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契科夫笑吟吟地跟波羅涅夫說了一通,顯然是在向他介紹駱志遠了。
波羅涅夫居高臨下的眼神投射在駱志遠的身上,這種近乎審視、還帶有一絲輕蔑的眼神讓駱志遠很厭惡,但今天他既然已經答應了老契科夫,就不得不耐着性子堅持到底。從波羅涅夫的眼神來判斷,他就知道安娜的話並沒有誇張,波羅涅夫父女對所謂“神奇的東方針灸”根本就不屑一顧,看不到眼裡。
只是可能因爲駁不過老契科夫的面子去,才勉強同意讓駱志遠來試一試。
駱志遠是何許人,一念及此,就洞悉了這一點。想到這裡,他覺得非常荒誕,從來都是尋醫求藥者探訪上門再三央求,他這還是頭一回反過來主動爲什麼人瞧病、偏偏對方還不怎麼樂意,更不要說領情了。
安娜有些擔心地望着駱志遠,從方纔開始,她一直在仔細觀察駱志遠的表情變化。
她雖然與駱志遠接觸並不多,但卻感覺到駱志遠表面上謙謙君子之風,其實骨子裡自有一份傲氣,吃軟不吃硬。一旦波羅涅夫怠慢了他,駱志遠必有激烈的反彈。
老契科夫說着轉過頭來指着駱志遠哈哈大笑,用俄語說了一通,然後示意尼娜翻譯。
尼娜笑了笑,“志遠,波羅涅夫先生同意讓你試一試——”
“同意讓你試一試——”這句話傳進駱志遠的耳朵,讓他覺得非常刺耳。搞了半天,他來幫人看病反倒成了沒臉沒皮地強人所難了。
契科夫有些尷尬,暗暗瞪了尼娜一眼,心道你翻譯就不能採取點藝術性?非要這麼直白照實說啊?
因此,尼娜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駱志遠草草打斷了,他淡淡道:“尼娜,你告訴波羅涅夫先生,我爲人瞧病從來都是你情我願,絕不強人所難。你問問他,如果樂意,我可以爲他試一試,如果信不過我,那——也就罷了。”
駱志遠這話談不上生氣,不過是重申自己的原則,堅持自己不卑不亢的立場。
波羅涅夫雖然是在俄國影響力無與倫比的石油寡頭,但對他來說,其實也不算什麼。過幾天他拍拍屁股走人,大家遠隔千萬裡,終歸還是一個異國的陌生人——不要說一個石油寡頭,就算是俄國總統又能如何?該不鳥他照樣不鳥他!
尼娜眉梢一挑,聽出了駱志遠話語中不可侵犯的尊嚴,心裡暗歎,嘴上卻笑着給波羅涅夫翻譯了過去。
波羅涅夫的目光頓時變得凌厲起來,他雖然拄着柺杖站在那裡,看上去搖搖欲墜,但這麼含威而視,倒也有幾分氣場。只是他的“耍酷”找錯了對象,駱志遠前世今生兩世爲人,什麼人沒有見過、什麼事情又看不穿,焉能被他一個俄國人的氣勢所攝?
這就好像是一個統兵百萬的將軍,氣勢沖天不怒自威,但如果面對的不是他的士兵,他的權威氣勢就是一場空。
駱志遠緩緩擡頭來,神色平靜從容地凝視着波羅涅夫,眸光溫和但卻異樣的堅定。
片刻,波羅涅夫突然笑了,揚揚手道:“一個很有意思的東方年輕人!也罷,我就讓他試一試。尼娜小姐,你同樣替我告訴他,治療有效、我自有厚禮相謝、歡迎他成爲我的座上賓;但如果治療沒有效果,那就請他馬上離開我的莊園。”
這治病還沒有開始,醫生和患者就展開了無形的交鋒,暗含機鋒,這大概是很少能見到的情景。老契科夫又氣又急,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搞成這樣,他搓了搓手,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兒。
不管怎麼說,駱志遠是他做主請來的客人和醫生,倘若在波羅涅夫這裡受了羞辱,他難辭其咎;契科夫心裡也是發急,暗暗向尼娜使了一個眼色,暗示她不要全文照搬給駱志遠翻譯過去。
尼娜心知肚明,勉強笑着轉身跟駱志遠說了兩句客套話,沒有說實話。
駱志遠雖然聽不懂波羅涅夫說什麼,但從他的表情神態和語氣來判斷,絕非什麼好話。這直接讓駱志遠心裡的耐心一點點被消磨殆盡,他正要拂袖而去,卻見外邊大踏步走進來一個人高馬大、一頭金黃卷發、年約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幅金邊眼鏡,看體型體貌,大概是歐美人了。
他判斷的沒有錯,此人正是波羅涅夫的醫療顧問,美國人保羅。保羅同時還是莫斯科醫科大學的客座教授,亦是安娜和霍爾金娜的醫科老師。
霍爾金娜笑了笑,迎了過去,用英語問候道:“保羅教授,您怎麼來了?”
安娜也向走過去跟保羅擁抱了一下。
保羅向波羅涅夫點了點頭,然後扭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駱志遠,側首用英語向霍爾金娜說:“霍爾金娜,這就是契科夫先生給你父親介紹來的中醫?這麼年輕,不會是騙子吧?”
霍爾金娜同樣用英語回答:“契科夫叔叔的面子,不能不給,讓他試一試吧,反正我是不抱什麼希望的。”
保羅不屑地一笑,“這些東方人就知道裝神弄鬼,所謂的鍼灸,就是僞科學,霍爾金娜,我建議波羅涅夫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健康開玩笑!”
保羅的話讓安娜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霍爾金娜和保羅以爲駱志遠聽不懂英文,就站在那裡“你來我往”盡情闡釋着對駱志遠和對東方醫學的種種輕視。如果他們僅僅是輕視自己個人,駱志遠絕不至於生氣,但他們目中無人、將中醫視爲了“裝神弄鬼的巫術”和“僞科學”,這讓駱志遠感覺到了異樣的憤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緩緩上前一步,用流暢的英語向保羅淡淡道:“保羅先生,中醫有數千年源遠流長的歷史,其理論和診療方法經過了長期實踐檢驗,自有一套科學的體系,絕非裝神弄鬼,更不是僞科學。如果我沒有記錯,前年春天,你們美國的總統先生來華夏進行國事訪問,還曾經請中醫治療過腰疾。”
駱志遠的英語一出口,安娜和霍爾金娜、尼娜幾個人都吃了一驚。保羅雖然也沒想到,卻也不以爲意地轉身望着駱志遠冷笑道:“中醫如何,不該由你我來評判。我不願意跟你爭論這些。但是波羅涅夫先生的病,請記住,是原發性痛風,這是一個世界性的醫學難題,在美國——世界上最先進的醫院裡都久治不愈,說實話,我不相信你能治。”
“美國人治不好,不代表我治不好。縱然我治不好他的病,也不能代表中醫沒有存在的價值,更不能表明西醫能凌駕於中醫之上。這完全是兩個概念。我想,保羅先生既然來自世界最先進、最發達的國家——美國,就不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實不相瞞,我同樣沒有興趣跟你辯論什麼——總而言之,既然波羅涅夫先生信不過中醫,那麼今天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我還有事,告辭!”駱志遠懶得繼續跟保羅這個狂傲自大的美國佬爭執下去,浪費這種脣舌毫無意義,他轉頭掃了契科夫一眼,淡漠道:“契科夫,麻煩你送我回賓館!”
說完,駱志遠大步而去,頭也不回,腳步沉凝而有力。
保羅冷笑着,背過身去。波羅涅夫拄着柺杖凝視着駱志遠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眸光中的一絲光亮一閃而逝。不管駱志遠的醫術如何,是不是騙子,駱志遠今天都給這個石油寡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女兒霍爾金娜則有些反應不及,似是也沒有料到駱志遠反應如此強烈,竟然撇開老契科夫,不顧而去。
安娜跺了跺腳,擡頭望着波羅涅夫和霍爾金娜父女怒聲用俄語說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說波羅涅夫父女不識好歹、太過失禮,讓她很是失望。說完,安娜追着駱志遠跑了出去。
尼娜和契科夫相視苦笑,也趕緊相隨離開。
老契科夫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向波羅涅夫沉聲道:“波羅涅夫兄弟,怎麼會搞成這樣?哎!”
波羅涅夫不以爲意地笑笑:“契科夫兄弟,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這個病,不容易治,早就不抱什麼希望了。好了,走就走了,別太放在心上了,你留下,嚐嚐我收藏的法國紅酒。”
“哎……波羅涅夫兄弟,這個東方年輕人的醫術非常神奇,我親身經歷過,怎麼還能欺騙於你呢?不管如何,可以讓他試一試嘛!可惜,可惜了,我回去了,就這樣吧,再見!”
老契科夫悻悻地也匆匆離去。這場診病,不歡而散。
見老契科夫不肯留下做客,波羅涅夫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向自己的女兒霍爾金娜掃了一眼,淡淡道:“霍爾金娜,去替我送送契科夫兄弟!”
霍爾金娜笑吟吟地挽着老契科夫的胳膊,一路相送,一直到別墅大門之外。
而這個時候,駱志遠和契科夫、安娜、尼娜已經上了車,老契科夫一到就立即開了車,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