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但是現在,只要我在鵬程鎮當一天鎮長,就會依法行政、依法辦事。你不要在我這裡嚷,趕緊回廠裡去處理事故,否則,我只能讓派出所的同志來請你回去!”駱志遠霍然起身,揚手指着寧紅軍,目光冷厲。
“姓駱的,你不要欺人太甚!牛什麼牛啊,不就是一個小小的鎮長嗎?這鵬程鎮還不是你說了算!”寧紅軍跳將起來,氣急敗壞地吼着。
駱志遠冷冷一笑,懶得再理會寧紅軍,抓起電話就給派出所打了過去,今晚陳彬擔心鎮裡會出事就親自留在所裡值班,剛剛纔與駱志遠通了一個電話。
“陳所長,我這裡有人鬧事,你派人過來處理一下!”駱志遠公事公辦的口氣讓陳彬心頭一沉,趕緊親自帶着兩個值班民警開着片三摩托車風馳電掣地趕往鎮政府大院。
派出所與鎮政府大院也就是五六百米的樣子,陳彬帶人過來的時候,寧紅軍正跟鎮裡幾個值班的工作人員“廝打”成一團,他要離開,周凱等人不放他。
陳彬與寧紅軍也熟悉,只是陳彬與駱志遠是從小玩到大的發小、關係更鐵,這種關鍵時刻,他當然會義無反顧地站在駱志遠這一邊。
“寧紅軍,你幹什麼?你膽子大得沒譜了你!這是什麼地方?一級黨政機關,你竟敢在鎮政府辦公樓上大吵大嚷——來人,給我帶回去!”陳彬揮了揮手,兩個民警一哄而上,擰着寧紅軍的胳膊往樓下押。
寧紅軍梗着脖子衝着駱志遠辦公室那邊吼道:“姓駱的,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駱志遠的辦公室沒有動靜,駱志遠面都沒有露。但黃坤卻捏着一摞人民幣從其內走出來,向陳彬招呼了一聲:“陳所長,寧紅軍當面向駱鎮長行賄不成,就開始衝擊政府機關,紀委登記在冊之後,會將有關證據移交給你們,希望你們依法處理!”
寧紅軍被陳彬帶走,駱志遠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寧紅軍來找他鬧事,讓駱志遠猛然意識到,要想妥善處理好這起工人死亡事故,費建國的阻力是一方面,更大的阻力來自於企業。因此,他當機立斷,對寧紅軍依法實施了強制手段。
周凱小心翼翼地走回來,恭謹道:“駱鎮長,寧紅軍被帶走了,陳所長讓我請示一下領導,該怎麼處理他?”
駱志遠笑笑:“按照法律規定來辦。同時,你轉告陳所長,鎮里正在協調處理勝光公司的這起事故,爲避免萬一,讓派出所的同志配合一下鎮工作組的工作!”
“好的,駱鎮長,我這就去給陳所長說。”周凱轉身就要走,駱志遠又道:“寧紅軍來鎮裡鬧騰,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讓派出所的同志處理起來不要過激,這樣不好!”
周凱點頭領命而去。如果沒有駱志遠這句囑咐,寧紅軍說不定在派出所要吃苦頭,可既然駱志遠有言在先,陳彬當然要注意“分寸”。
駱志遠一直沒有休息,今晚,對於鎮裡很多人來說,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管大軍匆匆趕回鎮裡來,幾步就衝上了辦公樓。深夜寂靜無聲,他的腳步聲刺耳而又扣人心絃,企業辦和黨政辦留下值班的人員,心頭突突一跳,都出了辦公室。
“管鎮長……”
管大軍顧不上跟他們說話,直奔駱志遠的辦公室。
“駱鎮長。”
“老管回來了,坐下談。”駱志遠撂過一根菸去,然後自己也點上,問道:“廠裡情況怎麼樣?”
管大軍嘆了口氣:“駱鎮長,工人情緒還算是比較穩定。但是,廠裡的管理層人心散漫,寧紅軍被派出所帶走,現在這個廠出來沒有一個人出來做主拍板決策,很多事情沒有辦法展開。”
管大軍望着駱志遠,小聲道:“是不是……”
管大軍的意思很明顯,想要把寧紅軍“撈”出來,讓寧紅軍回去主持亂局,要不然,鎮裡這幾個人在廠裡,就是沒頭的蒼蠅,找不到頭緒。再加上後續的跟遇難工人家屬的談判,如何去賠償,廠裡其他人說了都不算。
“老管,寧紅軍的老婆呢?”駱志遠沉聲道。
管大軍搖搖頭:“他老婆雖然號稱管財務,頂着一個副總經理兼財務經理的名義,其實狗屁不通。她就一個初中都沒念完的老孃們,一點財會常識都不懂,能管住什麼帳啊?這個廠的財政大權,其實掐在寧紅軍情fu鄭萍的手裡。
“沒有寧紅軍的話,鄭萍說了也不算。現在,寧紅軍的老婆在廠裡撒潑,鄭萍撒手不管,很多工人都聚集在廠裡不肯下班回家,非要鬧着要廠裡立即支付拖欠的兩個月工資。”
駱志遠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現在鎮裡要求廠子停產整頓,各種小道消息四起,有人傳說鎮裡要徹底關停了這家廠,工人以訛傳訛,害怕廠子一關,自己的工資撈不到,就開始鬧騰。剛纔聽說寧紅軍被抓進去了,情緒就更加不穩定了。”管大軍苦笑着起身:“所以,我說,還是先讓寧紅軍回去穩定一下工人的情緒,免得出現亂子!”
駱志遠猛然一拍桌案:“是不是寧家的人在背後煽動工人出來鬧騰?”
“這倒也有可能,但現在這節骨眼上,我們也很難去尋根究底。”管大軍遲疑着回了一句。
駱志遠沉默了下去。良久,他揮揮手道:“我過去一趟。至於寧紅軍,還要看派出所怎麼處理。”
兩人剛要走,電話鈴聲驟然響起。駱志遠猜出是高欣慶,一把抓起電話道:“欣慶同志嗎?”
“是我,我在醫院這邊。”
“欣慶同志,家屬的情緒怎麼樣?”
“還算是穩定,不過這家人的情況比較特殊。這個工人名叫魏國年,家是向陽村的,他老婆是個殘疾人,腿腳不好,家裡有兩個孩子都在上小學,還有老人需要贍養,就指着他一個人掙錢。這麼一來,魏國年一出事,這個家庭就垮了頂樑柱……哎,反正比較悽慘,我在一旁都有點看不下去,心裡不是一個滋味。”高欣慶幽幽嘆息着。
駱志遠無言以對,也只能報以一聲嘆息。
“志遠,魏家這邊是魏國年的一個堂哥出頭在撐着,好像是縣自來水公司的一箇中層幹部,他們提出要求,第一,要按照法律規定申報工傷,根據上線給予經濟賠償;第二,要求勝光潛水電泵廠爲魏國年老婆安排工作。這兩個條件不滿足,他們就不火化、不下葬!”高欣慶輕聲說着,“我看這樣的條件也不過分,鎮上情況怎麼樣?”
“正在談。欣慶,你和王茜留在醫院,儘量安撫住家屬的情緒,鎮裡的工作,我來做。”駱志遠匆匆掛了電話,向管大軍擺擺手,就下樓而去。
因爲勝光潛水電泵廠與鎮政府相隔並不遠,所以兩人選擇步行。夜色如水,北風呼嘯,白天繁盛的小鎮籠罩在夜幕之下,沉寂無聲,偶爾從不遠處傳來一兩聲刺耳的犬吠。
駱志遠快步前行,心頭卻非常凝重。
遇難工人的家庭情況如此艱難和貧困,他很難想象,在失去了唯一的主勞力之後,這個家庭的老老小小要如何生存下去。一念及此,他爲自己今天的堅持而慶幸。如果他的選擇與費建國一樣,爲了所謂的“政績”和麪子,瞞住不報這起事故,那麼,這家人所面對的處境會更糟糕——而到了那個時候,他又將如何面對自己基本的人性和良知?
駱志遠不是道德楷模,也不想當什麼正義鬥士。但人生在世,總要講點原則和良知。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有一條底線。底線不可逾越,一旦突破,就再無下限。
管大軍本想跟駱志遠再商量點什麼,見駱志遠沉着臉大步前行,也就沉默了下去。
勝光潛水電泵廠裡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幾百號工人都聚集在廠區裡,嚷嚷着要見老闆寧紅軍,或者大聲要求鎮裡做主,必須要馬上拿到拖欠的兩個月工資和這個月的當月工資。
駱志遠和管大軍從側門進去,避過了情緒激動的人羣,進了廠裡的會議室。
會議室裡烏煙瘴氣,空氣混濁。寧紅軍的老婆錢秀秀站在那裡,梗着脖子正在跟趙寒和孟曉光理論,還有幾個廠裡的管理人員臉色不好看地坐在另一側,冷眼旁觀,一聲不吭,其中就包括寧紅軍的情緒鄭萍。
鄭萍是廠裡的財務副經理,幾年前就跟寧紅軍勾搭上了,廠裡上下都不是什麼秘密,只瞞着錢秀秀一個人而已。錢秀秀雖然號稱是廠裡的老闆之一,又掌握財權,其實對廠裡的經營和賬目根本插不進手去。
首先是她不懂,好糊弄;其次是她對管理企業不感興趣,很少來廠裡上班,多數時間都住在縣裡,逛街購物和打麻將才是她的主要工作。
如果不是廠裡出了事,她是懶得來廠裡的。她是鵬程鎮的本地人,但自打寧紅軍發了家之後,就在縣裡買了房子,而她也就過起了暴發戶太太的愜意生活。由此,就給鄭萍創造了機會,鄭萍幾乎是半公開地跟寧紅軍出出進進,沒人敢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