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爹和四爹一同去了閩越,他嫌三爹聒噪,讓三爹留在帝都陪我解悶。
他只知道我自小與三爹親近,希望三爹能讓我開心起來罷了。
我讓五爹守住我懷孕的秘密,所以三爹什麼都不知道,以爲五爹和四爹只是去閩越辦事,嫌棄他不中用拋棄了他,心情比我還鬱悶,一個大老爺們每天鬱鬱寡歡地射飛鏢,還得我去安慰他。
我每日上完朝,辦完事就在御花園批閱奏章,看三爹咻咻射上面刻着兩張人臉的靶子。據說一個是四爹一個是五爹,或者說,據說那是張人臉。
“三爹啊……”我終於忍不住說他了,“您真幼稚。”
三爹說:“你是說三爹我年輕嗎?”
我沉默了片刻,說:“您太年輕了……”
“少年老成有什麼意思?”他的飛鏢似乎總也用不完,一把接一把地扔。“像東籬二哥和喬老四,整天一張苦哈哈的臉。還有你家姓裴的那小子,看上去比你大了一輪。”
我乾咳一聲說:“他只大我八歲。”
三爹忿忿不平地說:“小兔崽子,居心叵測,我原來還以爲他這人厚道實誠,待我們幾個長輩好得無微不至,原來別有用心,空手套白狼,小小年紀就這麼陰險,嘖……”
我放下摺子,看着他笑道:“三爹你明明最疼裴錚了。”
他瞪眼道:“我疼他?豆豆你來噁心三爹的嗎?”
我搖頭晃腦悠悠道:“因爲三爹最疼豆豆,愛屋及烏,所以也最疼裴錚……”
他被我忽悠了一下,尷尬地清咳兩聲,臉上微紅。“嗯,似乎是這個道理……他對你好的話,我們當然也不會刁難他。好歹是看着長大的,多少放心點,本來也就是義子了,變成女婿也差不多。” шшш¸т tκa n¸c o
三爹還真是個簡單的人啊……
“不過話說回來,豆豆你是喜歡他哪點了?我總覺得裴錚也沒什麼好啊。”三爹對裴錚百般挑剔,“論武功不如你二爹,論文采不如你父君,論貼心不如你四爹,論醫術不如你五爹,論俊美不如你三爹……”
“噗……”我不給面子地笑了。
三爹劍眉挑了起來,“笑什麼?”
我搖搖頭,說:“開心就笑了。”
“所以裴錚到底是哪點好?”三爹嚴肅地說,“豆豆你有沒有想過,他這人野性難馴,心機深沉,爲了你他可以隱忍十年,機關算盡,步步謀算,你要是落到他掌心裡,以後想要再納個男妃就難了。”
“如果有一個人,爲了你願意隱忍十年,算盡機關,只爲等你回頭……”我微笑着徐徐說道,“那樣的人,只要一個也就足夠了。他獨佔欲強,不願意與別人分享,我也不忍心讓他難過。”
三爹怔怔看着我,半晌才喃喃說道:“你一點都不像你母親。”
母親不經意間會說,這一生,她和五個爹爹都有遺憾。在感情上,五個爹爹願意讓步,接受這種遺憾,那是他們無奈的選擇,選擇了傷害最輕的一種。
我不願意讓自己和裴錚也有這樣的遺憾。他不能接受,我不願逼他。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他說自己是個商人,我說自己是個賭徒,他不忍心讓我輸,我也不忍心讓他十年付出如水東流……
三爹說:“豆豆真是個傻孩子。”
我笑着說:“三爹你不是也說了,人活得那麼精明,豈不是太累了。”
男人會爲喜歡的女人變強,女人卻願意爲喜歡的男人變傻。
這個皇帝,我當得很吃力很累,只有在他懷裡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他用了十年的時間佈下天羅地網,讓我習慣他,依賴他,然後緩緩收緊他的羅網,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豆豆,我一直想有個家,有你當我的結髮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還有我們的孩子,我會疼他,甚於你五個爹爹對你的疼愛。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
我撫上自己的小腹,想到有一個生命在悄悄孕育着,那種微妙的感覺再一次將我包圍。
他如果知道了,也會很開心吧……
算算時間,他應該已經到閩越了,五爹對閩越最爲熟悉,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陛下,易大人求見。”
我手微微顫了一下,三爹說:“你談正事,我避一下吧。”說完徑自躍上樹,幾個起落消失不見。
易道臨匆匆而來,稽首道:“陛下,劉綾已死!”
“什麼?”我挑了下眉,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死的?”
易道臨答道:“據消息稱,劉綾被追兵包圍,窮途末路,自焚而死。”
我仍是懷疑,劉綾那樣的人,怎麼可能選擇這樣的死法?
“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自焚的?”
“兩天前,在閩越境內,當時參與圍捕的還有陛下的兩位父親,以及鳳君。”
如此我倒是可以理解了,看樣子他們是成功拿到解藥了。
我鬆了口氣,欣然道:“總算是解決了一個難題。清查南懷王府的殘餘勢力就交給你了。南懷王的私庫竟然十倍於國庫,單這一條,他們就不該活。”
易道臨點頭稱是:“郡國並存原意是拱衛中央,但如今已於原意背離,諸侯王藏富於封底,削弱了中央權力和財富,徹底廢除分封制纔是王道。南懷王一倒,宗室再沒有能與王室抗衡的力量,如此方可徹底集權於中央。”
我笑道:“又是一件喜事。易卿家功不可沒。”
他有他的政治抱負和大濟蒼生的志向,我有我維護王室統治和鞏固政權的要求,也算是互利互惠了。
心頭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小路子都看出我心情好了,忙上前奉承我幾句。
我揮手道:“去去去,寡人要親賢遠佞,當個明君!”
他很受傷地看着我。
我撲哧一笑,道:“少裝委屈了,還不去問問鳳君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
按理說,易道臨得了消息,我這邊應該也差不多了,如今還沒有消息傳來,只怕是因爲他們忙着先幫裴錚解毒耽誤了功夫。
我在宮裡等了一天仍是沒有消息,到第二天傍晚才收到五爹傳來的消息,說是帶裴錚去見閩越密宗的宗主不禿,也就是我五爹的親生父親。過門不拜確實失禮,不禿爺爺爲人風趣熱情,五爹與他父子之間聚少離多,便留他們多住了一些時日。我聽了這消息,也只有無奈笑了。
誰料這一住就是半月,我等得額上青筋突突地跳,終於在我忍不住要帶兵去搶鳳君的時候,他們回來了。
那一日我在庭中看着摺子看到睡着,隱約感覺到身上微微一沉,迷迷糊糊睜開眼,便看到他含笑的雙眸。
我默默望着他,半晌才說:“我以爲你被閩越的美人勾走了。”
他將毯子拉到我肩頭,將我的長髮撥到耳後,微笑道:“見過真國色,又怎麼看得上庸脂俗粉。要也是我勾走她們,你說是不是?”
我面上一熱,說:“真無恥。”
他笑道:“你喜歡嗎?”
我忍不住揚起嘴角,說:“喜歡……你抱抱我……”
他俯下身,輕輕環抱住我,右手順着我的背脊撫摸。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埋首在頸窩,悶聲說:“你說過不會騙我瞞我,結果連這句話都是謊言。”
“嗯……爲什麼這麼說?”他擠上我窄窄的躺椅,將我摟進懷裡。
“我沒有中情蠱,你明明知道,爲什麼不告訴我真相?”
“因爲你傻……”他低笑一聲,“明明真心喜歡,還以爲是蠱毒驅使,對我投懷送抱,我享受得很。”
我惱火地掐了一把他的後腰,仰頭瞪他。“你是這麼想的?”
他說:“你猜。”而後低下頭,覆在我脣上輕輕廝磨。“不信的話,你就猜。”
我被他灼熱的氣息害得心跳加速,思路混亂,結結巴巴道:“猜、猜不出來……”
“那就別猜了,專心吻我。”
我擡手擋住他的脣,喘息着瞪他:“別想轉移話題。除了情蠱,還有七蟲七草的事。明明只剩下一株龍涎草了,你爲什麼讓我去救蘇昀,如果找不到其他龍涎草,你怎麼辦?”
他握住我擋在他面前的左手,握在手中把玩,眼裡含着玩味的笑意。“我如果死了,你怎麼辦?”
“我唾棄你一輩子。”我冷哼一聲,“傻子,自己找死的。”
“蘇昀死了,你怎麼辦?”
我沉默不語。
他含笑道:“我說過,他如果因此而死,你會一輩子念着他的好,記着對他的虧欠。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一樣……”他手上用力,握緊了我的左手,“最壞不過是一個死字,我寧願讓你欠我,也不願意讓你欠他。”
我怔怔望着他,輕聲問道:“這樣值得嗎……”
他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笑道:“我要是真死了,一定會讓人時時刻刻提醒你,提醒你欠我的情債,讓你一輩子都活對我的回憶裡。我死了,也不讓你好過。”
我打了個寒顫,悶聲道:“你真霸道。死就死了,還不放過我。”
“放心。”他輕笑一聲,“我不會輕易讓自己死,也捨不得,我還想等他出世,喊我一聲爹。”他拉着我的手,貼着我的手背撫摸我的小腹。
“豆豆……”
“嗯……”我縮進他懷裡,覺得一輩子就這樣吧,夠了,攤上這樣一個男人,是我的劫數,躲不掉了。
我等着他下一句話,等了許久只等來他平穩的呼吸聲,一擡眼,他已經睡着了。臉色有些微的蒼白,睡夢中依然眉心微鎖,我仰起頭,吻了吻他眉心。
他一定是很累了吧。
就這樣抱着他睡一會兒吧。
我懷有身孕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圍着我打轉的人頓時多了起來。裴錚被擠到人牆之外,只有晚上才能和我溫存。
“我嫉妒了。”
“我看出來了。”
“把他們趕回別宮吧。”
“趕得走我皇帝讓你做。”
“我想你了……”
“睡覺吧。”
我躺在他懷裡,睡得極是安穩。
每天依舊早起,更衣上朝,散了朝回來同他吃早膳,然後批閱奏章,偶爾有難以抉擇的便向他請教,他斜倚在一邊,挑挑眉懶懶笑道:“你求我啊……”
我直接將奏章朝他擲去,怒道:“我求你晚上睡地板吧!”
奏章未批完,幾個爹爹就輪番來慰問,裴錚徹底被排擠出去了,抑鬱地消失了一個下午,晚上再向我求憐。每天晚上進諫讒言,讓我把爹爹們趕回別宮。
真是忘恩負義的傢伙啊……
某日我便對母親說起這事,母親笑道:“該!”又道,“他這幾日是不是閒得發慌,整日找你五爹閒聊。”
原來失蹤是去找五爹了嗎……
“他和五爹能有什麼話聊呢?”
“男人之間,無非就是聊聊女人。”母親嘿嘿笑道,“不過我估計他是問你五爹該怎麼照顧孕婦。”
“這個還用問嗎?”我笑道,“我當他什麼都略懂略懂呢。”
從母親那兒離開,我便徑自去了五爹的藥廬,草藥的氣味帶着微微的苦澀,我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靠近,路過窗邊的時候,便看到牀上一個白色的身影。
裴錚竟然到五爹這兒打盹了?
我進了屋,卻沒看到五爹,只看到一個裝滿藥水的浴盆。裴錚和着白色外衣,一臉疲倦地躺在牀上,臉色有些蒼白。
我走到牀邊,他似乎睡得很熟,竟然沒有警醒。呼吸淺得難以察覺,我小心翼翼試了一下,才確定他沒有被五爹謀殺。
我輕輕喊了一聲:“裴錚。”
他沒有反應。
我又喊了一聲:“錚……”
“豆豆!”背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喝,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五爹站在門口,面上神色變了又變,最後才問:“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裴錚在五爹這兒。”
我說這話的時候,他仍然睡着。這太奇怪了……
五爹乾咳一聲說:“他感染了風寒,我給他開了一帖藥,所以睡得比較沉。”
我什麼都沒問,他急忙這樣說就好像在掩飾什麼似的。
我狐疑地盯着他,說:“裴錚自己也會醫術啊,小小的風寒,不會自己醫治嗎?”
五爹道:“醫者不自醫,你難道沒聽過嗎?”
我沉默地望着他,說:“五爹,你眼神閃爍,分明是有事騙我。裴錚到底怎麼了?”我心慌了,“是不是朱雀……”
“不是!”五爹打斷我。
這分明就是說是。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會查出來的。五爹,別瞞着我……”
五爹爲難地看着我,眼裡閃過一絲愧疚,終於說:“豆豆,對不起……”
我回到宣室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日落一日早過一日,小路子正指點着宮人換上新的宮燈,一回頭看到我,忙迎了上來,宮人跪了一地。
我徑自轉身進了屋。
小路子跟了進來,擡頭看到我的神情,愣了一下,細聲問道:“陛下……心情不好?”
我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小路子說:“已快到晚膳時間了,陛下晚上在哪裡用膳呢?”
“就在這裡。”我說,“我有些累,你們退下,讓我靜一靜。”
小路子抿
了抿脣,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才悄悄退出去,朝宮人們比劃了一下,讓他們都退出大殿。
我微睜開眼睛,看着宣室一角,光線昏暗了許多,青銅雕像在角落裡張牙舞爪,形如鬼魅,哪裡有半分王室的尊貴龍氣。
我真不明白,先祖們做的就是對的,我做的,到最後總是錯了。
我要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我要劉陳江山千秋萬代,輝耀史冊。
當皇帝的,不是都應該冷酷無情,在所不惜嗎?
我是不是錯了……
我緩緩起身,走到宣室殿東側,高祖的畫像在青煙中威嚴而慈祥。
我拈香敬拜,跪於案前。
“不肖子孫,陳國皇族劉氏十八世孫劉相思,拜祭高祖皇帝。”
青煙薰得我雙眼刺痛,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那畫像上的笑容彷彿也猙獰起來。
“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嗎?”我笑了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膝蓋,“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沒有比我強到哪裡去。貴爲開國之君又如何,還不是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既然沒有能力保護她,就不該愛她,讓愛成爲害……”
我苦笑着說:“文帝陛下也是,與竇太后既有白頭之約,卻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間飽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寵女妃無數,來來去去多少人,卻也沒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實我早該想明白的,無論你怎麼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你們尚且做不到的,我劉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着,沉默了許久,青煙薰得眼底浮起淚花。
“他說他初見我的時候,我才六歲。其實我早已不記得了。只是感覺彷彿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在我身邊。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人……高祖陛下與呂后也是患難夫妻,互相扶持歷經風雨了,可惜最後……呵……”我搖了搖頭,“如果早知道我會那麼喜歡他,六歲那年,我就該留在他身邊,或者把他留在我身邊。如果能回到六歲那年,我要告訴劉相思,那個男人愛你,不要懷疑他,試探他,傷害他,你們時間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緊下脣,眼淚啪啪落在手背上。
“還能回得去嗎……回不去了吧……”
我擡手抹去眼淚,右手卻顫抖得難以控制。
“你們幫幫我……幫幫我……我會當一個好皇帝,我也想當他的好妻子,幫他生兒育女……只要多給我們一些時間,只要能讓我多陪他一些時間,我會當一個稱職的皇帝,我把自己的餘生都獻給陳國,求你們幫幫我……”我緊緊抓着自己的右手,泣不成聲。
“我會當一個好皇帝……只要你們讓他留在我身邊……”
我不是祈禱,我是在乞求。
滿天神佛,陳國列祖列宗,若能聽到我的乞求,就給我一點回應吧……
但是直到夕陽最後一縷餘暉從地上抽去,我也沒能聽到任何迴應。
只有青煙漸漸冷卻。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以往他走路,都是幾乎聽不到聲音的。
一雙手握住我的肩頭,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裴錚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面對他,輕聲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覺眼睛依然浮腫。
我靠在他胸口,輕哼了一聲,帶着哭腔說:“太醫說,孕婦總是這樣的。”
他順着我的背脊,低頭親吻我的後頸,笑着問:“那你是爲什麼哭?”
“我不告訴你。”我躲了躲他的脣舌,笑着說,“你猜。”
五爹說,劉綾是故意的,她去閩越,不爲阻止裴錚取藥,而是爲了毀去藥田。她知道藥物控制不住裴錚和我,自己沒有了籌碼,索性掀了賭桌。
她在朱雀草和龍涎草唯一能夠生長的土地上潑上了黑油,點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說:“我輸了,你們也沒有贏。”
五爹說,裴錚撐過了一次毒發,找不到龍涎草,只能用其他方法補救,只是傷身太過。
伐脈換血,宛如再世爲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經脈,就算換血也無法徹底清毒,只能減輕症狀,武功早晚會廢,這條命能撐多久,我也無法斷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問。
五爹嘆了口氣說:“我盡力而爲……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假裝不知,這樣不是很好嗎?”
“騙人……”我搖着頭說,“他明明說,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我,要讓我欠着他,一生一世念着他。”
“或許,他還沒有放棄希望。他的求生意志很強,爲了你和孩子,他捨不得離開,我們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絕望……”
絕望嗎……
連五爹都說盡力了,我還能如何?
只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見的滿天神佛乞求了。
裴錚扣住我的腰身說:“該用膳了,別餓着我孩子他娘。”
我握着他的手說:“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當做不知道吧。
只是他每幾日便要到五爹的藥廬換血,五爹爲了減輕他的疼痛,給他下了大劑量的麻沸散,讓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着,我便進屋去陪在他身邊。
到那年我生辰的時候,南懷王的勢力已經基本清除了,諸侯王盡皆歸順於朝廷,老實將封地的財政軍政大權交還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換了一批,易道臨以三喜臨門爲由,請求開恩科,開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對封地諸郡頒行了免稅政策,安撫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紛紛揚揚撒滿了枝頭屋頂。我已經顯懷了,小腹隆起,每日裡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時,便看到裴錚在殿外等着我。大臣們見了,忙上前行禮,他笑着一一招呼過了,等着我走到他身邊,然後牽起我的手,附到我耳邊低聲說:“現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傘幫我擋住風雪,小路子領着宮人不遠不近跟在後頭。
“臉都凍紅了。”他笑着說了句,說話間呵出來的熱氣彷彿瞬間就會結成冰。
我哼了一聲,低聲說:“纔不是凍的……”
“那是爲什麼?”
我面紅耳赤地說:“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話我……”
“誰敢?”他神色一正,“他們寒冬臘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爐搶走,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被窩裡少了一個人,冷得睡不着。”
“睡不着你當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麼……”
近來我才發現,他當丞相時幹了不少齷齪事,如他所說,他是個商人,裴字號開遍了帝都,那也不過是他玩票的手筆,在宮裡閒來無事,索性認真鑽營起來,準備將裴字號開遍大江南北。他對政務雖是得心應手,但總是興致缺缺,於商道倒也幾分興趣。
我說:“你不愁吃穿,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他說:“看着錢多開心。”
真是掉進錢眼裡了。
“小時候窮怕了,見人賣兒賣女的,錢多點,總是安心些。”他這麼說。
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說:“下次你要賣,賣給我就好了。”
他說:“不賣,只換。”
以真心換真心,一世不變。
初夏的時候,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
我聲嘶力竭地喊着疼,他不顧別人勸阻,進寢宮陪着我。
他伸出手臂說:“咬我就好,別咬傷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鵬來鎮的時候,他哄騙我爲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說:“到時候你若覺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夠的話,再讓你捅幾刀?”
他爲我受過的疼痛,早已多過我爲他做的一切了。
力氣用盡,昏昏沉沉之間,才聽到一聲響亮的啼哭,我以爲這就是終結了,剛要鬆一口氣,又聽到一聲驚呼:“還有一個!”
我:“……”
那真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去抱那個小小軟軟的嬰孩,是該捧着,還是該抓着,是該一手一個,還是給一個個輪流抱。
宮人跪了一地,說:“恭喜陛下,恭喜鳳君。”
裴錚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較大的那隻說:“這是兒子。”又點了點另一隻的鼻子,笑着說:“這是女兒。在孃胎裡就被哥哥欺負,長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隻啊。”我無力地靠在牀頭,我伸手戳了戳兒子的臉蛋,他眼睛緊閉着,捏着小小的拳頭。“當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顧妹妹,打一下。”說着輕輕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錚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半晌才撥了撥我額前汗溼的細發,柔聲說,“辛苦你了。”
我閉上眼睛,“嗯哼”一聲,說:“下輩子,你當女人我當男人,讓你給我生。”
許久之後才聽到他笑着說:“爲夫領旨。”
“你給他們取個名字吧。”我說。
他早已翻遍了辭書,說:“兒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兒便取悅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劉熙,劉悅。”
“不好。”我搖搖頭,睜開眼,看到他挑着眉,說:“哪裡不好?”
“姓不好。”我說,“裴悅比劉悅好聽。”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
“兒子是用來教的,女兒是用來疼的。”我皺了皺鼻子說,“你答應過我,會疼她,甚於五個爹爹對我的疼愛。”
笑意在他眼底緩緩盪漾開來,他俯下身親吻我的脣畔,說:“我答應過你。”
“你要看着她長大成人,幫她挑一個優秀的夫婿,愛惜她,寵她,也要甚於你對我。”
“我答應你。”
“你要教導熙兒,讓他當一個文治武功,顯得兼備的好皇帝。”
“我答應你。”
“等到悅兒嫁了人,熙兒登上皇位,也能獨當一面的時候……”我攬住他的脖子,輕聲說,“我就每天早上都給你暖被窩。”
我要讓你的一生揹負滿不能推卸的責任,我要和兒女一起綁着你,再苦再難,爲了我們也要活下去。
裴錚親吻我的鬢角,柔聲說:“我什麼都答應你。”
小時候,別人便告訴我,帝王不能有民間情愛。我以爲自己的一生大概也會和歷代先皇一樣,立一個自己不是很喜歡也不會討厭的鳳君,爲了維持朝中派系鬥爭的平衡,再納幾個后妃。然後差不多局勢穩定的時候生一兩個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話,等阿緒長大了就傳位給他。然後我要像三爹小時候帶我的那樣,重遊陳國的錦繡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錚。
我立了一個自己喜歡的鳳君,這輩子也只有他一個人,無論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與他廝守一生。我會爲他生下兒女滿堂,和他一起養兒育女,等到女兒出嫁了,兒子登基了,朝局穩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圓我們未繼的夢。
然後我終於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見他的那一年就已經悄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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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錚爲相,起用年輕士子,推行新政,革除舊弊,廢除舊世襲制,打擊公卿勢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貪腐,諸侯王以南懷王爲首造反奪權。帝起用易道臨,殺南懷王,廢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撫四海百姓。
是年,廢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蘇家瓦解,任易道臨爲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臨官居一品,聖寵不衰,後拜爲太子太傅,榮耀加身,鞠躬盡瘁,受萬民愛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齡下嫁裴錚,立爲鳳君,終此一生,後宮再無第二人,爲陳國有史以來第一佳話。
崇光帝一生誕下一子一女,長子劉熙,次女裴悅。長子劉熙賢德兼備,年十三立爲儲君。
崇光二十九年,鳳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傳位於太子劉熙,改年號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於夢中離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間,勵精圖治,愛民如子,改革吏治,選賢任能,開創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稱崇光中興。
——————————————全劇終————————————————
我不知道每個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從她五歲那年我被調到她身邊,到她離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時候,她坐在庭院裡,忽地對我說:“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樣吧,是鵝毛大雪。”
我給她倒上熱茶說:“是啊,也是一樣的大雪。”
她怔怔看着大雪,又說:“可惜沒有他給我撐傘了。”
“陛下,藥茶要趁熱喝。”我提醒她說。
崇光二十九年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三日三夜,不讓任何人進去。等到別宮那邊的人得了消息趕來,她才終於打開門,說:“鳳君去了。”
從那以後,她的眼睛就不怎麼看得清東西了,太醫說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從未流過一滴淚。
燕神醫用盡方法也無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着說:“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見,也無所謂了。”
太子監國,長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時候,我告訴她,
有一個故人回帝都了。
我帶着她到他的墓前,她笑着說:“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裡的那一夜,我跟着鳳君出宮,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蘇昀抱着她自後門出來,與鳳君對視一眼,便低下頭去,在她額上印下淺淺一吻,像是怕驚醒了她。
“我給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託你了……”他把一生最愛的女人,交到另一個男人懷裡。
這些年,他遊歷四方,朝中也能聽到他的事蹟。我對他的事情瞭解最多,鳳君有時便會問我,蘇昀近來如何。
我告訴鳳君:“蘇大人與一名女子生下一女,只是那女子難產而死了。”雖然他早已辭官,我仍是習慣稱呼他一聲蘇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沒有大夫嗎?”
我說:“陛下,這是命,救不來的。”
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後來她親自問了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孩說:“父親叫我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到那時,才見她又落了一次淚。回宮的路上,她忽地說:“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進了京,她欠他的,是否會還,或許會,或許不會,畢竟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對鳳君的感情,也無法輕易忘卻了。
這些年,一個知道對方病入膏肓,卻裝作不知道。另一個知道對方是假裝不知,自己也故意裝糊塗。兩個裝糊塗的人只爭着朝夕的恩愛歡愉,她只在他面前,才如少女時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藥廬治病的時候,她便遠遠站在遙望。
鳳君四十大壽的時候,太子提議要慶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罵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傾訴,讓我幫着勸一下,因爲陛下對我素來信任。
我卻不能告訴太子原因,只能站在宣室殿外,聽着裡間隱隱約約傳來的啜泣聲。鳳君站在迴廊那邊,朝我無奈笑了笑,揮手讓我退下。
鳳君說:“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每一天都像偷來的,她怕這樣聲張,會讓天上神佛發現,把他帶走。
她開始迷信鬼神,求長生術,世人贊她節儉,她卻一擲萬金去求長生。
“說不定真有鬼神呢。”她說,“他們一定是聽到我的乞求了。”
直到鳳君過世後,她終於放棄了,把那些僧僧道道趕離了皇宮,一個人住在崇德宮,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留下我和另外兩個灑掃的宮女。
她說失明之後,能聽到很多聲音,崇德宮的每一個角落彷彿都能聽到他往日喚她時的聲音。低沉的,含笑的,無奈的,寵溺的……
半夜裡她偶爾會驚醒過來,摸着牀鋪喊他的名字。
“錚,是你回來了嗎?你在哪裡?”
然後便是許久的,讓人絕望的沉默。
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她卻總以爲閉上眼睛,就能夢到他,夢到的,就是真實。
她開始不上朝了,說契約終止了,他們帶走了他,她也不用再當那個皇帝了。
元徵二年秋天的時候,逍遙王劉緒進宮看了她一回,她微笑着與他交談,劉緒說:“阿姐,不如隨我去閩越走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搖頭說:“不了,我在這裡挺好的。出去,也看不見。”
或許是因爲精神不好,身體也虛弱了許多,雖然有用藥,但也不見好。
乍聽說下雪了,她才起了點興致,出去外面坐坐看看,我在一邊催着她喝藥茶,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忽然說道:“小路子,端些果點來,我口中苦得很。”
聽到她這麼說,我着實高興了一下,急忙讓人去準備八盤她喜歡的果點來,結果一回頭不見了她,嚇得我魂飛魄散。
外面正飄着大雪,我提了傘跑出去,她果然沒有走遠,在園中迎着風雪,一步一步走着。
我忙上前去,撐開傘幫她擋住了風雪。
她睫毛微顫,試探着喊了一聲:“錚?”
“陛下,外面風雪大,回去吧。”
“哦……”她垂下眼瞼,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我真想他啊……每一天,都很難熬。”
“陛下要保重身體,否則鳳君泉下有知也不會安心的。”
“我就不想讓他安心。”她說,“他若安心走了,我一個人多寂寞。他要我念着他,他也不能喝下孟婆湯忘了我。”
她顫了一下,轉過頭來,用沒有焦距的漆黑雙目望着我。“小路子,你說他會忘了我嗎?”
我只有哽咽着說:“他捨不得的。”
那天夜裡,我在寢宮外伺候着,半夜裡又聽到她的夢囈。
“錚……你回來了……好,我幫你暖被窩,明天不上朝了……悅兒有夫婿會照顧她,熙兒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你比他們更需要我……我很想你……”
不知道真實的是她的夢境,還是她的幻想。
似乎在崇德宮的夜裡,他從未離開過。
第二天,雪止天晴,我進裡間喚她起身,纔看到她臉上帶着微笑,已然去了。
她去後,依着她的心願,一切從簡,將她與鳳君合葬於皇陵。
那個冬天之後的春天顯得特別溫暖,皇陵開滿了奼紫嫣紅的花,我收拾了幾件衣服,住在皇陵邊上的草廬裡,一個人守着日出日落。
元徵皇帝來看過我一次,讓我回宮裡,贍養終老。
我低着頭掃着落花,說:“她習慣了小路子服侍她。”
我八九歲的年紀跟在她身邊,幫着她爬過國師府的牆,跪過劉陳皇家的祠堂,總是她犯錯,我受罰。她指着我的鼻子罵:“狗奴才,賤骨頭,就那麼喜歡受罰嗎?又沒人看着,你不會偷懶嗎?我?我又不是人……”
我大概也習慣了跟在她身後,如今唯一能爲她做的事,就是留守皇陵,爲她灑掃輪迴的路,希望她能早日與鳳君相遇,完成她的誓言。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生則同襟,死則同穴。
後記:
這就是我的HE……
你愛,或者不愛,他就在那裡。
兩個人在一起,總會有一個人先離開,這是事實,只不過說破了比較殘酷而已。
裴錚先走一步,對他來說,也說不清是好是壞,畢竟留下的人會更痛苦,他可能捨不得她難過,但這樣一來,兩個人所受過的痛,算是扯平了。她欠了他們那麼多,讓她成爲最後留下來的人,也成全了她的名字——相思。
蘇昀沒有回到帝都,讓一切的可能也都只停留在可能而已,成了永遠的懸念。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算是做到了。相守了一輩子,有兒有女,算是HE了。
雖是忍着疼痛活下來,但讓他們有二十多年的時間相守,也不算短了。
最後那個番外只不過是一些細節的放大化,整體上來說,結局就是那段歷史。
一切深愛都將成爲歷史,可能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能爲力的悲哀。
他離開的時候有她在身邊,她離開的時候在有他的夢裡,也算是一種安慰了。
關於甜蜜的番外什麼的……
感覺好像沒什麼必要了。
他們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再回首寫甜蜜只會更虐心。
在寫《老爺有喜》的時候就想寫一個這樣的結局(番外不是結局!)……這回終於圓滿了。
關於小路子是隱藏男主什麼的……一個從小就被閹了的人應該是沒什麼男女之情的,對相思,更多的是主僕、朋友、親人之間的感覺。
番外《念念不忘》
聽人說,蘇家祖上是當大官的,但我記事起,父親便已辭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過一官半職。他遊歷四方,開壇授業,來聽他講課的人總是很多。
父親是個很溫柔的人,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模樣,來聽課的人裡甚至有販夫走卒,父親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曾瞧不起過什麼人,別人不懂的問題一問再問,他也一答再答,不見有過一絲不耐煩。
我跟着父親從北方走到南方,涼國的千里冰封,閩越的春、光爛漫,不只是陳國,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神州。
父親受人敬仰,百姓稱他爲當世第一鴻儒,也不乏女子投懷送抱,但他總以悼念亡妻爲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只爲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睞,只希望那雋秀溫潤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記憶是從四五歲時候開始,父親說,母親得了重病,去了很遠的地方治病。小時候我不明白,長大了才知道,母親是很早就過世了。我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一定是個美好的女子,才能讓父親唸了一輩子,終不再娶。
有時候看着父親孤零零一人,我心裡也很是難受,媒婆吃了幾次閉門羹,我也忍不住開口問他:“父親,你真的忘不了母親嗎?”
他揉揉我的腦袋,笑着說:“小孩子,問這種問題做什麼?”
“爲什麼不試一下呢?”我說,“我是說,爲什麼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處,母親再好,也已經不在了,或許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親就會忘了母親了。”
“真是個傻孩子。”父親無奈嘆了口氣,眼裡含着笑意,“真正的忘記,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過是加深了記憶。其實我仍記得她,卻早已忘了那種感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其他人。”
“不明白……”他說的話,比孔夫子說的還難以理解。
“經歷過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着我,說,“姑娘長大了,動了春心了嗎?”
我一陣窘迫,忙說:“纔不是!”
那時,我剛認識了一位畫師,他性子和父親有些像,只是比父親還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畫筆告訴我,他的內心是一幅炫麗的畫。
我十八了,父親也已過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時候,我在閩越和那畫師成了親,父親那天很高興,多喝了兩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紅衣,他走遍天涯,兩鬢已有了風霜,如青松傲雪,卓然卻又雋永。
父親送了我們四個字——百年好合。
收筆之時,眼底閃過一絲悵然與悲傷,轉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親。
又過三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兩歲時,父親突然說要回帝都,我們走遍了神州每一個角落,卻還從未到過帝都。我仍記得那一年雪下得極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們滯留在半途,天寒地凍,父親終於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見青松一抹蒼色的綠。
那一日父親的精神好了許多,推開窗戶凝視着那一抹綠,我想關上窗,卻被他制止住了。
“父親,您還病着,外面冷。”
他說:“雪就要化了。”
我嘆了口氣說:“是啊,雪化的時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會到來。”
我說:“是啊,春天到的時候我們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着點點頭說:“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開了,春城無處不飛花……”
我由着他了,說:“是啊,到時候我們去看看蘇家老宅。”
他望着那抹翠色,說:“我答應過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他說:“不知道還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裡,我喚父親吃飯的時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着畫筆,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紙上,咳出了幾點殷紅的血,他幾筆勾勒,彷彿春日原野上,開得最嬌豔的那朵桃花。
我們終究是回到了帝都,帶着父親的骨灰盒。
蘇家老宅已經換了人住,我們在城裡的客棧住下,有一天,一個自稱姓路的中年人要見我們。
他是公公,我們一眼便看出來了。
他說有東西要交給我們。
城郊有一棟別院,是父親生前留下的,幾十年不曾回來,但有人定期來打掃,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父親的。在那裡,我們看到了父親的童年和少年。
我們把父親葬在離別院不遠的地方,春天的時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帶來一個人,她穿着斗篷,擋住了臉,在父親的墳前坐了許久,天快黑的時候,她才離開。離開前,她用哭啞了的聲音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父親叫我念念。”
我想大概是念念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說:“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實話。”然後又哭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後來和夫君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夫君驚喜地發現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風,他說叫《歲寒三友》,只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撫着那朵桃花說:“畫功是極好的,只是難免不協調,哪有開得這麼早的桃花。”
我卻覺得極好。“父親說過,蒼松經歲寒,只爲見桃花。”
夫君點點頭道:“畫得真好……這定是岳父爲心愛之人所畫。”
我驀地想起父親的絕筆。
我說:“定是爲我母親所畫。”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他撿來的棄嬰,我沒有母親。
那他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誰。
九幽黃泉,那一邊可有桃花燦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