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朝暉這麼小心謹慎地發問,自然是有道理的,王洪成是前幾年學術界著名的醜聞,不過那時候陳主任應該還在上中學甚至小學。
而眼下陳太忠以高中生的資格,成爲了科委的副主任,邱主任生恐對方從自己的話裡聽出影射之意,當然也就要小心地解釋。
“王洪成是誰?”果不其然,陳某人真的是一頭霧水,他奇怪地看邱朝暉一眼,猶豫一下又發問了,“我該知道他嗎?”
這話他說得有點不客氣,不過卻也沒有針對誰的意思,難道是王江成的兄弟?很有名的學者還是說……很大的領導?
“咳咳,這個……”邱朝暉咳嗽一聲,好好地組織了一下語言,方纔緩緩開口,“王洪成是前幾年搞‘水變油’的那個,不過事實上,那是一個騙子。”
“水變油?”陳太忠聽得就是一愣,隨即緩緩地點頭,“這個我還真有印象,我們物理老師說根本不可能,化學老師卻說沒準可能。”
物理是從能量守恆角度說的,化學是從催化劑萬能角度說的,這很正常,邱朝暉笑着搖搖頭,“事實證明那是假的,不過是\ 加了催化劑之後,水和油混到一起了……”
“這個我當然知道,”陳太忠笑着搖頭,挺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哥們兒地智商還不像你想像的那麼不堪。後來根本沒有發生化學老師憧憬的“能源**”,那當然就是假的了。
不過下一刻,他就停頓在那裡了,好半天才皺着眉頭髮問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王江成的研究成果,可能跟王洪成一樣。是騙子?”
“我只是覺得……很有可能,”邱朝暉也猶豫一下。最後還是重重地點點頭,“這不是說他倆名字像的緣故,關鍵是……這麼輕易就能改變土壤結構,嘖,怎麼說呢?中科院地那幫院士都是吃乾飯的啊?”
“嘖,倆項目名字還差不多呢,一個是‘水變油’。一個是‘土生油’,”陳太忠不滿意地白他一眼,頗不以爲然地搖搖頭,“大才民間也有,你們一說就是中科院什麼地,我不愛聽這個,一箇中科院,怎麼可能壟斷所有的人才?”
他這麼說。倒不是要堅持搞這個項目,而是純粹不滿意邱朝暉對中科院盲目的推崇,習慣了成功的人,就會養成對權威不盲目信任的毛病,不過嚴格地來說,這毛病也不能說就絕對是壞事。
事實上。陳某人有充分的理由說這句話,他就是散落在民間的大才啊,哥們兒就不信中科院地院士裡,有能修仙飛昇的——怕是他們連這套理論都沒聽說過吧?
我就知道是這樣!邱朝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刻,他真想揪着陳太忠的耳朵怒吼一聲——小陳,不學無術不要緊,可是不學無術還要站出來丟人,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反正我對這個項目不看好,”下一刻。邱主任睜開眼睛。很堅決地搖搖頭,“這不是意氣之爭。純粹是從學術角度上出發,太忠,我會堅持我的觀點的!”
“喂喂,老邱老邱,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呢?”陳太忠皺皺眉頭,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嘴巴嘖嘖有聲地咂巴兩下,“有意見可以提嘛,我又不是聽不進去,你做出來這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給誰看啊?真當自己是**烈士了?”
“唉,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爲你要強行推動這個項目呢,”邱朝暉被他的風涼話逗樂了,不過接下來,他地臉色又鄭重了起來,“這麼說吧,其實……我能想像得到,這個項目一旦成功,會給咱們科委帶來多大的名聲,你心動了我也能理解。”
“你胡說啥呢?”陳太忠臉色一整,悻悻地白他一眼,“名聲於我如浮雲,關鍵啊……咳咳,我不是在東臨水乾過嗎?知道這水土流失之後的慘樣。”
說到這裡,他臉上居然擺出了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旋即又是重重地一嘆,“唉,東臨水的村民,那是真苦啊……”
裝吧,你就裝吧,邱朝暉心裡有點想笑,陳太忠對政績近乎於病態的執着,簡直是科委都知道地了——這倒不是陳某人露出了什麼馬腳,而是說,陳主任做事兒太完美了。
該爭取的,丫會沒命地去爭取,中間若是遭遇了阻力,是神擋殺神遇佛滅佛一般的瘋狂;可是該放權的時候,手一鬆就放走了,雖然此人個人生活有點小小的瑕疵,但是能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事業中去,忙得都快吐血了,他圖了什麼呢?
好像沒啥可圖的,大家很愕然地發現了這個事實,不圖錢不圖權,一心爲工作——那不就是圖個名聲嗎?陳主任正年輕呢,前途一片光明,自然不會計較區區科委裡的這點東西。
邱主任心裡正嘀咕呢,耳邊又傳來了陳太忠略帶遲疑的問話,“老邱……你覺得這個項目,真地不能搞?”
“這個嘛……”邱朝暉猶豫一下,最終還是緩緩地搖搖頭,“我也是保持懷疑而已,因爲這不符合認知,對了,這個王江成,是哪個學校地教授?”
這我還真不知道,陳太忠苦笑着搖搖頭,“我也沒問,只覺得這個項目可能不錯,馬上就找你來了。”
邱朝暉看他一眼,似乎是想說點什麼,不過到最後還是微笑着點點頭,“你說得也對,搞學問就是要有個嚴謹的態度,我也不該先入爲主。有點固步自封了。”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陳太忠也是笑着搖頭,“老邱你能坦誠地先做出假設,也算是給大家敲了一記警鐘,挺好地嘛。”
他何嘗聽不出來邱主任是違心之言?不過人家能這麼說,已經給他面子了。他可是沒跟老邱鬥法的心思,他現在着急的。是落實這個項目的可行性——要真是騙局,哥們兒這面子可就丟大了。
從邱朝暉處出來,陳太忠將車停在一個隱秘場所,立馬撥通了樑志剛的手機,現在科委欠他情最多的就是樑主任,隨便問兩句,那傢伙不能出去亂嚷嚷吧?
樑志剛一聽。陳主任問的居然是這種項目,登時就不做聲了,隔了好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問一句,“邱朝暉怎麼看這個項目?”
“樑主任,我是問你呢,”陳太忠有點不滿意了,事實上,樑主任沒有如他剛聽到這個消息一般地欣喜若狂。這足以讓年輕地副主任意識到一些問題了。
“這個,肯定是個好項目嘛,”樑主任的回答,一般都是滴水不漏地,“不過相關技術和理論呢,咱們還需要認真驗證一下……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
“老樑。你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啊,”陳太忠愈發地惱怒了,聲音也大了起來,這樣的關鍵時候,你跟我耍滑頭?“我只想問你個人的看法,你認爲這個項目,可行性有多高?”
“咳咳,”樑主任當然聽得出陳主任惱了,說不得咳嗽兩聲,“太忠。我個人認爲。這個項目有點危險,我這也是實話實說了……對了。你可以問問荊老師嘛,他一直在科研第一線呢。”
不找你落實一下,我怎麼會去荊濤那裡丟人?陳太忠悻悻地掛掉了電話,心裡卻是拔涼拔涼的,看來這個項目,是大大的不樂觀了,這讓他感到了一絲茫然。
不過還好,他既然知道大家的意見偏向哪個方面了,倒是可以打個電話給荊濤了,下一刻他撥通荊濤的電話,“荊教授,我聽說了一個挺可笑地事兒,不過爲了對工作負責,還是想跟您瞭解一下情況……”
邱主任和樑主任已經表示出態度了,陳主任當然也要認爲此事“可笑”,從官場角度上來說,隨大流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不隨大流標新立異那才叫找死。
荊教授耐着性子聽他陳述完,好半天才重重地嘆一口氣,“這個……土壤地質這一套的,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太忠啊,這件事,我怎麼聽怎麼有點邪行,要是按我的理解……”
他又沉吟一下,才輕聲發話,“反正這件事,讓我又想起了王洪成的‘水變油’,你能這麼慎重對待,倒是件好事。”
這個王洪成真的這麼有名啊?陳太忠有點憋不住了,他這次可是連王江成的大名還沒報呢,“荊教授,這個王洪成……是怎麼回事啊?”
靜靜地聽荊濤解說完之後,他輕鬆地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謝謝荊教授爲我科普掃盲,好了,不打擾您了。”
掛了電話之後,陳太忠坐在車裡靜靜地尋思着,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地燦爛了,當然,若是丁小寧在場地話,自是知道,某些人又要倒黴了……
王江成來得比大家想象中的還要快,陳太忠接到沙省長電話的第三天,林業廳的瑞根副廳長用自己的專車送過來的。
陳太忠地電話始終都是在“正在通話中”,瑞廳長也懶得再等,說不得就直接奔了鳳凰大學門口邱朝暉的辦公室而去。
邱朝暉正跟金烏縣縣科委的李主任僵着呢,李主任此來,也是要中小型高科技企業創新基金來的,“特色水產養殖和特種經濟動物養殖,我只要一項。”
“你找星火計劃要去!”邱主任不動聲色地看着對方,卻不防見到門口進來兩人,“請問邱主任在嗎?”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民間科學家
“兩位找誰?”邱朝暉正被李主任纏得頭暈眼花呢,眼見有人來了,忙不迭岔開了話題。猶豫一下,又站起了身子。
原本,邱主任是該站起身來迎接人的,最近他這裡最常出現地,就是前來打聽申請創新基金流程的人,還有拿着方案書、可行性分析報告、專利證明或者國家科技鑑定成果之類的。
可是,瑞根副廳長的領導派頭十足。雖然因爲天熱,只穿了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短袖襯衣。但是那份穩重中帶一點矜持地架勢,卻是一般小人物學不來地。
王江成教授就要差很多了,雖然瘦高地個子和鼻樑上地無框樹脂眼鏡使得他看起來有點學者地味道,但是那一雙眼睛實在太靈活了,說是領導的秘書吧,年紀又略微地大了一點。
再加上邱主任有意讓李主任明白,自己這邊又來重要客人了。自然就站起身了,說穿了他就是想借此暗示,向李主任強調一下自己的態度:你那星火計劃項目的錢,不要找我來。
“我是省林業廳的瑞根,”瑞廳長邁着輕快的步伐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衝邱朝暉伸出了手,“你就是邱主任吧?早些時候跟你通過電話了。”
他身材適中,雖然已經四十六歲了。看起來卻是三十歲許人,動作也矯健得很,充滿了年輕人的活力——這也是沙省長賞識他地緣故之一。
“哦,是瑞廳啊,”邱朝暉也笑着點點頭,從桌後轉了出來。兩人握手之後,邱主任伸手延座,自己轉身去找杯子沖茶。
李主任倒是眼光機靈,見狀輕聲笑笑,“邱主任,你和領導談事,我幫你們衝吧。”
我其實……不想跟這個傢伙談事啊,邱朝暉笑着點頭,心裡卻是暗歎一聲,昨天瑞廳長打電話過來。他只當對方來不了這麼快呢。隨口就說這兩天不會出去,過兩天就“保不準”了。誰想人家第二天倒找上門來了?
要說世界上有比同金烏的李主任談話更鬱悶的事兒,大概就是跟林業廳瑞廳長的談話了,邱主任一時覺得,自己剛纔也算是幸福了。
“土生油”這個項目,他是持強烈的懷疑態度的,但是既然陳太忠無意強行推動,他反倒要多瞭解一下這個東西,以免對不住小陳的信任。
可是不瞭解不知道,一瞭解嚇一跳,優化土壤結構,還真的是近年來有點影響地話題,不光是土生油,還有如何解決土地中殘留農藥、防止土地板結、解決廢水對土地污染的影響——話題從酸雨一直到不同植物對各種元素富集性的吸收。
其中這土生油不算重點,但是也有類似的猜想,可是絕對沒有人敢權威地說,這個東西絕對搞得出來,甚至都沒人做類似的試驗。
唯一例外的,就是這王江成了,這個王教授高中畢業,屬於自學成才地那一種,套句時髦點的話,此人算是“民科”——民間科學家。
關於王江成的話題,現在也算是熱門,有人置疑他的發明,也有人保持緘默,但是直到現在爲止,學術界沒有幾個人公然站出來支持他。
十有八九是個騙子了!這是邱朝暉的猜測,可是昨天瑞廳長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張口一個“沙省長很重視”,閉口一個“今年的洪災,足以爲戒,我們不能再漠視水土保持這個問題了”,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邱主任當然聽出了其必得之心。
怎麼陳太忠不在呢?這是邱朝暉眼下最想抱怨的,他也算是性子比較硬的了,稍微地扛一扛瑞根這個林業廳長倒還問題不大——老子科委又不歸你林業廳管。
可是,沙省長那兒怎麼辦?誰幫他邱某人扛着?
“嗯嗯,這個就是王江成先生了吧?”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了,邱朝暉終於是放下了心中地糾結,笑嘻嘻地轉頭看看瘦高地中年人,“久仰大名了啊。”
他稱其爲“先生”而不是“教授”,已經是隱隱擺明了立場,你民科就是民科,不要往教授裡面混,想讓我喊你教授?可以啊,麻煩你把高級職稱證書拿出來吧。
瑞廳長笑着點點頭,臉上卻是沒有半點不悅的神情。他聽出了邱朝暉地意思,但是無法叫真,只能在心裡暗自嘀咕:這文化人就是酸腐,那個職稱很重要嗎?這年頭高分低能的人多了,能做了事情的,纔是人才。
你們這鳳凰科委還真的是牛啊,手裡有錢說話就是不一樣。瑞根想到這裡,真的想苦笑一聲了:一個副處連我這副廳都不放在眼裡啊。
“我的名聲還不夠響亮。”王江成沉着臉搖搖頭,對邱朝暉話裡若有若無的置疑之意,他也聽得明白,只是他也沒有計較,而是淡淡地指出了一個事實,“要是足夠響亮地話,也用不着來貴單位化緣了。太多的人沒有意識到水土保持這個關係國家存亡地問題的重要性。”
國家存亡嗎?民科果然就是民科,用詞很不慎重啊,邱朝暉淡淡一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王先生搞的這個‘土生油’的理論,我已經或多或少地瞭解了一點,不知道能不能提供一下藥劑的製作配方?”
“這個絕對不可能,”王江成斬釘截鐵地搖搖頭。很傲然地回答了,“爲了保密,我連專利都沒有申請,我只能向你們做演示,你們可以對試驗結果進行鑑定。”
跟“水變油”的王洪成越來越像了!邱朝暉本來打地就是以進爲退的主意,不過聽到這個回答。心中還是不禁生出了些許的感慨。
“那麼好吧,我能理解,”下一刻,邱主任點點頭,他“退而求其次”了,“有沒有詳細的土壤結構變化分析報告?或者是土壤養分和紅外光譜測試的結果?”
“這個也沒必要,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地,”王江成笑一聲,臉上的傲氣越發地濃了。“等我做了演示之後。紅外光譜檢測,你們可以做。我會配合的。”
嘖,邱朝暉越來越頭疼了,這不就是昔年哈工大舊事的翻版嗎?這一刻,他總算知道爲什麼有的人明明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還偏偏地無能爲力了。
“那你總該有一套相應的理論吧?”邱主任再退一步,順便還看一眼瑞根,我可是很給你瑞廳長面子了啊,“比如說,你爲什麼能那麼準確地預見藥劑地自然分解期限?”
“這個藥劑,從研發到現在,我用了二十年,爲此我都傾家蕩產了,”王江成不回答前面關於理論的問題,單抓住後面的話回答,“相關數據我都有記錄,你們不信的話,可以用數據來反駁我。”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邱朝暉也實在地避無可避了,對方這話就差明着說——我知道你們體系裡的人對我們民間科學家有偏見和歧視,你用數據來駁斥我吧。
瑞廳長也聽出來了,自己請來的客人有點惱了,輕笑一聲,穩穩地插話,“邱主任,這個項目,林業部有關領導是比較看好的,還有新組建的國土資源部,也有領導很重視。”
我!邱朝暉一時想罵人了,怎麼着,姓瑞的你嫌沙鵬程的力道不夠,嚇不死我,又搬出這麼大地兩尊神出來?
“不會吧?”他很愕然地看向瑞根,有意多套出點東西來,“瑞廳長,部裡領導重視,那還會缺開發和啓動地資金嗎?”
“唉,還不是王教授被傳統學術界排擠,拿不出什麼像樣的報告來?”瑞廳長搖搖頭,苦笑一聲,“所以才向你們科委張嘴,要是你們能做出合適地鑑定,也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
“不過,部裡真有領導比較重視,”他臉上浮現出鄭重之色,隨口報了兩個領導的名號出來,“……這個你們可以打問了解,不是我瑞根杜撰的。”
聽到那倆領導的名字和職位,邱朝暉臉色又是一變,越發地恨起陳太忠來:太忠啊太忠,到了用你的時候了,你倒是跑得不見了,這這這……老邱我扛不動了啊。
不過,看着瑞廳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邱主任也不能就坐在那裡發呆不是?於是笑着點點頭,“好吧,我們會盡快安排這個演示的……對了,我給陳主任打個電話先。”
陳太忠的電話,依舊是“正在通話中”,不過邱朝暉發狠了,拎着電話就是不放手,他知道陳主任的手機開了“呼叫等待”功能,你忙?我就用嘀嘀嘀的提示音不斷地提示你!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陳太忠終於接起了電話,很不耐煩地發問了,“嘖,老邱你這是在搞什麼嘛,我都忙死了,什麼事兒?說!”
“瑞廳長和王江成先生來了,”邱朝暉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子,衝兩位客人歉意地笑笑,轉身走了出去。
鳳凰科委果然是那個年輕的副主任說了算啊,瑞根見狀,心裡暗自嘀咕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