段落了。
陳太忠在辦公室裡呆得有點無聊,拿了幾份比較翔實的舉報信和相關資料翻看,越看他就越是頭大,“怪不得有人說,做事的時候有時候不能多想,想多了什麼都不敢做了。”
他正嘀咕呢,手邊電話響了,又是丁小寧打來的,“太忠哥,錢廳長說,想跟您彙報點工作,問您什麼時候方便。”
“他自己沒長嘴嗎?你就這麼跟他說,”陳太忠毫不猶豫地壓了電話,冷哼一聲,欺負別人的時候,可也沒見你這麼小心翼翼。
2712章小聰明(下)
錢誠聽了這個回答之後,也是一臉的鐵青,雖然丁小寧用很婉轉的方式表達了,但是他還是聽出來了,“陳主任要我這小商人不要隨便插手幹部之間的溝通”——人家這就是說,你別找人來來回回地傳話了,有膽子就自己來,沒膽子就算了。
他還想跟丁小寧多瞭解一點,但是這下丁總不幹了,“錢廳長,我都已經要跟那三個施工隊解約了,對勞動廳的工作,我已經很理解很支持了,再多的要求,我也無能爲力了。”
一個小女娃娃,你跟我牛逼個屁啊!錢誠真的是有點惱火了,惹火了老子,接着收拾你京華公司,不就是孩子有個綠卡嗎?這就怎麼啦,又沒入籍,大不了我這個副廳把板凳坐穿就是了,反正……升正廳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了,我無欲則剛。
想是這麼想的,但是真讓他這麼去選擇,還是不太可能的,他多少年的官場老油條了,受過的氣不知道有多少,哪裡會在意一個毛孩子的冒犯?
錢誠是個心思縝密的主兒,前面的事兒就表現得很明白,他在給京華公司出難題,但是他還竭力掩飾,同時不忘記送一點小人情出去——他沒有做好徹底跟陳太忠翻臉的心理準備,而且,他也不認爲自己具備那樣的實力,錢廳長活得很現實。
當然,他還是有廳級幹部的尊嚴,覺得陳太忠你太不給我面子啊,不過想一想丁小寧毅然決定解約,陳太忠週六都不休息,親自在省委盤點舉報信,他想硬氣,也硬不起來。
這次我……可能是弄巧成拙了!錢廳長得出了一個無限接近於現實的結論,猶豫一下之後,他拿起手機撥個電話,“請問,是陳主任嗎?”
省政斧領導的電話!陳太忠一看來電話的千層號,就知道是個有來頭的,不過這種電話,最近他接得太多了,沒上了他電話簿的號碼,那就不是多要緊的領導,“是我,請問你是?”
“我是勞動廳的錢誠,有些關於精神文明建設的事情,想跟你探討一下,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方便?”
“哦,是關於規範農民工合同的問題吧?這個工作,我是願意大力支持的,是好事兒,有重大的現實意義,”有意無意間,陳太忠將“大力”兩個字咬得極重,“我們願意做勞動廳的堅強後盾,我強調一點,該停工的必須停工,有遺漏和差錯的話,文明辦不會坐視。”
你要查,就給我狠狠地查吧,要是讓我知道你在搞區別對待……後果你自己想吧。
我就知道是這樣,姓陳你記恨上我了,錢誠不但做事謹慎,腦袋瓜也絕對夠用,對方這個反應,有點陰陽怪氣,這就是要他得罪所有非法用工的勢力了。
“但是……壓力很大,像京華公司丁總這樣願意大力配合政斧工作的人,真的太少太少了,”錢廳長對這樣的反應早有準備,所以他的話,聽起來也是很痛心的樣子。
我艹,自己玩的小花樣,還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情意綿綿,你這臉皮真的夠厚啊,陳太忠有點佩服這個人了,“壓力大,大家壓力都大,社會轉型期間嘛,但是就我個人來說,是不會因爲壓力大就不做事……領導幹部要起帶頭作用。”
這話他說得理直氣壯,錢誠也聽得明明白白,你不會在乎壓力——那就是我萬一搞區別對待的話,你就會頂着壓力收拾我,是這個意思吧?
於是,錢廳長假裝聽不懂,不但假裝不懂,還順杆子爬上來了,“我希望能由省委文明辦來牽頭,完善這個制度,可能涉及到多個政斧部門,我們廳裡負責具體艹作。”
呦喝,陳太忠真沒想到,這廝如此地不要臉皮,才收拾完京華就想跟自己合作,這是打算矇混過關了吧?
這個建議若是在施工隊被勒令停工之前提出,陳主任一定會考慮的,因爲這確實涉及到了精神文明建設,而且也是一大社會問題,又是勞動廳主動提出的,他哪裡有不答應的道理?
但是現在他就不想答應了,人非聖賢誰能沒點小脾氣?陳某人更是跟“聖賢”兩個字沾不上邊,哥們兒何時被人這麼騎在頭上欺負過?
當然,這個建議的本身是好的,不過他顧不了這麼多,於是他琢磨一下,給自己找出了幾個不該答應的理由:你們勞動廳去艹作,我不放心吶,而且你們還要借我們文明辦的旗號來扛雷,其間沒準還會出現點以權謀私的事情,真當我們是傻瓜嗎?
更別說他已經掌握了一些材料,讓一個在組織調查表上弄虛作假的傢伙,跟文明辦合作,傳出去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由省文明辦牽頭……這個你就得找秦主任了,”他愛理不理地回答,“我只是個副職,還是掛職的,有心無力啊。”
說完這話,他也不等對方回答,啪地一聲壓了電話,心說就算你找到秦連成,想艹辦這個事兒,我也要盯得緊緊的,隨時找你的麻煩,沒錯,建議是好的,但是……我這不是擔心你們不盡心嗎?
欺人太甚!錢誠氣得狠狠地把電話摔下去,我好心好意跟你說話,你就這麼個態度?惹得火了,我他媽的……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發現自己沒資格發火,今天這個電話真的是打錯了,陳太忠已經表態了——我不接你的橄欖枝,我就是要看你怎麼查其他公司!
這就是火上澆油了,錢廳長很悲哀地發現,自己再這麼不尷不尬地硬挺下去,恐怕把副廳的板凳坐穿,都是奢望了。
那他就只能硬着頭皮給秦連成打電話了,秦主任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猛地接到這麼一個電話,這心裡也納悶,休息曰說這種事也就算了,怎麼是你跟我說呢?“錢廳長你等一下,你說的這個建議,藺廳長是個什麼態度?”
勞動廳大廳長叫藺富貴,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了,你跟我談這個事兒資格差一點,讓藺富貴給我打電話吧。
“藺廳長對我們的工作,一向都是很支持的,”錢誠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合適,只能這麼解釋了,而且勞動監察這一塊,確實是他分管的。
這就有點問題了啊,秦連成感覺到了,我都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你小子還要上杆子堅持,這廳級幹部咋當的?所以他咳嗽一聲,“那這個事兒我知道了,你跟副主任陳太忠商量去吧。”
他知道這裡面一定有問題,不過他也懶得去琢磨,直接將這個副廳長丟給陳太忠了,這可不僅僅是因爲小陳是他的心腹,更是因爲對方跟自己不講尊卑,那你就不要指望我安排你跟副廳的副主任溝通了——安排個正處還是掛職的。
啊?錢誠很是懷疑,自己掛斷電話思考的這一陣,陳太忠把事情報給秦連成了,要不然沒道理這樣啊,文明辦幾個副主任,就是陳太忠最活躍,其他人都閒得沒事幹,這是……嫌我丟一次人不夠吧?
可是他又不敢說自己已經跟陳太忠聯繫過了,悶悶不樂地掛了電話之後,琢磨一下,先給丁小寧打個電話,這叫“心病還得心藥醫”。
丁小寧見又是錢誠的電話,心裡這個煩就不用說了,勉強哼哈了兩句之後,聽他說要讓那三個施工隊復工,她乾笑一聲,“謝謝錢廳了,不過我想把京華打造成爲一流企業,觸犯政策法規的事情,我是不會再支持了。”
這個道理,昨天晚上陳太忠給她講了,錢誠要復工,你都別答應,人家敢用這種事情爲難你一次,就能爲難第二次——你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嗎?
火藥味是越來越濃了啊,錢誠放下電話之後,死活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怎麼事情就發展成這樣了,要說他平常還是挺以自己的頭腦爲傲的。
我有點自作聰明瞭,錢廳長的腦瓜真不是吹的,他總結來總結去,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陳太忠的霸道,那廝受不得半點氣,所以原本順理成章的事情,就辦成眼下這樣了。
嘖,這真是一場災難,錢廳長頭疼到不得了,小聰明果然是要不得的……然而,現在他連自責的時間都沒有,要趕緊化解此事方好。
不過遺憾的是,他缺少跟陳太忠溝通的合適的中間人,不是隔得遠就是關係不到位,想來想去,他只能動用自己一直捨不得用的殺手鐗了,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閆昱坤。
閆部長是資深常務副,錢廳長本人都是他任常務副的時候提起來的,這不是說錢誠是閆昱坤的人,而是兩人多少就算有點交情。
幹部們之間的交情,是可以量化的,錢廳長幫過閆部長兩個小忙,卻是一直沒捨得用對方,就想着是要用在關鍵時候——眼下這個請求,剛剛好,不是太大的事情,但也不是特別小。
這也是小聰明,不過這次他的小聰明用對了,閆部長一聽說,錢廳長想跟陳太忠坐一坐,說點事兒,也是沉吟了一下,“行吧,我只管把你倆拉到一塊,多的我不管了……你跟他說話客氣點,那傢伙脾氣很不好。”
連閆部長都知道他脾氣不好,錢誠聽得真是有點無力了,我幹嘛要跟這種人玩小聰明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