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母進宮面聖的時候,我正在宣室和內閣幾位大臣商議政事,多半是裴錚停職的遺留問題。裴黨有些小嘍囉聯名上書,無非是說裴相不在,朝堂不安,內外諸事俱廢——這奏章是在早朝前遞交上來的,估計他們現在心裡都後悔得緊。
以罷朝威脅寡人讓裴錚官復原職的,寡人善解人意地讓他們也停職回家思過去了。幾個關鍵的位子頓時空了下來,方纔早朝時我特意不提這事,而是早朝後在宣室裡和內閣五大臣商議。
這五人原先分爲兩黨,一邊姓蘇,一邊姓裴,朝中大事往往由內閣投票做初步表決,而後由寡人拍板。但這些年來,基本上裴錚的決議就是內閣的決議,內閣的決議也就是最終決議了。五個人裡,三人是裴黨,寡人手裡那一票雖然把持着玉璽,但依舊無力。
如今裴錚不在,內閣形勢立變,二比二持平。最致命的是:裴錚不在,裴黨無首。
“如今大理寺卿停職查辦,而賀敬一案刻不容緩,必須有人替上。四位卿家心中可有良選?”
我掃了他們一眼。
裴黨二人極快對視了一眼,便要起身說話,卻被蘇昀搶先開了口。
“大理寺卿因裴相獲罪,爲避嫌,重選之人不宜再與裴相或賀敬之案再有關聯。”聲音溫和中帶着絲清冷的威嚴,確也能懾人。
我點點頭,沉吟道:“那蘇卿家以爲何人合適?”
“陛下可還記得易道臨?”
這名字好生耳熟,而且讓我眼皮一跳,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蘇昀善解人意地繼續解釋:“是崇光元年的探花。”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個害寡人背上淫君罵名的探花郎!什麼逼奸未遂,什麼辣手摧花!
我顫聲問:“他怎麼了?”
蘇昀微微笑道:“易道臨不久前回京述職,如今仍在帝都滯留。這幾年他一直在朔方任職,業績斐然,考覈成績令人側目,此等良才,理應重用。但因之前朝中無合適空缺,這才滯留許久。”
易道臨這個人,我是有些印象的。當年他那張蒼白中滲着鐵青的俊臉愣是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陰影,以至於對所有的探花都不待見。這人又有些怪異,說得好聽叫鐵骨錚錚,不畏權貴,說得難聽叫迂腐得緊,死要面子。就因爲民間傳說“女皇帝見色起義,太清池辣手摧花”,他一怒之下放着京官不做,放着翰林院不進,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自請去了荒涼的西北朔方,一去就是五年。
老實說,蘇昀會推薦這個人,我有些驚訝。我本以爲他也會和裴黨的人一樣,推薦自己那方的人馬,畢竟大理寺卿這個位子至關重要,尤其是在調查漕銀虧空案這個關頭。易道臨這人是徹底的無黨派人士,性情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想來也不容易收買,放他在這個位子上,確實最合適,也最符合我的需要。
只不過……
我皺了下眉頭。“他從未在大理寺做過,一下子升他爲九卿,恐怕難以服衆。”
蘇昀淡淡笑道:“大理寺卿是停職,而非免職。易道臨也只是代職,只要陛下信任重用,朝中大臣不會有異議。”他說這話時,墨黑的瞳仁若有光彩,似乎是在鼓舞我……“能不能服衆,則是易道臨的本事。但朔方三萬兵士都對他這一介文臣服服帖帖,微臣也對他有信心。”
朔方我亦去過,畢竟那是我二爹——鎮國大將軍戍守過的地方。那曾是陳國對涼國的一道屏障,往北望去,是無窮的草原荒漠,秋冬兩季寒風凜冽,如刀子割在兩頰,苦寒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易道臨弱冠之年便去朔方的一個小城任縣令,連年升遷,直至成爲朔方太守。士兵多半不服書生,尤其是他當年——我記得是斯斯文文一個小白臉,要讓那羣士兵服他,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如此想來,我也對他信心大增了,轉眼看向另外三位大臣,溫聲道:“寡人也覺得此人不錯,你們三個,沒有異議吧?嗯?”
三人乾咳一聲,俯首道:“臣等,無異議。”
小路子朝我使眼色,我纔想起舅母還在宣室外候着,忙散了小朝,那三人走在前面,我又叫住了蘇昀。
“蘇卿家,寡人有話問你。”
蘇昀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望我,待聽到那三人的腳步聲消失,才微笑着開口:“陛下請問。”
“國師身子可還安好?”我小心翼翼地問,“寡人讓你頂替了他的位子,他可有說法?”
我只擔心他人在病中,被我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提前去見了列祖列宗。
蘇昀溫聲道:“謝陛下關心。祖父感謝陛下|體恤,微臣也勸過他是時候頤養天年了。心存天下,何處不是朝堂。”
聽他說話,總是讓人如沐春風,我也忍不住揚起嘴角,連連點頭。“甚是甚是。國師鞠躬盡瘁這麼多年,是該享一下清福了。那個……”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問那個問題。
蘇昀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輕點了下下顎,示意我繼續。
唉,便是問了,他大概也不會如實回答。我搖頭失笑,對他說道:“沒什麼事了,你先回去吧。國師的病要緊,若需任何靈藥,自可往內府庫取。”
蘇昀道了聲:“謝陛下恩典。”低頭的瞬間,眼底卻彷彿閃過一絲失望。
失望什麼?我看錯了吧……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遠去,我有些失神,小路子請示我道:“陛下,侯爺夫人等了許久了。”
我回過神來,忙道:“快請快請!”
我的表舅母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很兇悍的美人。當年表舅風流不羈,以調戲少女爲樂,一日見了舅母驚爲天人,見她舉止豪放不忸怩,以爲也是個可以隨便亂來的,便做了這輩子最讓他後悔的一件事……
那美人姓金,名如意,原是出身將門,族譜往上數八代有五代是武將,長相雖甚是美豔,卻是帝都出了名的“女金吾”,性烈如火,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年紀過了二十還是個姑娘。帝都八婆太多,她不堪其擾便溜了出去,天可憐見遇到我那長年在外浪蕩、不識姑娘惡名的倒黴表舅——那一夜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只知道後來她上京告了御狀——嗯,回想一下,那年正是我八歲,表舅爲了逃開她的追捕躲到帝都,怎知反而是入了虎口,帶我逛了小秦宮,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打得遍體鱗傷擡回了封地。表舅一回封地,腿傷未愈便奉旨成婚。據說當時由於他傷勢過重騎不了馬,所以是表舅坐花轎,舅母騎馬遊大街,踢開了表舅的轎門……
我看着面前燦若玫瑰的舅母,不禁對她當年的風采心向神往……
“妾身此次進京匆忙,途中方聽聞陛下與裴相喜結連理,賀禮尚未來得及備齊,還望陛下恕罪。”舅母說這話時不卑不亢,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明豔無雙,真看不出來是三十來歲的婦人。我剛剛宣佈了婚事,她立刻便到了帝都,按理說,藩王宗親不經宣召不得入京,她這麼做有些失禮,但也是料定了我不會怪罪,這纔沒有說個客套的謊言來掩飾。
我向來喜歡她性子直爽,自然不以爲意,笑道:“舅母自嫁給表舅後便甚少回帝都了吧。”
舅母點頭道:“上次回來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表舅的封底離京不算近,一來一回也要十來天
的車馬顛簸,三年前他們回帝都的時候也按規矩進宮來向我請安,我記得那時他們的兒子方瑞剛剛滿月。
“這次可帶了瑞兒回來?”想起我那可愛的小表弟,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舅母笑容也柔和了三分,豔麗中添了些許暖意。“瑞兒也跟來了,只是因爲車馬顛簸,尚未恢復過來,擔心他御前失儀,今天才沒帶他進宮。”
“舅母過慮了,瑞兒是孩子,寡人豈會怪他?不過他年紀尚小,這一路車馬勞頓的,怕是不大經得住,多休息幾日也是應該。若身體有什麼不舒服,便到太醫院吩咐一聲,請個脈查看一下。自家人,無需多禮。”
舅母含笑應下了,我又讓小路子張羅宴席,留着舅母在宮裡用飯。飯桌上提起表舅,她倒是一點不悅之色也沒有,笑容自然。“方準這人,沒點上進心,虧得陛下擡舉他,委以重任。之前聽說他上小秦宮,卻是我對他有所誤會,如今澄清了誤會,便無他事了。”
我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說:“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心想,定是裴錚編了什麼謊言騙我舅母,幫表舅逃過一劫了。
“封地此去路途遙遠,舅母進京一趟不容易,恰逢寡人大婚,舅母便多呆些時日,待婚期過了再決定何時回去吧。”我挽留道。
舅母爽朗笑道:“妾身聽說陛下即將大婚之時,便沒有想過那麼早回去了!陛下的婚事,可不只一個人在等啊!陛下若早些將婚事定了,怕是皇子也和瑞兒一般大了!”
我呵呵乾笑,暗地裡抹汗——越發有種被裴黨包圍的恐懼感。
蓮姑、表舅、舅母都在我面前替他說好話,裴錚到底收買了多少人啊!
舅母這時纔想起什麼似的,拍了下手笑道:“險些忘記了,方纔在裴相府上,他託我給陛下送點藥。”說着回頭將侍女招來,取來一個小紙包交與我。
我聞了一下,是幾味草藥,不大分得清是什麼藥,便皺着眉問舅母:“他可曾說這藥何用?”
舅母答道:“裴相說,是治風寒之用。”
我奇了。“可寡人並未得風寒啊。”
舅母笑着說:“妾身看陛下也不像得了風寒,倒是裴相風寒剛剛痊癒。怕是裴相自己得了風寒,便也怕陛下染病,所以殷殷囑咐妾身送藥。其實這時節哪裡那麼容易染風寒,難道裴相是怕傳染嗎?可陛下又不曾與他接觸,哪裡就會傳染到呢?”
我面上一點點發燙……
想起昨日牀榻之間,他那樣那樣我……當時,他怎麼就不想周全了……
我看着表舅母那雙精明的眼睛閃爍着狡黠的笑意,深深懷疑——她一定是,知道了什麼……
與舅母閒話家常時,忽聽她感慨起當年與其父同殿爲臣者,如今已所剩無己,我這纔想起一事,心中一動,笑問道:“寡人記得賀敬任大司農之時,與金家素有交情,在地方任職的時候,與表舅也頗有來往?”賀敬任職之地與表舅的封地相去不遠,那地界上高過他們的官員皇親寥寥無幾,平日裡走動拉關係,於仕途總有幫助。
舅母忙答道:“不過是些官場上的虛禮。”想來賀敬惹官非,她也怕被牽連了,於是又道,“賀敬爲人一團和氣,官場上八面玲瓏面面俱到,平日裡便常在府裡宴請周邊官員。”
我笑着搖頭:“這聽上去,還真像個貪官。寡人幼時在宮裡見過他幾次,倒是個中規中矩的官,出了帝都就天高皇帝遠了。舅母也在帝都長大的,賀敬與金老將軍同殿爲臣,那時候賀敬爲人如何,舅母也該略有所知吧?”
“這……”舅母猶豫着頓了下,道,“當時賀敬與家父有過往來,妾身也只是見過他幾回,說不上了解,倒是與他的小兒子賀蘭聊過幾次,交情尚可。”
“那舅母應該知道,賀蘭此時正在宮裡。”我故作隨意地一提,暗中打量着她的神色。賀蘭比我大不了幾歲,比舅母也小不了多少,我原以爲舅母此來只爲表舅,看來不止於此。
聽我說起賀蘭,舅母的神色微動,又笑道:“妾身嫁與侯爺之後,便未再見過賀蘭了。後來在封地雖與賀敬有過幾面之緣,但因賀蘭在太學府求學,便也沒有機會相見。如此算來已有八年了……八年前,他還是個小小少年,在帝都子弟裡,少見的靈秀聰穎。”說到此處,舅母幾不可聞地低頭一嘆,輕聲道,“真是物是人非了……”
可憐的表舅……其實舅母來帝都,是爲了賀蘭吧……看她神色,或許是將賀蘭當成弟弟那般疼愛,一聽賀蘭投案,立刻便趕來帝都。表舅吧,那是順手的……
虧得表舅一副走投無路的窘迫模樣,卻也和我一般是自作多情了。
“寡人與賀蘭見過幾次,一雙眸子清澈明亮,確也不像包藏禍心之徒。賀敬貪污一案雖是證據確鑿,但賀蘭若能協助查案,自可將功抵過。”
舅母聽了我這話,微微鬆了口氣,微笑道:“陛下心善,明察秋毫。”
“不如寡人陪你一起去看看他?”我提議道。
舅母聽了,喜道:“妾身與他多年未見,若能讓妾身問他幾句實話,或許有利於案情進展也未可知。”
我微笑點頭:“甚是甚是。”
我自覺得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裴錚前日提醒過我將賀蘭送回囚室,因時間緊迫我還沒來得及,因此賀蘭依舊住在女官署附近的院落。女官署在後宮邊緣,比鄰百官辦公之所,左近便是內閣辦事處文淵閣。此時時間尚早,官員多仍在職,走近女官署的時候便看到不少人在忙碌,見到我都停下來行禮。
我看了一眼他們背上的東西,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當先一人弓着身答道:“回陛下,宮外今日剛送來一批煙火,裴學士稱放在官署後面過於危險,因此命我等搬往別處。”
煙火……想來是一個月後的婚典用的。
我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轉頭對舅母道:“賀蘭便住在這裡了。”
舅母走在我左後側,笑着問道:“裴學士,是裴笙吧?妾身記得裴笙與陛下一樣年紀,當年在帝都也見過她幾回,着實是個伶俐的姑娘,卻不知怎麼回事,到如今還待字閨中。”
難道她也和寡人一樣有個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嗎?這年頭,太多紅線錯搭了……
我低低嘆了口氣,引着舅母進了賀蘭的小院,早有宮人前來通報讓他迎駕,但賀蘭面色蒼白,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似乎有病在身,我忙免了他的跪禮。
舅母性子爽直,雖是努力剋制,卻仍難掩激動,聲音微顫:“懷思,你可還認得我?”
賀蘭雙眸微眯了下,疑惑地在她面上凝視了半晌,終於想起什麼似的,溼潤了眼眶,不敢置信望着她:“如意……姐姐?”
舅母哈哈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沒把姐忘了!”說着卻又哽咽了,“你怎麼還是一副病弱樣……”
賀蘭紅着眼眶,因顧忌着我在這裡,不敢上前,強裝鎮定微笑道:“這兩日不知怎的身子睏乏,今日精神已算好了。”
我心想,可能是之前被關在囚室裡不見天日的緣故。
舅母擡手拭了下眼角的淚花,想對他說些什麼,想起我在場,又轉頭對我道:“陛下恕罪,妾身與賀蘭多年未見,失態君前了。”
我微笑着擺擺手
,道:“無妨無妨。你們慢慢聊,寡人有事去一趟女官署,便不打擾你們敘舊了。”
寡人實在是善解人意得很吶……
出得門來,我又想起裴錚說過,賀蘭知道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假如裴錚沒騙我,那賀蘭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如果賀蘭自己都不知道重要性,會不會……他尚未告訴過蘇昀?
唉,那裴錚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頭霧水啊一頭霧水……
我搖着頭進了女官署,烏拉拉跪倒了一片,我揮揮手讓她們散了,又領着裴笙到一邊的小房間說話。
“笙兒,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問你……”我頓了頓,猶豫了一下,覺得此事終究得開口,便還是接着說,“我只知道你和裴錚幼時與父母失散,父母原爲樂師,具體如何便也不大清楚了。下月是我、我和裴錚大婚……按理說,應雙親在列,至少也應有個名字,但裴錚一直沒有提起……”
裴笙眨了下眼,與裴錚相像的雙眸閃過笑意。“裴笙代哥哥謝過陛下。”
我面上一熱,支吾道:“謝、謝什麼?”
“謝陛下關心哥哥。”裴笙淺笑。
“這不是關心,只是循例一問……”我無力地辯白,“你別告訴他……”我也是收到老混蛋七日後到帝都的消息,這才“順便”想起裴錚的父母。
裴笙輕嘆了口氣道:“與父母失散時,哥哥十歲,我才兩歲,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哥哥說爹孃都已罹難,其餘的事便沒有同我多說了,也不讓我多問。陛下親自問的話,哥哥一定願意說的。”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裴錚連自己的妹妹都不告訴,是怕她知道太多了傷心嗎?
“你自己沒有查過嗎?”我問道。
裴笙微笑着說:“既然哥哥不告訴我,我又何必去問。他隱瞞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爲了我好。”
這話聽得我心頭一陣酸澀,彷彿還有微妙的醋意——我自忖沒她那般自信,也沒她那般對裴錚有信心。雖說我如今對裴錚隱隱有幾分好感,但依然保留幾分懷疑,對他是,對蘇昀也一樣。
裴笙忽地上前一步,湊到我跟前,笑眯眯地說:“其實,我也很好奇……皇嫂嫂,你去問哥哥吧,問到了答案,再告訴我!”
我猛地往後一縮,窘迫得面紅耳赤,結巴道:“別、別亂叫嫂、嫂嫂!”
裴笙挑了挑眉,揹着手站在那兒,但笑不語看着我。我正想擺出點君威斥責她兩句,忽地聽到外間一聲炸響,剎那間地動山搖!
煙火爆炸了!
怎麼會這樣……
裴笙臉色一變,轉身便要向外衝去,但隨之而來的一連串爆炸聲震得桌椅直搖,她站立不穩,踉蹌了兩步才扶住牆。
外間火光沖天而起!煙火成堆堆放,一點齊燃,連鎖炸開來,火舌瞬間舔上窗門,嗆鼻的氣味和濃煙從縫隙間鑽了進來。我掩住了口鼻,上前抓住裴笙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婚典用的煙火——我記得有堪比炸藥的九龍戲珠!一旦被引爆,後果不堪設想!
外間女官尖叫聲一片,慌張逃竄,我推開門,被涌進來的濃煙嗆得頭暈眼花,站立不穩。忙着各自逃生的女官根本忘了救駕,生死關頭,什麼三綱五常都忘了,自救、求生是唯一本能。
煙火炸開,房子頓時陷入火海,女官署離煙火最近,大火幾乎在瞬間吞沒了官署。滾滾濃煙幾乎奪去我的神智,熱浪撲面,我隱約聽到小路子扯着嗓子喊:“陛下還在裡面,快救駕——救駕——”
“陛下……”裴笙被煙燻過的聲音變得乾啞,扶着我的肩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突如其來的一陣炸響將牆邊直立的一人高花瓶震倒,直直向我們倒下,裴笙急忙鬆手將我推向另一邊,自己就地一滾!
炸碎的花瓶碎片劃過我的臉頰。
“笙兒?”我費力地睜開眼看向她的方向,卻什麼也看不清。“笙兒,你受傷了嗎?”
“沒……”裴笙艱難地應了一句,“火燒到房樑了,陛下快走!”
我勉力撐在地上站了起來,正想走到裴笙身邊,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吹過面頰,手腕被人緊緊抓住,那人急切喚了一聲:“快走!”
我往回一拉,頭暈目眩,喘着氣說:“還有笙兒……”
話沒說完,被燒落的房樑便當頭砸下,那人抱着我閃身避過,但我分明聽到他悶哼一聲,身子一震。
被燒斷的木頭髮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他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便衝出房門,外間依舊濃煙一片,宮人奔走滅火,我緊緊攥着他的衣襟,喊着:“笙兒、笙兒還在裡面!”
那人抱着我跪倒在地,我聽到小路子尖聲喊:“太醫!太醫!蘇御史背上全是血!”
是他!
我猛地擡起頭,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全無血色的蒼白,緊咬着下脣,像是忍着劇痛,緊抱着我的雙手卻仍然沒有鬆開。
蘇昀,煥卿,怎麼是他……
他喜歡的是笙兒……
他爲什麼不去救笙兒?
他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以爲是自己幻聽了……
那時候他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喊着“快走”,但之前那兩個字分明是——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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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幫我上過藥後,宮人上前報告傷亡。
死一人,重傷四人,輕傷數十人。
所幸裴笙被救及時,只是受了些輕傷。但蘇昀背上被燒紅的木棍砸到,傷勢不算輕。
我輕撫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語。
小路子通報,裴相求見。
不等我回應,殿門便被推開了,裴錚大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臉,聲音急切。“有沒有傷着?疼不疼?”
小路子在一旁代我答道:“相爺,太醫說陛下被劃傷了幾處,都是皮外傷,敷些藥兩三日便好,只是嗓子被煙燻傷了,這幾日最好別說話。”
我輕輕點了點頭。
臉頰上被碎片劃了兩道,傷口較淺,髮梢被燒了少許,認真算來,我連輕傷也算不上。
裴錚微鬆了口氣,將我納入懷中,輕輕撫着我的後背,我靠在他胸口,低着頭望着自己的腳尖,無言以對。
小路子識相地要退下,太醫又讓人傳來消息——蘇御史醒了。
我猛地一顫,從裴錚懷裡退開,跳下龍座便向外走去,卻被裴錚環住了腰身,我仰起頭看他。
裴錚柔聲說:“我陪你去。”
我怔怔望了他片刻,方點了點頭。
其實,我現下並不想見蘇昀,或者說,不敢見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那麼容易受裴錚影響,開始相信他的話,開始懷疑蘇昀。即便到目前爲止,所有的不利證據都指向裴錚,所有關於蘇家的不利猜測也都來自裴錚。
我傾向相信他,只是因爲我信他喜歡我,就像我信蘇昀喜歡裴笙一樣。自老混蛋選擇了阿緒放棄了我開始,我就只是想尋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
裴錚說得對,我太感情用事。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有那麼一刻閃過那個念頭:這場火,是不是蘇昀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