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五指微張,攔住給她吐血嚇得面無血色要過來扶她的關瑾瑜,搖頭道:“我沒事。”
隨即起身牽着關瑾瑜的手,在六座長滿青草的墳頭前跪了下來。
“師父,五位師叔,我給你們帶回來的媳婦,喜歡嗎?”
“不說話我就當做你們喜歡了。”
她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扭頭對關瑾瑜說:“磕頭吧,見見我的家人。”
兩人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關瑾瑜放開薛離衣的手,重新又磕了一次,然後直視着寂然的墓碑,認真的說:“請師父師叔放心,我會替你們好好照顧小衣的。”
薛離衣跪在她身邊,忽然就抱住她,喉中壓抑着含混的類似嗚咽的聲音,和着傳林而過的風聲,格外的悽婉。
關瑾瑜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話來安慰她,什麼話都是多餘,只能擡臂摟住她,一隻手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嘴脣一下一下的吻着她的鬢角、臉頰。
暮色四合,薛離衣從她懷裡退出來,唯眼眶微紅,臉上仍是一點淚痕都沒有,她冷靜無比的帶着關瑾瑜離開逐漸陰冷的青竹林,回到住處,有條不紊的先把能用的鍋碗瓢盆洗出來。
“以前能吃的東西現在大概都壞了,我要去打點野味,但不知道這裡還有沒有猛獸,可能會不安全,”薛離衣從房裡翻出一柄長劍、一把匕首,劍倒是沒有生鏽,仍舊削鐵如泥,她把匕首交給關瑾瑜防身,囑咐道:“瑾瑜,你跟着我去。”
明明還是以前那個人,初遇之時只覺得有些奇怪的女人,在此時此刻卻完全融入了這座悠古的山林,月下攜長劍的女人,側臉染着一層朦朧的月光,似雲煙輕籠,一時竟看不分明,讓她有種時光就此倒流的感覺。
可這畢竟不是一千年前了,她們比誰都清楚。
天已經完全黑了,但是月光很亮,足以照見密密山林間的路,有些月光透不進去的地方,兩人就走得格外小心些,薛離衣牽着她,掌心的溫度依舊有些涼,卻抓得緊緊的,好像生怕她不見了,每次力度大到幾乎要讓她覺得疼痛的時候,手上就會一鬆,開始下一輪循環。
關瑾瑜心上像是被無數根尖細的小針扎着,翻來覆去,心疼難抑,她張了嘴,然而言語在這種時候太過蒼白無力,於是她翻過手,指腹在薛離衣手背上輕輕的、不住的摩挲着。
薛離衣腳步頓了一下,轉頭看了她一眼,背對着月光,也許是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繼續往前走。
可關瑾瑜不想看到她笑,哪怕是嚎啕大哭,也好過強顏歡笑。
月上中天的時候,關瑾瑜覺得這片林子都快走到頭了,薛離衣才停住腳,耳根微動,手裡的長劍出鞘,帶着破空之聲,朝黑暗深處穩準狠的擲了出去,那東西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就不動了。
是一隻兔子。
陸陸續續的很快又逮了兩隻野雞,算得上滿載而歸。
看着薛離衣熟練的給獵物褪毛、開膛破肚清理內臟,然後串到長劍上,架在了火堆上,獵獵的紅光映得她臉頰溫暖如驕陽,關瑾瑜這纔想:到底前面的林子是沒有獵物,還是薛離衣想一直走到山林的盡頭。
薛離衣撒了幾粒鹽巴上去,把烤得金黃流油的兔子翻了個身,用匕首把後腿割了下來遞給關瑾瑜。
“很好吃。”關瑾瑜咬了一口,說。
“謝謝。”薛離衣禮貌地答,迎來的是關瑾瑜不輕不重的一個爆慄。
“誰讓你這麼說話了?”
薛離衣看着她,有些莫名的委屈。
“我怕了你了,你打回來吧。”關瑾瑜拉過她那隻乾淨的手,按在了自己額頭上。
“不打。”她縮回手,別過頭,又說:“是我的錯。”
“我的錯,”關瑾瑜把她掰回來,臉貼着她的臉,溫柔的蹭了蹭。
薛離衣笑了,映着火光的白皙臉頰、漆黑的眼睛,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被自己收留,手裡扣着那本《宋史》。
——笑得那樣溫暖又寂靜。
“瑾瑜。”她輕聲喚道。
“嗯?”
薛離衣沒有看她,目光落向深遠的夜色,“我愛你。”
“我知道。”
“我愛你。”
“我知道。”
薛離衣轉身靠在她懷裡,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關瑾瑜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回答她,到後面薛離衣的語速越來越快,機械性的重複,也不給關瑾瑜回答的時間,似乎在發泄什麼。
她說累了沉默下來,闔上眼休息。
“我不過是出了一趟遠門,怎麼回來他們就不在了呢?”她問。
關瑾瑜揉着她的長髮,親吻她的額頭:“你聽山風,是他們留下來的聲音。他們在對我說‘我們把小衣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珍惜她,可千萬不要辜負了她啊。’”
“嘰嘰喳喳的七個小老頭,又吵又鬧的,”關瑾瑜也閉上眼睛,嘴角勾起笑容:“聽到沒有?”
“聽到了。”
“他們也許無法再陪伴你,但總會在天上看着你的,如果有風,那也許他們在對你說話,如果有雨,那也許是他們在氣你頑皮。”
薛離衣撲哧笑出來,抹了一把眼淚:“胡說,我纔不頑皮,都是他們自己貪玩。”
“好好好,那如果有雨,就是他們自己頑皮。”
“那如果有太陽呢?”
“如果有太陽啊,有太陽的話,就說明他們在天上過得很好,不用你操心。”
薛離衣又沉默了,晚風吹着她的長髮,繾綣地繞在關瑾瑜的指尖。
“瑾瑜。”半晌,她扯着關瑾瑜的袖子,柔柔喚道。
關瑾瑜逗她:“嗯?你愛我?這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不介意你多說幾遍。”
“討厭。”
“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下來,”薛離衣直接拉住了她的襯衣領口,“我想親親你。”
“你讓我低頭我就低頭,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面子?”關瑾瑜故意昂起脖子,自上而下睨着她。
“關瑾……”
略含惱怒的聲音被人笑着以吻封住,在如墨的夜色裡,沒什麼比這更美妙的事情了。
“謝謝你。”
關瑾瑜把人往上託了託,讓她整個身子都陷進自己懷裡:“看在你剛剛說了那麼多遍愛我的份上,這次我就不和你追究了。”
“房子灰塵積得太厚,今晚怕是收拾不出來了,恐怕要讓你露宿荒野了,很抱歉。”
關瑾瑜哼哼道:“看在你那麼愛我的份上,這次我也饒過你。”
“但是洗澡還是可以的,兩裡之外有個小瀑布,雖然現在是夏天,水還是有點涼,條件簡陋,你別見怪。”
關瑾瑜:“你故意的是不是?”
薛離衣逃也似的從她懷裡鑽出來,把揹包裡兩人的換洗衣服翻出來,笑顏如花:“我帶你去小瀑布。”
關瑾瑜:“我走不動。”
薛離衣:“原也沒打算讓你走,走過去太慢了,時間已經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收拾屋子,背還是抱,你自己選。”
關瑾瑜雙手摟住她的脖子,嫣然一笑:“抱。”
薛離衣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她最初呀呀學語的年紀,手裡扶着個小矮凳子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地上有石子,磕了絆了摔在地上,一幫老頭烏泱泱的一擁而上,把屋前清理得乾乾淨淨,連顆石渣都沒有。
然後排排站着,列成橫隊,每一個都自以爲慈眉善目實則笑得不懷好意:“乖小衣,到師父(叔)這來。”
牙還沒張全的奶娃娃撇了撇嘴,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一幫老頭面面相覷,開始七嘴八舌的互相指責,靈脩貓着腰從人堆裡鑽出來把孩子抱了起來,奶娃娃揪着他的白眉毛立馬就不哭了。
“靈脩你孃的把孩子給老子放下!”
“就不放就不放,有本事打我啊!”靈脩撒丫子就跑。
結果被抓住了,給六位師兄胖揍了一頓。
關瑾瑜一夜沒睡,眨也不眨的看着薛離衣,忽然就看她樂出聲來,後來又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心裡長嘆了口氣。
翌日起身,薛離衣眼睛哭得有些紅腫,關瑾瑜低頭親了她一下,誇道:“真漂亮。”
薛離衣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臉上卻不再有陰霾。
三間屋子被打掃乾淨,面貌煥然一新,兩人在這裡住了下來,每天挑水砍柴,去河裡摸魚,去林間捕獵,夜裡相偎而眠,一時竟樂不思蜀起來。
走的那天,薛離衣把門都落了鎖,只把那個柳木蘇雕的小箱子帶走了。
她扭頭看了一眼籠罩在紅橙色朝霞下的山林,千年如一日的沉睡着,分外的安靜與寧和。
關瑾瑜擡頭看着天空,說:“今天是晴天。”
是晴天,所以他們一定在天上過得很好,是這樣吧?